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南書房的事很快傳到沈欣茹耳裏, 不過她沒有多想,只當齊越要測試鄭敏兒毅力。肚子越來越不方便,她想趕在肚子更大之前, 給皇帝和太後一人做身衣裳。
“娘娘”秀珠進來回話, 墨蘭被沈欣茹打發去各宮轉轉, 打聽各種嫔妃的想法。
“怎麽?”沈欣茹站在床邊,床上鋪着平整的夏布, 她頭也不擡, 拿滑粉在夏布上輕輕滑動。雖然不常縫衣服, 可是擅長畫畫的她動作優美駕輕就熟。
“程婕妤又來了, 這次還帶了兩個低階宮妃。”秀珠觑着沈欣茹臉色“其中還有豔絕六宮的錢寶林。”
錢寶林沈欣茹還是有印象的, 如果說後宮有誰能和沈欣茹容貌一較長短,就只有這位錢寶林。而且錢寶林特別有個性, 長得十二分美豔,被太後一眼相中封做正六品寶林。
從這兒也能看得出太後是真疼兒子。
說錢寶林有個性,是因為待選的時候還很正常,入宮後卻變了一個人一樣, 別說争寵就是對着皇帝本人,也是冷豔高貴不肯給一個正眼。因此滿宮裏人都知道,錢寶林不曾被皇帝招幸過。
沈欣茹看過許多正史野史,也是感嘆錢寶林運氣好。陸太後執掌後宮将近四十年, 宮規嚴明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龌龊事,否則以錢奇蕊的容貌,不知會有什麽樣的遭遇。
秀珠靠近沈欣茹小聲說:“您說程婕妤什麽意思, 來給您添堵?”
沈欣茹放下滑粉,接過旁邊宮女送上的濕帕,擦幹淨手指:“請進來就知道。”
秀珠臉色不太好,嘴角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麽。沈欣茹明白秀珠為什麽不高興,自己有孕不方便侍寝,程晚捷這時候帶來後宮第一美人,很難讓人想到好處。
沈欣茹淡淡一笑。
宮人私下評論宮妃,多說錢寶林豔過沈貴妃是後宮第一絕色。但其實美麗這種東西,到達頂點也是各花入各眼。
就好像有的詩誇張瑰麗,有的詩厚重內斂,還有的恬淡清逸,文風不同但都同樣優秀。
就沈欣茹自己而言,清清冷冷如秋夜月華,是一種清冷而寧靜的美,至于錢奇蕊……沈欣茹還在想,就聽見一道清婉聲音:
“萬歲在前朝聽政,臣妾怕娘娘煩悶特意領兩個姐妹來解悶。”程晚捷笑吟吟走進來行禮“臣妾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Advertisement
“嫔妾們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一道清涼的嗓音,夾着娃娃音同時響起。
程晚捷笑道:“我們說說話就走,必不讓娘娘煩心。”
這意思是來這裏不為偶遇皇帝,沈欣茹笑笑伸手示意:“平身賜座。”眼光就落在錢奇蕊身上,無他,實在是豔光四射,不注意都難。
一雙清湛湛美目眼尾斜斜勾起,薄薄一雙丹唇豔的仿佛能擦下胭脂,天鵝頸冷冰冰傲起,一幅目無下塵模樣。
沈欣茹想若是她肯似笑非笑,睇誰一眼,大約那人的魂魄都要被勾走。似笑非笑的錢奇蕊,一定是山間最美的狐貍精,慵懶而妖媚。
幾個人按着位分坐下,娃娃音小心看一眼程晚捷,程晚捷笑着微微點頭。娃娃音有些緊張,袖子下交握的手指,忍不住捏來捏去,怯生生瞟一眼沈欣茹。
沈欣茹微微一笑,好像受到鼓勵般,娃娃音放下手背書一樣開口:“娘娘大約不知道,嫔妾姓段叫段美麗惠州人,嫔妾小時是我們那兒小有名氣的美人,常被人誇贊,就起了飛上枝頭的心思,誰知道……”
段美麗心有餘悸,瞟瞟美如月華的貴妃,再看看冷豔無雙的寶林,整個人都蔫兒了;“嫔妾後悔了,嫔妾想回家。”
沈欣茹差點沒沒忍住笑,後宮還有這樣直白可愛的女孩?
蔫兒噠噠的段美麗,看貴妃并沒有愠色膽子肥起來:“嫔妾真的後悔了,在宮裏天天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
沈欣茹看着段美麗豐盈的嬰兒肥,實在想不通她沒瘦是什麽樣的。還有雖然叫美麗,但不說比自己和錢奇蕊,就是程晚捷也比她漂亮。
這女孩在家裏必然受盡嬌寵,才會覺得自己美麗無雙,能入宮大約也是小圓臉讨了太後歡心。
沈欣茹拿出溫柔耐心問她:“你不想在宮裏呆着?”
段美麗頭搖的撥浪鼓一樣:“我想回家,娘娘……”說着說着竟然委屈巴巴哭了“娘娘您跟陛下說說,送我回家好不好,嗚嗚……”
沈欣茹心裏有了感悟,看一眼程晚捷順帶瞥一眼錢奇蕊,轉頭對段美麗笑道:“你要出宮,本宮就可以安排,只是你入宮數年,現在離開想要點什麽?”
段美麗眸子一亮,破涕為笑興沖沖:“嫔妾什麽也不要,只要……”
“咳、咳!”程晚捷猛地掩袖咳嗽。
段美麗遲疑的看向程婕妤,婕妤怎麽了?順勢還往下說:“只要娘娘給嫔妾家裏去封信,哥哥就會來接我。”
段美麗沒能明白程晚捷深意,沈欣茹卻明白了,她笑着說:“你是後宮第一個請歸的,從你這裏開頭後邊都一樣待遇,免得不公平。”你這兒一高興拒絕了,讓後邊人怎麽辦?
“那……”段美麗也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擡起手捏手指“娘娘要給什麽?”
沈欣茹看一眼段美麗身上紋飾,笑道:“你是正七品禦女,可以封鄉君,或者賞銀五百。”
“哇!當然要銀子,鄉君不過是個虛號,又沒有采邑俸銀。”眼睛亮閃閃一看就是小財迷。
沈欣茹笑笑轉頭看另一邊程晚捷,眼睛詢問:錢奇蕊是什麽意思?程晚捷會意,苦笑:“請娘娘擯退左右。”
沈欣茹準了,程晚捷才開始講錢奇蕊的故事。事情經歷的時候痛徹心扉,講起來卻很簡單,不過一個虛僞男人和貪財主母的故事。
錢奇蕊是定州人,她親生姨娘是定州名妓。知道這一點時沈欣茹清冷一笑:錢家人找死,竟然敢把妓女之子送進宮來。
倒不是沈欣茹瞧不起別人出身,而是開國皇帝為子孫不沉迷女色,明令不許這樣出身的女子進宮,怕子孫惑于床技。
錢奇蕊自小美麗過人,錢氏夫妻覺得奇貨可居,給她請來琴師舞娘教導歌舞身形。
聽到這裏,沈欣茹特意看一眼錢奇蕊,果然坐在那裏姿态優美,可平常女子不一樣。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錢奇蕊會愛上琴師,兩人惺惺相惜。錢奇蕊想自己好歹是錢老爺親女,以死相求也許老爺就心軟了。可惜錢老爺沒心軟,于是一對苦鴛鴦相約喝下毒酒。
黃泉地府轉一圈兩人被救回來,錢氏夫妻以錢奇蕊生母為挾,逼迫錢奇蕊入宮。
程晚捷淡雅坐在下首:“娘娘生在清貴人家,大約不知道有些人多惡毒沒廉恥……”
沈欣茹笑而不語,史書永遠比話本更匪夷所思,而她正史野史不知看過多少。
“他們逼迫阿蕊入宮,否則就要把阿蕊姨娘,再賣去妓院接客。阿蕊姨娘不想拖累女兒存下死志,他們又逼迫阿蕊姨娘,說要廢了阿蕊送去青樓。”
“說……”程晚捷猶豫一下“說反正阿蕊足夠漂亮,就那張臉也能紅。”
沈欣茹淡淡點頭,一面之詞沒取證前她不會完全相信,但是可以參考:“寶林出宮有什麽打算,或者寶林還想出宮嗎?”
錢奇蕊冰冷的模樣終于破裂,她遲疑道:“娘娘真能放我出宮?”
“可以,問題是你出宮後怎麽生活,琴師可靠嗎,他還在等你嗎?”
“運通在我入宮時落發出家了,他送了一縷黑發給我……”錢奇蕊從心髒到喉嚨,蔓延出一股疼痛,大好年華都托付給青燈古佛。
這樣的感情很動人心,沈欣茹斂目調整一下心緒,擡眼對錢奇蕊淡笑:“以你的容貌,沒有支撐回家很容易被父母操控。”想了想接着說:“你是正六品寶林,可以封鄉君另外賞銀五百兩,本宮用這兩樣給你折成縣君如何?”
“縣君又不是縣主,沒有采邑俸銀不劃算,娘娘能給改成賞銀千兩嗎?”一直乖乖在旁邊聽話的段美麗,好心幫錢奇蕊問道。
沈欣茹笑看一眼段美麗,轉向錢奇蕊。錢奇蕊直接起身跪到堂前,雙手扶地磕了一個頭:“程婕妤再三游說民女來找娘娘,民女原不想來,後來想想與其這樣老死宮中,不如最後一搏。”
“沒想到……”錢奇蕊忽然心酸落淚,回想自己半生除了運通,再沒人心疼關愛過,沒想到今天被傳說中‘驕奢跋扈’的貴妃不動聲色體貼。
“沒想到娘娘和婕妤說的一樣善良體貼,竟給民女封诰加持自身。”有了縣君身份,誰還敢逼迫輕慢她!縣君是可以給皇帝上折子的。
送走客人秀珠湊到沈欣茹身邊,疑惑:“程婕妤到底是什麽意思?”
沈欣茹重新拿起滑粉:“不想出宮,也不想惹事的意思。”
秀珠眨眨眼沒聽明白,沈欣茹沒再解釋,每個人志向不一樣,想法也不一樣,她問秀珠別的:“南書房怎麽樣了,鄭修儀還跪着?”
“哦,奴婢這就去打聽。”秀珠匆匆忙忙走了。
舒蘭宮是個寧谧的宮殿,主屋偏殿都是家常模樣:姜黃色擦拭明亮的核桃木家具,普通的細麻帳子。屋裏沒有熏香,只在天青釉的方瓶裏插着些應季鮮花。
徐惠穿着家常半舊窄袖襦裙,執筆在書案上畫一幅人物肖像。
“娘娘”貼身丫鬟臘梅小碎步進來,徐惠迅速拉過旁邊白紙蓋在畫上,不悅道:“真是慣得你們越發沒規矩,進來不知道要通報的。”
臘梅有些懊惱,這一兩年小姐越發講規矩,是她越矩了:“奴婢該死,請娘娘責罰。”
徐惠看一樣完全蓋住的畫像,有些心煩:“算了,再有下次,你就調到院裏伺候。”
那就是不讓近身伺候了,臘梅心裏一顫屈膝道:“奴婢明白。”
徐惠按捺住心底煩躁,她知道這樣不對,按捺住性子和顏悅色:“你急忙進來怎麽了?”
“還不是那個程晚捷,奸詐得很,當年仗着皇寵和小姐別過苗頭,沒沾到便宜老實幾年,現在看着貴妃有孕,巴兒狗似的粘上去,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
不知臘梅那句話,又讓徐惠煩躁起來,她壓着煩悶臉上露出冷笑:“不用理她,不管她想做什麽,都是白費心思。”
臘梅還想說什麽,可是看小姐隐隐不耐煩的臉色,乖巧的閉上嘴換個事情:“娘娘還記得周美人嗎?”
“被皇帝丢在岳安行宮的周玉梅?”
“是,她給娘娘來信了。”臘梅從懷裏抽出一封信,雙手奉上。看起來薄薄的,不知寫着什麽。
徐惠嗤笑:“收她信做什麽,這輩子翻不了身。”
臘梅遲疑的收回信:“那奴婢拿去燒了?”
“去吧”徐惠不怎麽在意。
臘梅把信揣到懷裏行禮告退,徐惠低頭看自己面前蓋在畫上的白紙,仿佛那白紙有什麽精妙奧義。
“等等,把信拿來本宮看看。”
快走到門口的臘梅頓了頓,小姐性子越來越古怪朝令夕改。不過在怎麽變,也是她陪着一起長大的小姐,臘梅折回來,重新雙手奉上。
徐惠抽出信紙甩開,幾眼看完冷笑:“本宮只當什麽機要,不過是早八百年的事。”
“那奴婢拿去燒了?”臘梅小心觀察徐惠表情。徐惠又看了一遍信,卻改變主意,照原樣折好信紙塞回信封:“這事你不必管了,下去吧。”
“是”臘梅屈膝告退,還沒走出去夏荷進來禀報:“娘娘,承香殿李才人說尚衣局克扣份例,尚衣局說她們按規矩辦事,兩者争持不下。”
徐惠把信收進床頭暗格,挺胸:“随本宮去看看。”掌管六宮事宜平衡各方關系,是徐惠空寂人生唯一寄托。
主仆們離開屋子安靜下來,從窗戶飛進一絲細風,吹起蓋在畫像上的白紙一角,白紙下露出一只六合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