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座橋
第1座橋
青陵的天氣每年一到五月就開始隐隐泛起熱氣,雖然昨晚剛剛下過一場小雨,但空氣中依舊殘留着幾分明顯的燥熱。
穆惜顏穿一件薄薄的雪紡衫也不顯得涼快,反而被悶出一頭汗。
沈家的書房裝有大面積的落地窗。從透明的落地窗望出去,外頭天色陰郁,濃雲盤桓,像是快要落雨了。
她有預感,肯定會是一場大暴雨。
不經意間掃到她額頭上的細汗,沈輕暖體貼地問道:“穆小姐是不是覺得熱?要不要開空調?”
穆惜顏笑着搖搖頭,輕聲回答:“不用了,我還好。”
她留着齊耳短發,露出一雙小巧玲珑的耳朵,魚尾耳釘嵌在耳垂處,上頭的碎鑽細閃發亮。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雪紡襯衫,領口系蝴蝶結,黑色西裝褲,腳踩五厘米的高跟鞋。這身裝束有着職業女性特有的精致和幹練,幹淨清爽,明豔動人。
沈輕暖禮貌地征詢穆惜顏的意見:“青陵這兩天的天氣确實有些悶熱,要不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咱們改日再約時間。我看穆小姐也坐了一下午了,想必早就累了。”
真快啊!不知不覺中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穆惜顏笑着起身,誠摯地道謝:“沈小姐,今天真是麻煩你了,耽誤了你這麽多時間。謝謝你跟我說這麽多有關沈先生的事情。”
穆惜顏最近正在籌備一部有關堰山大橋的紀錄片。堰山大橋是青陵的母親橋,橫跨浪江大峽谷,總長2327米,主跨1129米,耗資近19個億,是著名橋梁設計師沈輕寒先生早年主持修建的,歷時三年,于2005年6月正式建成通車。
這座大橋在懸索橋建築史上首次采用了板桁結合技術,是亞洲山區鋼桁梁懸索橋第一,堪稱中國橋梁建築史上的楷模。
要想追溯堰山大橋的歷史,就不可能不提及它的設計者沈輕寒先生。
2008年五月中旬,堰山地區遭受特大泥石流侵襲,大橋坍塌。沈先生參與搶修工作,不幸遇難,年僅三十二歲。
Advertisement
噩耗一出,舉國痛惜。沈先生天賦異禀,造詣頗深,曾被業界評為整個江南地區最優秀的橋梁設計師。他是堰山大橋的靈魂人物,是重中之重。想要徹底讀懂這座宏偉的大橋,穆惜顏就不可能不去了解沈輕寒這個人。
何況這位沈先生于她而言還有某些特殊的意義。
沈輕寒祖籍青陵,一生為了祖國的橋梁事業而奮鬥,最後也葬在青陵。穆惜顏這兩天來青陵就是專門來尋根的,順帶回老家看看。
沈先生的父母早已去世,只留下唯一的妹妹沈輕暖,如今在法院工作。
穆惜顏早前輾轉多方,找尋各種渠道,這才通過沈家的一個親戚聯系到了沈輕暖。
今日她親自登門拜訪沈輕暖,想要從她那裏獲取更多有關沈先生的信息。
沈輕暖為人親和,開朗健談,兩個姑娘又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們倒是一見如故,特別聊得來。
一下午過去,沈輕暖向穆惜顏說了很多有關沈輕寒生前的事情。
兄妹倆相差十二歲,沈輕暖對哥哥事業上的事情了解不多,說的都是他生活中的事情。
沈先生愛護家人,細心專注,親切随和,聽起來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沈輕暖恬淡地笑了笑,“穆小姐不必客氣。說來也是奇怪,和你說話特別舒服,總覺得與你十分投緣。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哥哥出事以後,也有很多記者找到我,說想采訪他。可都被我給拒絕了。然而那天接到穆小姐你的電話,聽到你的聲音,我突然之間覺得特別熟悉親切,好像就像是自己的親人。所以就同意你來家裏拜訪。”
穆惜顏笑容甜美,“和沈小姐聊天我也很開心,今天真的很高興。”
兩人一同從書房走到大門口,沈輕暖驀地開口詢問:“穆小姐想去看看我哥哥嗎?”
穆惜顏:“……”
“去墓園?”穆惜顏掀了掀眼皮,深褐色的瞳仁烏黑發亮,宛若鑲嵌着許多顆細碎的流星。
“對。”沈輕暖轉頭看她,笑容溫婉,“穆小姐難道不想去看看我哥哥麽?”
“這……穆惜顏深感驚訝,面露遲疑,“怕是不合适吧?你看天這麽黑,應該快要下雨了。”
沈輕暖突然邀請一個陌生女人去看望自己死去的哥哥,這怎麽看都透着一股子詭異。
沈輕暖微微一笑,輕聲細語,“這雨一時半會兒還落不下來。既然要追尋我哥哥的生平,穆小姐就應該去他的墓地看看。墓園就在邊上,離這兒很近,耽誤不了你太多時間的。”
看樣子好像沒理由拒絕,也好像根本拒絕不了。
穆惜顏只好點頭答應。
她此行本就是來探尋沈先生的生平的,盡量多的去了解他生前的一些事跡。去他的墓地看看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何況這十年來,她和沈先生有着千絲萬縷的牽扯,雖然當事人并不知曉。這個男人于她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陌生人,也不僅僅只是一個著名的橋梁設計師。
沈家老宅位于堰山社區,這一帶都是上個世紀的老房子,古樸陳舊,煙熏火燎,非常有老江南的味道。
沈輕寒葬在西郊墓園,距離堰山大橋不遠,開車十幾分鐘就能到。
沈先生死後被追封為烈士,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祖國的橋梁事業。每年清明冬至,總有很多人前來看望他。即便是這麽普通的一個傍晚,不是任何特殊的日子,他的墓前依舊安靜地擺放着兩束漂亮的金盞菊。
那花含苞待放,嬌豔欲滴,熟料包裝紙上還挂着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子。很顯然有人剛剛來看過沈先生。
沈輕暖早就已經習慣了,對穆惜顏說:“哥哥生前非常受人愛戴,他走了也有很多人惦記着他。”
他是不朽的,他活在所有人的心中。
墓園清冷蕭瑟,幾乎看不到人。整個園子種滿了挺拔蒼翠的冬青樹,一望無際的青黛釉綠,充分展現着生命的勃勃生機。
墓碑之上是一張穆惜顏無比熟悉的黑白照片。照片裏年輕的男人身穿規整素淨的立領白襯衫,眉目清冷,面容清俊。
這張照片和十年前訃告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這是哥哥工牌上的照片,是當年他入職道橋院時拍的。他生前不愛拍照,走得又突然。我們實在找不到別的照片,就只好把他的證件照拿來用了,将彩色照變成了黑白照。”沈輕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音色愈加低迷了下去,“這下面葬的是他的衣冠冢,我們連他的屍首都沒找到。我一直相信哥哥還活着,只是在哪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當年那場劫難,有那麽多的建築師和工人被泥石流瘋狂卷走,最終犧牲。所有人的屍首都找到了。包括當時跟沈先生待在一起的同事沈葭柔。唯獨沈先生找不到。事發以後,青陵警方沿江打撈,擴大搜救範圍,奮戰五天五夜,始終都沒能找到沈先生的屍首。最後只能以意外死亡草草結案。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成為了一樁懸案,更成為了許多人心中久久不愈的隐痛。
沈輕暖扭頭看着穆惜顏,目光平和沉靜,語氣更顯溫柔,“穆小姐,我哥哥是不是長得很帥?”
“是很帥。”穆惜顏毫不猶豫就點頭。
十年前看到訃告上的照片,她當時就覺得特別可惜。這麽好看的男人說沒就沒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童年濾鏡在起作用,這麽多年過去,她也沒碰到第二個比沈先生長得好看的男人。
穆惜顏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十分的複雜,明明是陌生人,兩人陰陽相隔,可她卻做了十年有關他的夢。夢裏他是自己的愛人,他們由相識到相許,再結婚生子,從青蔥歲月到白發蒼蒼,度過了完整的一生,并擁有了一個美好的結局。
本該是陌生人,可又似乎是最最熟悉,最最親密無間的愛人。
站在他的墓前,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麽好。她默默地給他鞠了三個躬。
沈輕寒的墓志銘寥寥數語,言簡意赅。穆惜顏快速浏覽了一遍。唯一讓她有印象的便是那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
這句話出自蕭紅的《最後的一塊木柈》,恰好也是她最喜歡的一句話。
“墓志銘是哥哥的好兄弟黎元朗大哥寫的。當時他也在現場。他一直內疚自己沒能救到哥哥和葭柔姐。這句話是我哥哥最喜歡的一句話。”沈輕暖這樣告訴穆惜顏。
她笑了笑,說:“我也喜歡這句話。”
沈輕暖從包裏掏出一只精巧的狹長的木盒子,“這個給你。”
“給我的?”穆惜顏指了指自己,面色困惑不已。
沈輕暖嗯了一聲。
她忙伸手接過。揭開盒蓋,發現裏面是一只老舊的鋼筆。這是派克十年前的老款式,在今天依舊經典。
“這是?”她看着那鋼筆,有些不解。
沈輕暖解釋道:“這是我哥哥生前最喜歡的一支鋼筆,他總是随身攜帶,走哪兒帶到哪兒。他的很多設計稿都是用這支筆簽的。小時候他也用它替爸媽在我的試卷上簽過名字。他這麽喜歡這支筆,可不知怎麽的,他出事的那天他竟然沒帶在身上。後面我去院裏收拾他的遺物,才将這筆給帶了回來。我小心地将它放在木盒子裏,保存起來,一直沒動過它。”
“既然是先生的遺物,沈小姐把它給我是?”她很費解。
“既然穆小姐有心将我哥哥的生平展現給世人,那麽我想這支筆應該也是不可或缺的。我哥哥用這支筆給那麽多設計稿簽過名字,它無疑也是我哥哥過去生活的某個縮影。今天我把這筆交給穆小姐你,希望在後面的成片中能看到它。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我哥哥。”沈輕暖不緊不慢解釋說:“我不是把鋼筆送給你,是暫時借給你,等紀錄片拍完,你再把它還給我。這是哥哥的遺物,我肯定是要妥善珍藏的。”
一時之間穆惜顏覺得這只鋼筆有千斤重,她幾乎握不住。
“沈小姐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管它的。”她小心翼翼地合上蓋子,連筆帶盒一起放進了自己的雙肩包裏。
——
從西郊墓園離開,穆惜顏直接趕去機場。她訂了晚上的飛機飛橫桑。
這一趟青陵之行,收獲巨大。從沈輕暖口中獲得了很多她過去所沒有的消息。
因為當年的那則訃告,也因為這十年不可思議的夢境,這些年她總是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沈先生的信息。只可惜人都走了十年了,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越來越少,他與這個世界的牽扯也越來越少,她能收集的信息始終有限。
在墓園門口攔了輛的士去機場。
司機師傅是個健談的中年大叔,一上車便問:“姑娘你是來看親人吶?”
穆惜顏笑了笑,答:“來看一個故人。”
事實上他們是陌生人。可穆惜顏卻願意把沈先生當做自己的故人。在夢裏,他是自己的愛人。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一個已故之人。這種感覺十分的微妙。明明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可夢境卻将他們緊密地聯系到一起。她這十年都在夢同一個男人,所有的夢境拼湊在一起完全都可以寫成一部天雷滾滾的言情小說了。
剛一上車,人都還沒坐穩。轟隆一聲,車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驚雷砸地。緊接着大雨從空中灑向各個角落,一霎間雨點連成一線,嘩啦一聲,鋪天蓋地傾瀉下來。
驟雨抽.打着車窗玻璃,雨水飛濺,迷潆一片。外頭的世界斑駁陸離,像是上個世紀老舊的默片,是沉默而又靜止的。
這場醞釀許久的大雨終于還是落下了。
穆惜顏猜得一點都沒錯,這是一場大暴雨。她該慶幸自己剛才打車打得及時,不然再多待一分鐘她都很有可能會被淋成落湯雞。
雨水不斷砸到擋風玻璃上,雨刮器噗呲噗呲工作,一刻未歇。
司機師傅說:“小姐你趕不趕時間吶?你要是不趕時間我就開慢點。這雨下得太大了,路都看不清楚。”
穆惜顏正盯着玻璃上迷離的水漬直出神。她還在想今天從沈輕暖口中聽到的有關沈先生的事情。她在腦海裏做了個簡單的整理和篩選。
被人打斷思緒,只好作罷。她細聲回答:“我不趕時間,您開慢點,安全第一。”
“好。”司機師傅沉聲應下,轉頭又立馬繼續問穆惜顏:“姑娘你聽不聽廣播撒?”
她點點頭,“您開吧。”
司機師傅麻溜地開了廣播。穆惜顏豎起耳朵聽到的第一句話居然是——
“新銳導演穆惜顏新作《水源之上》涉嫌抄襲吳遠山早年的經典作品《黃河邊》……”
穆惜顏:“……”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又是沈叔叔當背景牆的一天,哈哈哈……
對手戲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