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元一平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他硬生生止住腳步,小心地叫道:“陳朔。”
陳朔面向元一平,兩人之間隔着不到十米的距離,夜色模糊了陳朔的表情。元一平心驚膽戰,再次開口:“陳朔?”
須臾之間激動難言的心情變成滔天恐懼,陳朔的身後就是海,他只要輕輕一仰,就可以從堤壩上墜落。元一平害怕得腦子一片空白。
幾秒後陳朔輕巧一躍,向元一平走來。
一顆心重重跌回胸膛,又涼又鹹的海風一吹,元一平只覺得手軟腳軟,仿佛是劫後重生。
“怎麽這個表情,”陳朔淡淡道:“怕我掉下去麽?”
“你……”
“我就是吹會兒風,”陳朔笑了一下,語氣很平靜:“過來坐吧,我剛才點了菜,你還沒吃晚飯吧?”
元一平這才注意到,這海邊的高高的堤壩上,有兩張石桌。石桌上方接了白熾燈,發出不甚明亮的光。
兩人面對面坐下,海浪拍擊着石壁,在他們腳下發出暮鐘般低沉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陳朔問。
“我找你。”
“我過兩天就回甘城了,”陳朔垂着眼,一邊拆開石桌上的一次性餐具,一邊說:“你就算找我,也不用這麽着急。”
元一平不知該怎麽回答。陳朔兩次去深圳找他,都是被他趕走的。
“陳朔,”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你為什麽來威海?”
陳朔把一次性餐具拆開了,碟子碗筷挨個擺在自己面前,然後回答:“很久之前,我和元一智計劃來這邊玩,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海。後來因為他生病,沒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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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遠處的海面上,傳來一聲悠長的鳴笛。兩人同時循着聲音望去,原來是一艘漁船正緩緩駛向漁家的碼頭。點點漁火,像一顆漂浮在海上的星星。
再遠處,燈塔立于幽黑的海面上,頂端發出白色的光束。
陳朔的話令元一平心裏更加不是滋味,他哥一直到去世,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
陳朔點了支煙,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淡淡的煙味和海風混在一起,很好聞。略顯黯淡的白熾燈映着他的臉,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算不上冷淡但也算不上愉悅。
在他的煙将要燃盡時,漁家老板把菜送上來:“清蒸比目魚,海白菜湯,烤生蚝,紅燒皮皮蝦,涼拌海蜇,可樂,您要是加菜就去那邊兒招呼我們哈!“
“嗯,”陳朔摁滅煙頭:“謝謝。”
老板哼着歌走了,陳朔擰開可樂的蓋子,給自己倒上大半杯,擡眼對元一平說:“吃海鮮就不喝酒了,這兒只有可樂和阿薩姆奶茶。”
“噢……”元一平也為自己倒上。
這漁家的海味做法簡單,但勝在新鮮,元一平夾了一塊比目魚肉送進嘴,又嫩又鮮,卻并沒有腥味。海白菜湯散發出蒸騰的白汽,也是鮮香的味道。
這會兒的溫度比白天略低一些,但算不上冷,海風拂在臉上,很舒服。
月亮是淺淡的黃色,低低地懸在夜空中。
“我來了這兒,總是想起一智,”陳朔忽然說:“無論如何吧,活着還是挺好的,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一智還活着就好了。”
元一平默然。
陳朔放下手中的筷子,在一陣接一陣的海風中提高了聲音:“無論以後咱們兩個變成什麽樣,我說真的,元一平,那個時候我對元一智是真心的。你不能因為我在他走之後做了什麽事兒,就否定他在的時候我對他的感情——算了,我又拿不出證據,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麽?”
他最後那句話的語氣并不是迷惑的疑問,反倒像一句自嘲。
元一平心頭一緊,低聲說:“我相信你。”
“你怎麽不早點相信我。”
陳朔說完,自顧自喝了口可樂,繼續吃菜。
氣氛僵持,元一平想起陳朔媽媽的話,想起那封遺書,便忍不住看向陳朔。陳朔現在就在這兒,距離他咫尺之遙,他一伸手就能碰到陳朔的臉。但是,元一平确信,曾經一定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時刻,他險些失去陳朔。元一平猛地反應過來,原來自他離開陳朔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處于深深的恐懼中。這恐懼和元一智離世之後他對死亡的恐懼如出一轍。他害怕失去。
“對不起,”元一平看着陳朔,認真地說:“我一直……太自我了,我總覺得你不可理喻,其實是我從來沒有想要站在你的角度考慮。”
“……”
陳朔擡眼看看元一平,說:“不說這些,先吃飯吧。”
于是元一平只好強壓下心中的忐忑,默不作聲地吃飯。
兩個大男人悶着頭吃,沒多久就把桌上的菜一掃而光。
陳朔去結了賬,又點了一支煙,靠在他剛剛坐過的堤壩的石頭圍欄上。他面向着夜色下起起伏伏的海面,問元一平:“你不是說找我有話說嗎?除了剛才說的,還有什麽?”
“你……”元一平暗自攥了攥拳:“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阿姨告訴我她很擔心你,她說你寫過……遺書。”
吐出“遺書”兩個字,像從柔軟的口腔裏吐出一張刀片,艱澀痛苦得超出元一平的想象。他幾乎想現在就死死抱住陳朔,他害怕了,他怕某一天陳朔忽然永遠地離開他,留下他早早拟好的遺書。
“哦,你說那個,”陳朔卻十分輕描淡寫:“怪我沒放好,被我媽看見,吓着她了——其實沒什麽,就是想起來了,就寫了。也不算遺書吧,我可沒想自殺,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提前準備着也好,萬一就碰上了什麽意外呢?”
“你是這樣想的?!”元一平忍不住攥緊陳朔的手腕:“陳朔,其實你也害怕,是嗎?因為我哥……你也害怕是不是?前一天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查出來得了病……”
陳朔扭過頭來一動不動地看着元一平,半晌,他指間那一點香煙的火光忽然狠狠抖了一下。下一秒陳朔用力甩開元一平的手,厲聲道:“你他媽——你有什麽資格問我?我為什麽不害怕?!我可能不害怕嗎?!那個時候元一智是我男朋友,他很好,我也很喜歡他,然後他一下子就病了,并且是救不回來的病——我能不害怕嗎?!”他一口氣吼了這麽一連串話,憤怒的聲音在波濤聲中顯得尤為尖銳。
元一平感覺像被當頭砸了一棒,他終于明白,因為對陳朔的憎惡和偏見,所以他一并否認了陳朔對元一智的感情。可事實是陳朔和元一智曾是戀人,他們是彼此喜歡的。
朝夕相處的戀人毫無征兆地患上重病,陳朔怎麽會不害怕。
元一平說不出話來,他誤解了陳朔太多、太久,一時間竟連抱歉都無法說出口。
“我那個時候也就二十三歲,”陳朔稍微收斂了情緒,繼續說道:“如果是現在的我,再面對那樣的事情,大概會從容很多吧,但我那會兒也就剛畢業,剛上班,剛談戀愛沒多久,一智走了,我根本、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件事。元一平,你以為只有你接受不了嗎?“
“反正你一直覺得我就是個爛人,你不會相信我的。但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告訴你,我在和一智認識之前确實已經……記住你了,就在那個籃球場……我确實有些喜歡你。但後來我喜歡一智也是真的。在深圳,我說我喜歡你,我也沒撒謊,我确實是移情別戀——已經十年了,我不能喜歡上別人嗎?我移情別戀就這麽不可原諒嗎?”
元一平心裏一抽一抽地疼,他不知道他一次次拒絕陳朔的時候陳朔該有多難受,那個時候陳朔一定是鼓足了所有勇氣,才向他表白心意的吧。
“你寫那個……遺書,是二零一零年,”元一平自虐般地問:“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那年冬天,我看到了你的短信,然後……”他說不下去了,如果确實是這樣,那當時陳朔究竟該有多痛苦和絕望?
陳朔沒回答,他把胳膊肘撐在圍欄上,低着頭。
海風穿過他的頭發,把他的發絲掀起來,輕輕翻飛。元一平看着陳朔的側臉,他在陳朔的瞳孔裏看見遠處燈塔的反光。他不知道陳朔是不是哭了。
良久,陳朔低聲說:“我确實很喜歡你,不然你去深圳上學的前一天,我為什麽要親你。但那個時候我不能向你表白……确實是挺難受的,元一平,我那麽喜歡你,你要跟我絕交。”
元一平愣了一下,然後敏銳地捕捉到陳朔話裏的奇怪之處:“為什麽那個時候不能向我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