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十二月底,元一平和陳朔一起去花店選了一束花。十二支白色百合,配以白色滿天星,清雅簡潔。他和陳朔收到了婚禮請帖,如王淵所說,他和宋然的婚禮将在一月一號舉行。
元一平和陳朔決定不去婚禮現場,他們見了王淵,總忍不住想起唐慶宇。于是選了這束花,婚禮時快遞過去。
百合,百年好合。
二月份過年,元一平和陳朔一起回甘城。陳朔的爸媽已經接受了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陳朔已經三十多歲,爸媽除了接受也別無他法。兩人合計一番,決定還是先不向元一平老媽出櫃,過完這個年再說。
不知是不是這幾年治理污染的成果,雖然這個冬天甘城仍是重度污染,但重重霧霾之下也偶有幾個天色深藍的晴天。北方的冬天風總是很大,把雲都吹散了,天空深遠而清透。元一平擡頭看着天空,有一瞬間的恍惚。
在此之前的五年,他都是把老媽接到深圳過年。原來他與這久違了的甘城的冬天,已經闊別五年。市內禁止燃放煙花,于是過年時大街上不再有人賣鞭炮煙花。大年初三時,街邊支起的賣紙錢的小攤,倒還是和記憶裏的樣子如出一轍。
甘城習俗,大年初三上墳。
元一平和陳朔買了沉甸甸的一大塑料袋紙錢,小攤上樣式很多——金元寶銀元寶萬元大鈔自不必說,竟然還有畫着香車美女別墅手機的卡片。元一平捏起一張印着個殺馬特帥哥的卡片,小聲問陳朔:“你覺得我哥喜歡這個嗎?”
陳朔默然,好一會兒才說:“放下吧。”
兩人又買了線香,然後打車去往墓園。
上墳的都趕到一起,一個小時的路程堵成三個小時,下車走進墓園,只見人頭攢動,來上墳的人們有說有笑,甚至還有穿着一身亮粉色的女人,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元一平無奈地對陳朔感慨:“竟然這麽熱鬧。”
陳朔沒說話。
沿着寬闊的主道往裏走,十來分鐘後便到了元一智墓前。元一平有五年沒來給哥哥上過墳了,他的手指抖了一下,随即他擡起手,撫了撫那冰涼堅硬的墓碑。
墓碑上有元一智的照片,那是很多年前他初中畢業時照的一寸照,照片上的元一智稚氣未脫,雖然是笑着,但右邊嘴角的弧度明顯比左邊高,笑得一副頑皮模樣。
墓臺上幹幹淨淨,只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元一平知道這是因為陳朔清掃過,去年元一智十周年忌日,他逼迫陳朔來的。
十年前立碑時他和陳朔在場,過了十年,他們兩個又同時出現在元一智的墓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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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上香了。”元一平說。
陳朔沒說話,向一旁退了幾步。
元一平和元一智是同輩,不需下跪磕頭,所以他只是蹲在墓前,把點燃的線香插.進了墓臺上的小香爐裏面。元一平凝視着墓碑上元一智的照片,半晌站起身,對着墓碑鞠了一個躬。
彎下腰的時候,他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對不起。
哥,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不是因為我最終還是要傷害老媽,不是因為我和你曾經的戀人在一起了,不是因為我五年沒有回來看你。
而是因為我們是親兄弟,我們本來應該互相扶持,同甘共苦。但你死了,我活着。我活着,所以我還有幸福的機會,我還能愛和被愛,還能體味“活着”這件事的甜蜜和苦楚。而這些,你都再也無法擁有。
這聲對不起,是一個僥幸的生者對一個無辜的死者的道歉。之所以有歉意,是因為我多希望你能活下來。
然而你沒有,盡管你也想。
元一平直起腰,對陳朔說:“好了,你來吧。”
陳朔走上前來,神情肅穆。元一平後退到一邊。
陳朔彎腰把線香插好,然後便一動不動地立于元一智墓前。幾分鐘後,他忽然後退一步,跪下,磕了一個頭。
元一平愣住:“陳朔……”按理說陳朔和元一智同齡,又沒有血緣關系,更不應該磕頭。
陳朔起身,淡淡道:“燒紙吧。”
回程兩人一路無話。
元一平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陳朔好像情緒不高。之前去墓園的路上,陳朔就一言不發了。
是不想去給元一智上墳麽?還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給元一智上墳?
出租車停到陳朔家樓下,陳朔付錢下車,對跟在身後的元一平說:“你回去吧,趁這幾天多陪陪阿姨。”
“陳朔,我——”
“明天我再聯系你,”陳朔打斷元一平:“路上慢點。”
他說完就轉身要走,這時候正是将近中午,小區裏來往的人挺多,元一平只好任由陳朔走了。
回家路上,元一平看到賣紙錢的小攤,忽然想起來——
難道是因為他問的那句“你覺得我哥喜歡這個嗎”?
……對,陳朔和元一智在一起過,問陳朔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合适。元一平懊惱不已,他确實只是随口一問。
陳朔心思重,不知道會聯想到什麽。
元一平連忙撥了陳朔的電話,很快那頭接起來:“一平?”
“今天早上,我問你我哥會不會喜歡那個卡片……我随口問的,陳朔,我沒別的意思,真的!”
他急吼吼說了這麽一長串,電話那端的陳朔卻沉默了。果然,元一平心想,果然是因為這件事。
“陳朔,”元一平低聲說:“我哥已經走了,現在你和我在一起,和他沒有關系,你……別多想,好嗎?”
陳朔仍是沉默,元一平便陪他沉默,電話安靜地連通着。
“我知道你是無心的,”良久,陳朔開口道:“我就是想起來他,有點難受。紙錢那東西,其實咱們都知道,只是給活人一點心裏安慰。但你問我他會不會喜歡的時候,我還是有種……茍且偷生的感覺,如果他健健康康活着,我和你就不會在一起。現在他不在了,我卻過得這麽好,我……我也沒辦法取得他的原諒,所以只能給他磕個頭。”
一瞬間,元一平心如刀絞。
他沒有想到,陳朔心中的愧疚和自責竟然到了這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