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二天, 徐惠處理完宮務來落雁宮,秀珠笑着迎上去:“給昭儀娘娘請安。”徐惠沒說話淡笑着點頭,越過秀珠走進正廳, 屈膝笑道:“陛下讓臣妾來教導娘娘後宮事務。”
跟着進來的秀珠, 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自己是小姐貼身丫鬟, 徐昭儀落自己臉面,就是落小姐臉面, 現在又說來‘教導’小姐, 好大的口氣和臉面。
沈欣茹倒沒生氣, 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小節, 只是笑笑:“平身, 辛苦德昭儀過來。”
徐惠起身笑笑:“為陛下辦差,不敢說辛苦。”坐到椅子上, 徐惠暗暗吐口氣,剛才她情緒太外露了,這會兒不能再露出什麽纰漏。
打起精神,徐惠讓臘梅送上賬冊:“先給娘娘從內侍省講起。”內侍省掌管內侍奉、出入宮掖, 傳達制令等事宜。下邊有五局:掖庭局、宮帷局、奚官局、內仆局、內府局。
掖庭局掌管宮人簿賬、女工。
宮帷局掌管宮帷、出入鑰匙。
奚官局掌管奚隸、工役、宮官的品階。
內仆局掌管中宮出入車乘。
內府局掌管內庫出入,以及供給燈燭、湯沐、張設等事。
這和殿中省,還有宮內省不同。殿中省六尚,好比沈欣茹之前做過尚寝局司寝女官, 就屬于殿中省,只負責皇帝一人生活諸事;宮內省六尚負責後宮嫔妃生活諸事。
沈欣茹讓秀珠接過賬表,笑道:“今日沒時間向德昭儀仔細請教, 不知昭儀下午有空沒。”
徐惠壓下不悅,笑道:“下午尚服局進一批衣料,臣妾要小心盯着,這些是過年宮內要用的。”
沈欣茹退而求其次:“晚上酉時昭儀方便嗎?”
徐惠将手中的絲帕,鋪在膝蓋一點點折成小方塊。動作不急不緩,仿佛整理的不是絲帕,而是自己情緒,等把疊好的絲帕捏在手裏,才擡頭對沈欣茹笑道:“那時候陛下要來,臣妾還是不打擾陛下和娘娘恩愛。”
沈欣茹被說的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性子清冷慣了,外人也看不出變化:“那徐昭儀明天什麽時候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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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惠不動聲色壓抑怨氣,語調控制的平常而溫和:“臣妾每天也就這個時候,稍微空閑點。”
沈欣茹微微斂眉,這個時間太……
“哇哇”哭聲從暖閣響起,然後“哇哇”一路往這邊來,屈氏抱着孩子進來,原本張嘴要說什麽,看到徐惠坐在殿中,閉上嘴彎腰請罪:“奴婢無能哄不好明殿下。”
這是到飯點餓了,徐惠來這個時間太不巧,剛好趕上齊明小寶寶第二頓飯。
兒子這一頓飯就得将近兩刻鐘,沈欣茹不好意思讓徐惠等,再說,等兒子吃完飯不到兩刻鐘就該用午膳,總不能說幾句就趕人走 。
沈欣茹歉意笑笑:“明兒哭鬧不休,不如明天本宮在請教昭儀。”
雖然是問話,可用的是陳述語句,徐惠站起來屈膝,笑着說:“臣妾告退。”笑容固定在嘴角,像是朱砂筆畫上去的弧度,冰冷而圓潤。
不過她低着頭沒人能發現。
灰蒙蒙的天空黯淡一片,臘月的空氣只剩下寒冷,就算沒風臘梅還是激靈靈打個寒顫,小碎步緊跟在徐惠身邊,小聲抱怨:
“娘娘好不容易忙完,一口氣沒歇來落雁宮,貴妃就這麽打發您。小孩兒哭幾聲都不行,奶娘嬷嬷都是擺着好看的?這麽冷的天讓您來回跑。”
徐惠停下腳步,金底纏枝蓮的大毛披風,安靜下來靜靜垂在腿邊。徐惠轉頭,冷眼看自己丫鬟:“貴妃地位比本宮尊貴,她要如何沒有本宮抱怨的地步。”
臘梅嘟囔:“咱們不過應個景,幫他們這麽久……”也沒有半分感謝尊重。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話音慢慢消失在嘴裏,臘梅在小姐冷冷的眼光中閉嘴。
徐惠轉頭擡眼,看向高高飛翹起的檐角,綠色的琉璃瓦大紅椽木,在灰色的天空裏亮麗醒目。徐惠看着那一抹亮色出神,嘴裏喃喃:“不管怎樣,她是貴妃我是昭儀,咱們得記住這身份。”
也不知這話是說給臘梅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臘梅看着小姐背影,心裏有些迷惑:小姐身份難道不是,三公子未亡人嗎?
落雁宮裏三四個火盆熊熊燃燒,火紅的銀霜炭燒出紫色火苗。齊明小寶寶穿着薄薄紅棉衣,襯的小臉蛋粉嘟嘟,這會兒正老實趴在母親懷裏喝奶,
也不能說老實,沒有襁褓固定的小手,在母親胸前搖搖晃晃,試圖抓住另一邊口糧;兩條小腿也不安分,無意識蹭來蹭去,像個毛毛蟲在娘親懷裏蠕動。
秀珠看的有趣,戳戳小寶寶胳膊腿兒。齊明小毛毛蟲完全不給反應,小嘴‘卟咕,卟咕’吸的歡實,小手小腿也搖晃個不停。
“娘娘,我怎麽覺得德昭儀,好像心裏有怨氣。”秀珠不在逗弄小皇子,起身說自己疑惑。
沈欣茹眼裏含着軟軟的母愛,看懷裏寶寶嬌嫩小模樣,語氣都不自覺帶上溫柔:“你想多了。”沈欣茹記得齊越說過,徐惠心上人早夭,在皇宮裏不過是躲避麻煩。所以就算徐惠有什麽不開心的,也不會和宮裏有關。
秀珠還是沒法忘記之前那一幕,想了想說道:“今天奴婢迎接徐娘娘,她根本沒搭理奴婢,雖然笑着,可是總感覺像冬日陽光下的冰雪,就算在明亮也是冰雪。”
沈欣茹邊看兒子小臉蛋,邊回想徐惠今日神情,還真有點像秀珠說的,冬日陽光下的冰雪。可是想想她年紀輕輕失去意中人,沈欣茹也覺得可以理解。
“不要瞎猜,她有心事。”
秀珠撇撇嘴,這世上誰沒有心事,難不成自己有心事就給別人甩臉子?
“奴婢就是覺得她有些古怪,來的時間也這麽不早不晚,偏偏卡在小皇子吃奶時間。”
“看人最忌帶偏見,”沈欣茹止住秀珠,跟她慢慢講理“徐昭儀不知道明兒,什麽時候吃奶,怨不到她,再說按規矩也是屈氏伺候。”
“她辛苦一早上然後來落雁宮,本宮卻因為帶孩子又讓人走了,這件事咱們應該抱歉。”沈欣茹語氣平和,就事論事。
秀珠心裏還是不舒服:“奴婢覺得她就是顯擺,顯擺她有多辛苦多兢兢業業。可實際呢殿中省、宮內省、內侍省,三省各有三品大監從四品少監,難道都是擺着好玩的?”
“下午還要去監看尚服局進布料,難道尚服局女尚宮不比她懂?”秀珠鄙夷“搞的比萬歲都忙。”
齊明小寶寶已經吃飽了,睜着眼睛看母親,他現在視力好很多,可以看清母親五官。沈欣茹拖着孩子後腦手,小心把他靠在自己肩頭,孩子還有點軟要特別小心。
沈欣茹抱着兒子慢慢散步,算是飯後消食:“每個人能力不一樣,也許徐昭儀馭下能力有限,才事事親力親為。秀珠,不管怎樣,徐昭儀這幾年治理後宮,還是不錯的。”
秀珠撇鼻翼,她家小姐就是這樣,總是平淡冷靜,什麽事非有實證才肯結論。秀珠提出現實問題:“明天徐昭儀還是這個時間過來怎麽辦?”
“總不能改明殿下吃奶時間,早上醒來,明殿下要吃一波,下一頓剛還卡在這個時間。”
這是個問題,沈欣茹給小寶寶養成生活習慣還不錯,齊明長的也很好,沈欣茹不想改變。
略微思索一會兒:“明天她如果還這個時間來,你和莫蘭在外邊聽她講,帶上紙筆詳細記錄,等本宮閑時看。”
第二天徐慧果然在同一時間來了,沈欣茹微笑接待,聽她講內侍省各項細則。沒多久齊明小皇子在暖閣哭,這次沈欣茹沒等屈氏把孩子抱過來,起身笑到:“本宮去看看皇兒,徐昭儀接着講,秀珠墨蘭會詳細記錄。”
徐惠看着兩邊伏案記錄的宮女,強行擡起下壓的嘴角,笑容有一瞬扭曲:“娘娘自便。”
沈欣茹笑着點點頭走了。快到午膳時徐慧告辭離開,還沒走出落雁宮大門,臉色就拉下來。臘梅小心跟着,再不敢多說一句話,沈貴妃太欺負人了。
她們走到禦花園,碰到黃秀麗帶着玉墨。黃秀麗臉色并不好,玉墨手上捧着食盒跟在後邊。
“妹妹身體還沒有大好,這是去做什麽?”徐惠關心的問。
黃秀麗扯扯嘴角沒有笑出來,玉墨小心瞟一眼自家主子,見她沒精神說話,在後邊解釋:“我們娘娘親手熬了羊羹,送給皇上。”
徐惠看看玉墨手中食盒,了然,被拒絕了。
黃秀麗終于打起精神,抽抽鼻子笑到:“我明白姐姐的話了,自怨自艾沒有任何用處。從今日起我天天給陛下煮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妹妹相信自己一定能打動陛下。”
徐慧看着黃秀麗眼中,那點二月春草的稚嫩生機,沒法勸說什麽:“妹妹一片赤誠,讓姐姐好生感動。”
黃秀麗彎起嘴角,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成功,她關心徐惠道:“姐姐和貴妃娘娘交接順利嗎?”
徐惠還沒說什麽,憋了一路的臘梅憤憤道:“哪裏順利,貴妃娘娘面都不露,讓兩個宮女跟我家娘娘交接!”
她們被萬歲和貴妃同時冷落,黃秀麗一瞬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涼感:“姐姐別生氣。”
徐惠停了一會兒笑道:“我有什麽可生氣的,本宮做好自己份內事,貴妃那邊如何跟本宮有什麽關系?”
這話說的大氣,黃秀麗看着徐惠滿眼崇拜,贊嘆道:“姐姐心胸無人能及。”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上飄了幾場雪花,過了臘八年味越來越重,這一天徐惠從落雁宮出來,碰到齊越去落雁宮用午膳。
徐惠瑩瑩屈膝:“臣妾見過陛下。”
齊越笑了下:“德昭儀平身。”
“謝陛下”徐惠起身。
齊越微笑:“這麽冷的天,勞煩徐昭儀來回奔波,辛苦了。”
“為陛下辦差,臣妾不敢說苦。”徐惠微微低頭回話。
“交接的怎麽樣了?明年開春貴妃能上手嘛?”齊越問。
徐惠不相信,沈欣茹沒給齊越說過,微微笑道:“貴妃娘娘天資聰慧,明年開春沒問題。”
齊越當然知道沒問題,只不過是為了自然接下邊的話:“辛苦徐姑娘這幾年,也耽誤徐姑娘這幾年,明年開春貴妃能上手,朕可以放你出宮為你賜婚,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守着劉三郎。”
徐惠心裏一顫,擡頭滿眼不可置信:“陛下要讓臣妾出宮?”
齊越笑道:“遲早的事,讓你在宮裏反倒煎熬,想來徐姑娘日日都在思念故人,有朕賜婚不會再有人為難徐姑娘。”
徐惠舍不得掌宮權,那讓她可以幻想自己和齊越是一對,可是齊越要給貴妃她答應了。徐惠想她可以呆在安靜角落,看着齊越幸福生活,可現在這份心願也沒了。
齊越要收回她的宮妃身份,要把她賜給別人,徐惠仿佛被人潑了一桶雪水渾身涼透。
“沒外人時徐姑娘不用自稱‘臣妾’,朕聽了覺得對不起徐姑娘和劉家公子。”
連臣妾也不能稱了,心,血淋淋一片,徐惠慘笑着看向齊越:“陛下年少有為性情平和,容貌如松間朗月清輝。試問天下能有幾個女子不為陛下傾心,臣妾也不能免俗。”
徐惠看着齊越悲哀一笑:“在臣妾愛上陛下時,陛下卻要趕臣妾出宮?”
兩行清淚從徐惠臉頰滑落,齊越眉目放平挪開腳步:“徐姑娘自重,這和當說的不一樣,朕看徐姑娘還是早日出宮的好。”
齊越說完揚聲:“汪成全”
“奴才在”汪成全立刻上前,抱着佛塵弓腰“請陛下吩咐。”
齊越淡聲:“送徐姑娘出宮。”
“是”汪成全轉向徐惠“徐姑娘,請吧。”
徐惠撲通一聲跪到齊越腳邊:“陛下要臣妾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