第1章 (1)
六重嫁衣
正月初十的那天,送親的大紅花轎從陸府裏擡出了兩架。
正門裏擡出來的那個足足用了十二個轎夫,轎子比平常人家嫁女的還要大上一圈。花轎頂上蓋了三層高頂,外頭用蘸着金粉的朱砂靛青細細描畫,鎏金彩鳳,鴛鴦銜枝,層層疊疊,到了旁邊再猛的往上翹着一收,像是繪了薄妝的眉尖,顯得神采飛揚。再加上裹纏在一旁的重重紅紗,整個都透着喜事将近,眉飛色舞的味道。
這臺大轎先出了陸府大門,一行人吹吹打打,簇擁在轎子四周,浩浩蕩蕩地擠着往楊府去,一路上用紅紙包着三枚銅錢,遇着過路的都要塞上一份,算是求個多子多福。
原本就沒過正月十五,這個年還算是沒過完,街道兩旁在家的都探出個腦袋來瞧個熱鬧,看見有錢發更是出來給他們助長人勢。他們鬧得沸沸揚揚,好似要半個楊州城都聽見一般。
等到這臺轎子走遠了之後,側門才擡出了另一臺小的。陸府是妥妥的楊州新貴,大戶人家,平日裏都能用銀票墊桌腳的那種。可這小的轎子根本不夠看,灰撲撲的,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翻出來的,不過是撣了撣頂上的塵,扯了六尺紅布重新一裹,四個人擡着便出了側門。
轎子輕,轎夫腳程也快,片刻便趕到了前頭大花轎堵着的地方。這小轎子不緊不慢地綴在了後頭,有人看見便順嘴問了一句,這小的莫非是陪房丫頭,竟然連這個都能坐着轎子進楊府。
那同行人卻是笑他孤陋寡聞。那四年前的陸家才子,十六歲年少中榜,正是春風得意時,朝讀聖賢書,暮登天子堂,楊州城裏誰不記得?可惜就可惜在真正差那麽一步就光宗耀祖的時候,突然間有人查出來他竟然是個坤澤。
坤澤是不許上學堂的,更不許考這功名。這陸家才子差點被治了罪,前些時候到手的榮光更是全都被剝去,灰溜溜回鄉之後就成了個笑話。
而且這人還是妾侍所出,妾侍之子若是坤澤那也只能是妾侍,何況他出閣之前還與那麽些乾元接觸過,就算他生得貌若美玉流光,膚如凝脂新霜,也終究是美玉有瑕,霜雪染塵,有人願意娶便好了,哪裏還顧得什麽身份。
這不,他就算是附帶着送給了楊三,人家專門娶的還是他家主君所出的嫡子弟弟,這個人從前多風光,如今多落魄,到了楊家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周遭的人聽了或搖頭或嘆息,有人說了一句那陸瑕生得這般好,是他的話他娶作正妻都願意,這句話一出便被噓了幾聲,別人說他白日做夢,他自己還肖想更美的陸藏呢,又不見他能碰到這人一根手指?
這些人笑笑鬧鬧,轉眼間便把轎子送到了楊府。
這婚禮一套行下來也是極費時費事的,外頭頂着大太陽,陸藏蓋着嚴嚴實實的厚重蓋頭,腳步都要軟了。
他暈坨坨地任人擺弄,有人踢了一腳他的轎子作下馬威,随即他被領了出去,層層疊疊的三套紅嫁衣重得他擡不起腳來,一群人扶着他給他攥着衣擺踏火盆,踏了之後又要吃石榴,陸藏嘴裏幹幹的,只是吃到一嘴苦澀,其餘的一點甜味都嘗不出。
他這邊折騰許久,所有人都圍着他,周遭亂哄哄的喊着些吉祥話,陸藏只是覺得自己的蓋頭太熱,直想一把掀了。他輕輕地晃着手,想讓些微風從縫隙裏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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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見了一只幹淨修長的手牽住了他。
太陽已經落下去,陸藏卻還是能感覺到他五髒六腑裏的熱度。
眼前這個人便是楊三,大名楊堤山,楊府第三子。
楊府是楊州城的豪門大戶,整個楊州城至少有十分之七是楊堤山的先祖蓋的。楊家世代為商,財力不可想像。陸藏知道自己嫁了楊家也是權宜之作,但聽說楊堤山生得特別好,他從未出過戶,卻也對這場婚姻抱了些遐想。
接下來便是拜堂宴飲,陸藏都沒什麽實際感覺便被宣布了禮成。他被兩個小侍女牽着送往新房,走在路上時小侍女也不與他說話,到了房內更是引他坐在床邊便退了出去。
陸藏還餓着,聽着腳步遠去便想偷偷掀起蓋頭來瞧一眼。他手指頭動了動,輕輕地撚起了一個角,飛快地往外瞄了一下。
房間裏的東西都是全新的,看上去富麗堂皇,四周都布置得紅豔豔的,連與他同坐在一旁的,穿着三重嫁衣的哥哥也是紅豔豔的。
“哥哥。”
陸藏叫了一聲。
陸瑕也把那蓋頭掀起一些來,陸藏在這只能看見他哥哥豔如蔻丹的薄唇,輕輕地對他抿出一個笑來。
“藏藏真漂亮,”那雙唇這樣說,“我們的藏藏最好看了。”
“哥哥才漂亮,”陸藏往陸瑕的地方挪了挪,他頭上的鴛鴦纏花金步搖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哥哥…哥哥吃飯了嗎?”
他看見陸瑕的袖口,那裏也秀了金線,可惜遠遠沒有他身上的蝠紋連枝好看。不僅沒那麽好看,連料子也差了一大截。即便是這樣,陸瑕卻還是好看的,甚至這麽簡簡單單紅衣加身,他都很好看。
哥哥一定也餓了,他想。
原本陸藏和陸瑕就很親近,他們原先都以為陸瑕是乾元,陸藏還憂心過若是他成了婚,那人不許他看他哥哥怎麽辦。現如今這卻算是有了結果,他們同嫁到了一家,便是能天天見到了。
“沒有,”陸瑕對他噓了一聲,“有人來了。”
他們兩個便結束了短短的談話,又重新分坐到兩邊。
來的只是侍女,每人給他們喝了一些水便又下去了。他們至少又穿着三重嫁衣在房子裏等了一個時辰,今夜的夫君才推門進來。
陸藏聞到了一股酒味,楊三大約是朝着他這個位置走過來的,有東西挑開了他的蓋頭,他低着頭,臉頰上飛出了兩片紅雲。
但楊三又走開了,他這回沒用挑子,直接上手掀掉了陸瑕的喜帕。
“很漂亮,”楊三不知是不是醉了,用手撐着額頭揉了揉,“你們,哪個是弟弟?”
“我…我。”陸藏細聲說。
“那你就是那個妾了?”
楊三一指陸瑕,陸瑕皺着眉頭偏開頭去,楊三看都沒看,直接一巴掌便把他打進了床裏。
“擺什麽臉色?”楊三不耐煩地揪着陸瑕簡簡單單的白玉頭冠把他往床帳裏扯,“你這個破落戶,連怎麽做個坤澤都不會,我今日便來教教你。”
陸藏被這麽突然的一巴掌吓懵了,等他站起來想要把哥哥拉出來的時候卻被楊三一手推到了地上,“你肯定是沒破過身子的,算是沒給楊家丢臉,”他警告道,“乖乖聽話便是,還是你也想挨打?”
陸藏摔在地上,桌子磕了一下他的小臂,他還沒來得及再站起來,床帳便被撒下了。
他聽見他的哥哥最開始在裏面吼了一聲松手,然後那聲音漸漸變成哭叫,最後連聲音也沒有了,只傳出幾聲啜泣。
“媽的,”楊三罵了句,“床都給你弄髒了,怎麽這麽不經肏。”
陸藏聽的心一點點涼下去,他連楊三的臉都沒看清楚,他就對自己的兄長做出了這樣的殘暴之事。陸藏現在只想逃,可綴在身上的三重嫁衣反而成了他的枷鎖,他被鎖在這裏了,再也動彈不得。
他找了個角落縮起身子,希望這只是一個夢境。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三下了床,拎着他的脖子便把他也提了上去,“都長得不錯,”楊三捏着他的下巴嘟囔了一聲,“沒虧。”
随即他便撕開了陸藏的衣服,陸藏踢打掙紮,被一下扇得耳朵裏轟鳴,“聽話兩個字不認識嗎!”他被推着趴下,從後面來的撕裂般的疼痛漲開了他的整個人。
他看見不遠處就是他的哥哥,陸瑕側躺在一團火紅嫁衣的碎片裏,頭發散亂,嘴角帶傷,無神的眼睛靜靜地望着他。
“藏藏…”
他沙啞的喉嚨喚了一聲,随即一滴淚從他眼角滾了下來。
陸藏在這之後養了約莫一個月。
他被安置在瓊花樓,楊堤山第二日便來找他道歉,說是當日喝多了,沒多注意,讓他受了傷。陸藏原本第一次不想理他,而後他又來了好幾遍,誠懇得都要給他跪下,陸藏便慢慢軟化了些。
他向楊堤山提要去看哥哥,楊三也準了他去。陸瑕現在住在長波堂,這裏原先用作書齋,楊府擴大了之後便給人留住,裏面有很多沒搬走的書,陸藏覺得他的哥哥會喜歡的。
他來那天陸瑕正坐在院子裏,陽光溫煦,美人憑欄,雖然陸瑕比起以往更蒼白了些,可是也架不住是一幅美景。
楊堤山陪着他坐下,陸瑕也斂着眉目坐到對面。他叽叽喳喳說了很多,陸瑕卻只是看着他輕輕地笑,時不時回他幾個字罷了。
“哥哥有不舒服嗎?”
陸藏問,陸瑕被他握着手,現如今是夏天他從來都沒有握過這麽冷的手。
“他累了,”楊堤山不動神色地拉走陸藏,“我們改日再來。”
陸瑕也站了起來送他們,他拉了拉袖口,遮住了剛才差點要露出來的青紫痕跡。
陸藏往後又聽了些傳聞,楊家底下的奴仆嘴巴嚴實,陸藏才嫁過來三個月,回去省親兩次楊三也準了,只在這些時候聽過自家仆人說的一些閑話。
妾侍是不能回家的,他每次都給哥哥帶了好些吃的回去。他聽過那些老仆在幫他打包東西的時候問他過得好不好,又說楊家對這門親事不是太滿意,總是覺着陸瑕名聲不好,進門丢了他們的臉面,可陸家又說要娶一起,他們便也又些看不起新興的毫無基底的陸家。
老仆說若是受了委屈定要與他們的主子說,娘家為他撐腰壯膽,陸藏想了想,沒好意思說出來成親當晚的事情,只是說了楊堤山打了他哥哥,老仆便又不說話了。
他哥哥給他們家丢臉了,陸藏也知道,凡是談到這個,大家都會閉嘴不說。
陸瑕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他和陸瑕平日裏也極少見面,他住他的瓊花樓,陸瑕在長波堂裏閉戶不出,楊三也看着他不準他探望,但又兩個月過後他聽說陸瑕有孕了。
他偷偷地去看陸瑕,現如今月份太小還看不出來,陸瑕穿着一身秋裝,在長波堂的一叢竹子下鼓搗些什麽。
陸瑕又瘦了,不僅瘦,而且更白了些。他輕輕地叫了聲哥哥,陸瑕便轉頭向這個地方望了過來。
陸藏看見陸瑕嘴角有些豔紅的什麽,但還沒等他看仔細陸瑕就擦幹淨了。
“藏藏。”
陸瑕露出個溫柔的笑來。
陸藏帶他去了園子裏。
現如今萬華凋敝,只有秋菊盛放如雲似霞,陸藏牽着他的哥哥穿行在園子裏,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略微冷苦的清香。
秋風簌簌,卷起九瓣黃金花,這一片片一株株,搖動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場花雨,陸藏看了便想摘些,或許能叫人作菊花糕來飽飽口福。
陸瑕拉了拉他,咳了一聲。
“哥哥怎麽了?”陸藏問他。
“有些痛,不打緊…楊三待你如何?”
陸瑕輕生問。
“還好吧…”
陸藏說,他不喜歡楊三,他打過哥哥,但的确那天之後再沒打過他。
“最近吃得下飯嗎?有沒有想吐不适?”陸瑕問,“有沒有人給你把過脈?”
“哥哥,我還沒有吶,”陸藏聽得出他拐彎抹角地想說些什麽,不禁笑了笑,“倒是哥哥…”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楊三怒吼了一聲。
陸藏被關了起來,楊三不準他出門。
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內室撞見了好友,楊三怪不得會大為光火。
聽說那個男人是外地來的,叫趙成淮,陸藏沒看清他的相貌,卻覺得他也長得應該不差。畢竟他已經聞到了那人身上的乾元氣息,甚至比楊三的更有壓迫。
他被關了差不多半個月,實在忍不住了便求照顧他的侍女帶他去看他哥哥。侍女最開始不樂意,但是架不住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只答應給他開個小門,不與他同去,叫他在半個時辰內必定要回來。
陸藏跑到長波堂去,整個地方靜悄悄的,他悄悄走進去,倏然聽到裏面一聲尖叫。
有個人在罵,“用鞭子抽你都不長記性!偏偏要把你這眼皮縫起來你才能不亂招人?!趙成淮什麽東西,見你一次就向我要你,你是不是和他亂搞過了!”
“好痛…不!”
另一把聲音哭着說。
陸藏慌不擇路地跑回了瓊花樓。
往後陸藏更少見到陸瑕。
陸瑕的肚子越來越顯懷,大腹便便,倒是比普通的還要大一些。常給他們兩個看的老大夫說可能是雙胎,陸藏有點為他哥哥高興。
生了孩子可能就會好了,他想,乾元終歸是喜歡小孩子的。
不過陸瑕和他說的時候常常提自己有些痛,陸藏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他問楊三能不能找人給陸瑕看看,楊三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他嬌氣罷了。
楊三也經常光顧他這裏,比起正妻,他覺得自己也像個妾侍。可是來來回回他的肚子都沒有動靜,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直到又過了幾個月,剛好楊三在他這裏留宿,那邊便傳來消息,說陸瑕要生了。
陸藏飛也似地先跟着人跑了出去,到了長波堂後室。陸瑕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旁邊一個穩婆,他的腿間有一大片的血跡,很多很多,刺得陸藏眼睛都疼了。
“我哥哥!我哥哥他怎麽了!”
陸藏顫抖着手抓住那個坤澤穩婆的領子。
“他…他可能救不過來了,”那個穩婆也無可奈何,“他肚子裏除了孩子還有個瘤子,這麽一生,瘤子破了,他再也沒力氣把孩子生出來,估計孩子也要憋死在裏頭…”
“那還等什麽,”楊三随後大踏步地邁進門,“把他肚子破開,先把孩子拿出來再說。”
陸藏記得自己發瘋一樣去打他,楊三皺着眉頭讓人把他按住。那些人手很快,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幾乎是馬上就被抱了出來,這時候他們才松手由着陸藏撲向他的哥哥。
“藏藏…”
陸瑕的嘴唇上有一種青黑的顏色,那是死人才會有的顏色。
陸藏想起成婚當晚他紅若朝霞的薄唇。
“藏藏不哭…”他費力地說,“不疼了…終于…不疼了…”
他還想伸手再去摸摸他弟弟的臉頰,最好能抹去那些淚珠,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陸瑕死了,從陸瑕肚子裏剖出來的那個娃娃沒有兩天也夭折了。
陸瑕被用一副薄棺收斂,埋在了不知道哪個荒山野嶺,反倒是那個娃娃葬在了楊三母親的墓旁邊。
楊三再不在陸藏面前掩蓋他的內心的暴戾,在陸藏幾日閉門不出的時候一腳踹壞了門框,“陸藏,你給我聽好,”楊三一把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先打了他兩巴掌,“若是你敢跟陸家提半個字,你回來我就把你給弄死,到時候扔到亂葬崗去,日日挨野狗啃…”
“不說的,”陸藏低下頭來,“哥哥死了,還說什麽。”
說了也沒有用,他知道,他家本來就不在乎陸瑕的生死,他的哥哥那麽好,為什麽誰都不在乎他?
楊三沒料到他是這個反應,他困獸般在房間裏轉了三圈,踢倒了兩張凳子,随後又指着陸藏罵他,“媽的,你們兩個!就是讨債來的!”
罵完了他一甩衣袖,大踏步地走了。
陸藏緩緩地順着床柱滑到地上。
他再也沒有哥哥了。
再也沒有人會在乎他了。
他坐在地上,但是已經流不出任何眼淚了。
再見到趙成淮的時候是陸瑕死後的第二個月。
趙成淮每次來楊府都要在園子裏轉一圈,不過他很少看見陸瑕,上次看見他的時候陸瑕又瘦了,整個人形銷骨立,只有肚子像個巨大的累贅,寄生在他身上,吸他的血。
趙成淮沒敢上去打招呼,他知道為什麽楊三不願意把陸瑕給他,原來是懷了楊三的種。他看着陸瑕突起來,看着都硌手的肩胛骨,以及那細細的腕子,在心裏都要罵楊三不知珍惜。
他都懷了你的種,不好生養着,還叫他瘦成這個樣子…趙成淮越看越心疼,下定了決心等他生完了這一胎他也要把陸瑕要來,畢竟四年前榜下驚鴻一瞥,他便知道陸瑕定是他真心良伴。
他死死忍住才沒上去唐突了佳人。
反倒是佳人聽見響動,轉頭過來望。趙成被他看了個正着,正僵硬着腳步,卻聽見美人一句帶着笑的聲音順風傳來。
“是你啊,”陸瑕說,“不過來聊聊嗎?”
趙成淮鬼使神差地便走了過去,兩個人站在園子裏說了會話。趙成淮不知能問什麽不能問什麽,只好和他聊詩詞歌賦,陸瑕統統對答如流,興起時還給他吟了一首自己以前的詩,趙成淮這才知道那篇洛陽紙貴的詩原來是陸瑕用化名寫的。
最後陸瑕要走了,趙成淮猶豫許久都沒告訴他自己的打算,他原本想着等到他把陸瑕接走的時候再說,陸瑕定會十分高興的。現在隔牆有耳,會不會給陸瑕帶來了麻煩還并不可知。
直到陸瑕死的時候他都沒能等到這句話。
趙成淮不知道陸瑕已經死了,以一種慘烈的,開腔破腹的模樣死在了床上。他仍舊去園子裏,秋天已經過去了,寒冬降至,樹木的枝都掉得光禿禿的,雖然還沒下雪,但是已經相當冷了。
他沒看見陸瑕,卻看見了陸藏。
他知道陸藏是陸瑕的弟弟,也是朋友之妻,他本來不想見他的,可是他沒見到陸瑕,問楊三那人又推脫打诨,他怕陸瑕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只是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陸藏就在那裏叫住了他。
“你是趙成淮是吧,”陸藏的聲音還帶着一點少年人的清麗,“跟我來。”
趙成淮以為他是要說他哥哥的事,自然是跟着他去了。哪知道陸藏帶他進了園子旁的一間小室,拴好門就對着他跪了下來。
“趙成淮,我求你,幫我報仇,”陸藏的聲音裏藏着哽咽,“楊三殺了哥哥。”
趙成淮覺得眼前一暗。
趙成淮知道了一切。
他知道了陸瑕肚子裏長着瘤子,也知道楊堤山因為覺得他和別人私通所以幾乎每天都要打他,有些事情也是陸瑕死了之後陸藏才知道的,他們在收拾長波堂的時候找到了一根打斷了的棍子,一頭上還有血漬,陸藏不想去想這根棍子到底被用作幹什麽過。
他每一天都過得很艱難,很痛,疼痛像是附骨之蛆,榨幹了他,在他終于咽氣了的時候才離他而去。
“哥哥、哥哥以後會很好的,”陸藏一邊說一邊泣不成聲,“地府都要明辨事理,他下輩子不做坤澤了,他定能考取功名,做個丞相,沒有人能欺負他…”
“我明白。”
趙成淮說,輕輕地摟了摟他的肩膀。
楊三害死了陸瑕,而他又何嘗不是沒能把他救出來呢。
楊家根深蒂固,想要連根拔起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陸藏給他提供了一個更簡便易行的辦法。
“楊三成不了鎖,哥哥懷上了完全是意外,”陸藏說,“我現在還是沒被打過印子(标記)的,我尋了好些藥方,到時候給他吃了,他這輩子都不再會有孩子。”
“他上頭是一兄一姊,兩個都是坤澤,也都嫁了,若是日後他這一脈斷了,他們家便要斷子絕孫,世代不能翻身。”
“當然我還是會為他生一個的,”陸藏臉上還挂着淚,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來,趙成淮這才知道他也有陸瑕那樣圓圓的小酒窩,“你會肏我,我生下來你的孩子,他會變成唯一的繼承人,等過十年二十年你再告訴他,到時候所有楊家的家産就都是你的了。”
他要讓楊家一無所有,但是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沒有力量,也沒什麽廣大的想法,他只能被困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裏,也只能在自己的肚子上打主意。
“不行,”趙成淮想都沒想便拒絕了,“你…你冷靜些,萬一他在之前娶了其他的妾,或者有其他的私生子,那你又要怎麽辦好?”
“讓妾不能有他的孩子很簡單的,私生子的話,不認便是了。”
陸藏說。
“我不能答應,”趙成淮起身要走,“你等我再想想,我會幫你,但不是這樣幫你。”
“這個辦法最好,”陸藏沒有去追他的意思,“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趙成淮的确是很快就明白了。
他與楊家周旋,楊家分支衆多,但本家卻只剩楊三這個人。上天從來不開眼,楊三本身便為經商之才,弄死了他的妾之後還是和沒事人一樣,生意反倒越發紅火了起來。
趙成淮的勢力全然不在此處,楊三尚未覺察他起異心,即便是不設防,趙成淮要運作起來也是十成十的難,要說複仇更是遙不可期。
随即幸好楊三要下南方一趟親自看看,這些日子他又新娶了一個妾,是個容貌較陸家兩兄弟差遠了的。別人笑他嬌妻美妾在側,為何還要執着于新的,他便說嬌妻有什麽用,還不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新的總是最好的。
別人問他是不是迎了那個陸才子進門,他便哈哈一笑道難産死了,可惜可惜。
這趟他自然是不帶家眷,誰知南方那會不會又有什麽嬌柔美人。
趙成淮與他喝酒,喝他爛醉如泥,不省人事,自己也暈暈沉沉,最後費了些力氣才把人送回房。
他把人扔在床上,攥了攥拳頭。
還不是時候,他想。
那麽一瞬間他是起了殺心的,可是如果楊三死了,陸藏便要一輩子困在這個深宅大院裏守活寡,他終究還是不能這樣。
他扶着腦袋往客房走,到了房內還沒點蠟,便感覺到有人的手環上了他的脖子。
“趙懷誠。”那人說,像一聲從遠久的過去傳來的嘆息。
“陸瑕…?”
趙懷誠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楊三第二日發現他在陸藏身邊起來。
陸藏和陸瑕五官上還有些像的,但陸藏看起來格外乖一些。楊三喜歡他這樣乖順的,他拍拍陸藏的臉,在他醒過來之後扯着他的耳朵對他說,“要是這次你有了,回來我就把你哥的骨頭扒出來,換個好地方埋。”
陸藏紅着眼睛點點頭。
随後楊三便走了,他一走大半年,把一些不傷楊家根本的財産交了給趙成淮打理。趙成淮由此有了個緣由,幾日便能來楊家一次。
那晚上他是後悔了的,第二日早上陸藏告訴他他已經給楊三吃過幾個月的藥。往往是他要兩副,給楊三要一副補藥,這些分開吃都不會有事,不過這三者裏都有藥性相沖的,陸瑕是個全才,這還是陸瑕告訴過他的。
陸藏就每日把三碗彙成一碗給楊三喝,剩下的分兩碗倒掉。他告訴趙成淮,楊三應該已經不能生了的,如果這次他中了,那應該是趙成淮的。
趙成淮被弄得頭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
他的确是想報複楊三,陸瑕的所有痛苦都不能白白忍受,陸藏也不應該再在這個禽獸身邊,但是卻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絕不應該通過一個坤澤的身子來報複乾元。
他總覺得這樣太不光明正大,而且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陸藏肯定不會好過。
雖然說想倒是想了,可非常意外的,陸藏真的懷上了。
趙成淮常常來楊府,可很少單獨見陸藏,只有在沒人跟着的時候,他們才會去園子旁的小室裏碰個頭。他們聊的大多都是陸瑕的事情,趙成淮告訴陸藏陸瑕在外頭有多好,陸藏告訴趙成淮陸瑕在家裏有多好。每有那麽個一時半刻,陸瑕仿佛都在他們身邊活了過來一樣,聽着他們用言語鈎畫一個自己,露出一個微笑來。
有一天陸藏問他知不知道陸瑕喜歡看什麽書。
“你拿幾本書來,”陸藏說,“家裏這裏都不太許我看書…我也想寫詩寫文章。”
他也想像哥哥一樣博聞強記,學識淵博。
于是趙成淮便拿書給他,那時候陸藏已經快四個月的肚子了,在衣服上頂起一團,他習字的姿勢也不大好,寫出來的字卻頗有些靈韻。趙成淮其他的一般,字卻也是寫得極好,看他這樣,也下了心思去教。
陸藏每每坐得太直,肚子就要頂到桌子邊上,幾個時辰下來更是腰酸背痛。他不與趙成淮說,自己悄悄地去揉,卻被趙成淮看個正着,從此以後便幫他去揉揉腰腹,減輕一下壓力。
等月份更大些陸藏的肚子也吹氣般鼓了起來,他越發覺得身體沉重,走路都要喘氣,站着大腿都疼。
哥哥肯定比他更辛苦,哥哥那麽辛苦都能撐着,那他也必須要能,所以陸藏打定主意不要說。
趙成淮在楊府出入的時候久了,看着他的人也少了,反而有更多時候能留下來在客房過個夜。
夜裏有時他會去看一眼陸藏,現在陸藏只能側着躺,而他又每每朝着裏面,趙成淮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睡着了。
後來又幾次,他聽見陸藏細細的哭聲。
他覺得此時轉身就走要稍微好些,可這麽些日子而來,陸藏早也變成了他生命中缺不得,碰了便會疼的一部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了他,但是他知道他絕對不能再像當年一樣,像離開陸瑕一樣離開他。
他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陸藏咬着被子哭得滿臉淚痕。他把坤澤抱在腿上,輕輕地擦了他的淚。
“我想哥哥了…”
陸藏哭出了聲音來。
“我也想他。”
趙成淮說。
随後兩個人越發親密起來。
雖然不能同出同入,即便是只能稍微見上幾面,趙成淮看着他的模樣都覺得有些歡喜。陸藏肚子圓滾滾的,人又小小的,處久了有些活潑氣,還會軟綿綿地罵人,着實惹人喜愛。
陸藏喜歡叫他“趙成淮”,一個字也不少。聽着缺了幾分親昵,可是等到私底下陸藏又喜歡悄悄牽他的手,牽了還不算,等到孩子踢他,他還要趙成淮摸一下。
“他動呢…!”陸藏自己也十分驚喜,“他還會動!”
“自然是會動的。”趙成淮摸摸他腦袋。
“我不是小孩子了!”
陸藏不樂意他,把他的手甩掉,想了一會又拿過來放在肚子上,“你再摸摸,”他眯起眼睛來,“舒服的。”
坤澤本來在孕期就需要乾元多多陪伴,陸藏與趙成淮在一起比他和楊三在一塊的時候快活得多。他漸漸有了點孩子的影子,他好像與陸瑕不同,陸瑕是沉靜的,他便是有些鬧騰的。
他會催趙成淮給他帶吃的喝的,還有什麽聽小侍女提起來的新鮮玩意,他統統都想要。趙成淮給他買來,他又要窩在床上自己玩,陸藏也是聰明的,九連環第一次拿來半日多便解開了,若是趙成淮拿來的東西太好玩,他能躺在床上擺弄一天。
沒人的時候他騰不出手來,又想玩又想吃飯,便要趙成淮喂他。這人是真的能越養越驕縱,趙成淮底下還有弟弟妹妹一大堆,他自己也是照顧慣了人的,現在看護一個坤澤更是綽綽有餘。
這般的神仙日子到了陸藏懷第七個月的時候就要結束了。
楊三發了信,說他人已在回來路上,聽說陸藏有了孩子,他也很高興。後面又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陸藏沒心思去聽。
“你要走了嗎?”陸藏拉着趙成淮的袖子,“你要走了是吧?”
“不然,我帶你走吧。”趙成淮突然說。
他想好了,若是到了北方,沒人能認識陸藏,他再娶陸藏一次,一樣是十二擡的大轎子,綴着金線縫的刺繡,上面還要再加兩層頂,做得像個小塔,絕不比這次的排場差。
陸瑕也是,他過段時間遣人把他的骨頭挖出來,以後他們要葬在一起的,陸藏和陸瑕睡在一起,他只要環着他們兩個便好。
“我要報複他的,”陸藏靠着床鋪軟綿綿地說,“我記着的。”
“我們可以慢慢來。”
趙成淮說。
“趙成淮,你喜不喜歡我?”
陸藏問。
“…喜歡。”
趙成淮回答。
“我哥哥呢?”
他再問。
“…也喜歡。”
趙成淮說。
“你多好呀…”陸藏抓住他的手晃了兩晃,“若是早些的話就好了,你喜歡我,也喜歡我哥哥,我們倆一起嫁與你,我不做什麽正妻,都給哥哥做,你要讓哥哥能考功名,哥哥是能做宰相的。”
“嗯。”
趙成淮勾了勾他的手。
“那你親我一下。”
陸藏仰着臉看他。
趙成淮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
“等楊三死了,我就帶着哥哥的骨頭,和你一起走。”陸藏說。
“嗯。”趙成淮回答他。
可是他沒等到那一天。
楊堤山回來就發了大火,他剛進門就把前房的東西都砸了,瓶子什麽的噼裏啪啦碎了滿地,隔着好幾間房都能聽見。陸藏知道大事不好,趕緊叫小侍女去找趙成淮,小侍女這些日子看他們真的情真意切,也幫了他們不少忙,當下二話不說便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