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元一平沒有去威海。
他回了家。
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對陳朔的了解如此之少,原來從元一智離開的時候開始,陳朔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陳朔了麽?這十年他都經歷了什麽?
從源頭開始回溯,回憶起元一智生病的那幾個月,元一平錯愕地發現,他并不清楚當時的陳朔是怎麽樣的。那時候他太渾渾噩噩,沉浸在天崩地裂的痛苦裏,根本無心顧及旁人。
唯一的印象就是陳朔跑上跑下的身影,是的,元一智的病房在七樓,繳費處在一樓,元一智時不時要用新的藥,或者做檢查,樓上樓下跑着交費的都是陳朔。
除此之外,對于那段時間裏的陳朔的記憶,就沒什麽了。
所以元一平要回家,他要去問問他媽,那時的陳朔是怎麽樣的。
元一平回家,老媽自然高興,連忙接過他手裏的拉杆箱:“又出差啦?”
“不是,”元一平坦白:“請假回來的。”
老媽動作一頓:“怎麽了?”
“媽。”元一平上前一步,輕輕摟了摟她。
好像上小學之後元一平和老媽就沒有如此親密過了,老媽一向性格剛強,畢竟她一個獨身女人要拉扯兩個兒子。
老媽有些不适應地笑了笑:“哎,你……一平,你是不是碰上什麽事兒了?”
元一平低聲道:“媽,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請你務必告訴我真話,行嗎?”
老媽一臉迷茫:“什麽事兒?”
“我哥生病的那段時間……陳朔……狀态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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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元一平沒想到的是,他這句話一說完,老媽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你問這個幹嘛?”
“……媽,我現在一言兩語說不清,你先告訴我好嗎?”
“陳朔是不是給你說了什麽?”老媽如臨大敵一般:“還是你想到了什麽?陳朔他——他喜歡男的。”
“陳朔喜歡男的,對,我知道,”元一平停頓幾秒,追問:“媽,是不是你知道這事兒之後,想到了……些什麽。”
老媽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嘆了口氣:“一平,你現在再問這些,幹嘛呢?你哥都……走了那麽久了。”
“可陳朔還在啊,”元一像平輕輕攬住老媽的肩膀:“告訴我吧。”
他已經猜到了,一定是當年元一智生病的時候陳朔做過什麽事,以至于如今老媽知道了陳朔的性向之後,對當年元一智和陳朔的關系有了懷疑。
“我不知道你哥和陳朔是不是……那種關系,”老媽大概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語速很慢:“那會兒你哥生病,到那年九月份的時候吧,家裏就沒錢了,後面那些錢都是陳朔掏的,這你知道……那時候,我見過好幾次,陳朔對着你哥還是好好的,出門一轉臉就開始哭。他哭得真是難受……你哥最後的一個月,他是請了假來照顧你哥的,我看他心裏太難受了,又想着,已經借了他那麽多錢,又欠這麽大的人情,我就和他說,回去歇着吧,結果他說,他要陪着一智,他不信一智會丢下他。“
元一平的心髒像是狠狠打了個哆嗦,原來當年陳朔也如此痛苦。
“後來有一次——那會兒你哥已經不大清醒了——你哥醒了,說要單獨給陳朔說幾句話。我就在門口等着, 沒一會兒陳朔就從病房出來了,臉是煞白的,整個人都……看着特別不好,我問他怎麽了,他也沒告訴我,只說一智沒說什麽。這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因為陳朔當時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一平,除了這些,就沒什麽了。”
“媽,”元一平閉了閉眼,痛苦地說:“謝謝你。”
“到底怎麽了?怎麽突然問這些?”
“我……以後慢慢告訴你,可以麽?”元一平起身:“我現在要去找人。”
“找誰?”
“找陳朔。”
元一平買了能買到的最早的車次,Z字頭,九個小時四十分鐘。
他沒去過威海,卻記得很久之前元一智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曾聽陳朔和元一智計劃着去威海玩。
九個小時四十分鐘的夜車,硬座。元一平坐在靠窗的位置,借着鐵路旁的燈光,隐約看到窗外景物的變化,從灰蒙蒙的華北平原,到小山丘此起彼伏的山東丘陵,他一路向東,在茫茫夜色裏去往山東半島的最東端。
一直坐着,竟然也不覺得累,或者說已經顧不上身體的感覺了。元一平凝視着窗外的黑暗,心裏反反複複想着的都是陳朔。他把這十年的事情捋一遍,從元一智生病,到元一智去世,到他在陳朔手機裏看到那些照片,到他和陳朔斷了聯系,再到在長沙的偶遇,再到現在。
然後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認,他對陳朔恨得太多,了解得太少。可退一步講他何以如此憎恨陳朔呢,不就是因為他喜歡陳朔。
他喜歡陳朔,這件事太過羞于啓齒,元一智在的時候說不出口,元一智去世後卻變得更加說不出口。那時候他恨陳朔薄情的糜爛,又恨陳朔輕佻的戲弄,甚至去深圳上大學的前一晚,陳朔在他臉上落下的那個吻,都被他當做陳朔的罪過。現在想想,他恨陳朔,大概也有恨自己的成分,他恨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這樣不堪的一個人,恨自己為他傷心為他痛苦,恨自己看不起他又忘不了他。
在長沙遇到之後,陳朔開始追求他。他同樣也恨自己,恨自己明明可以幹脆利落地拒絕他,卻又總在糾結和矛盾裏給他希望,他可以不讓陳朔去給元一智掃墓,崔老師的葬禮後他可以不給陳朔打那個電話,那天陳朔半跪在地上為他做那件事,他也完全可以推開他。但他沒有,他不斷告訴自己陳朔就是下賤就是罪有應得,可傷害陳朔的一次次裏,他自己又懷着多少隐秘的滿足呢。
看見陳朔,貼近陳朔,聽着他的聲音,是的,元一平覺得滿足。
直到現在,元一平才反應過來他的憎恨多麽缥缈,他自我欺騙似的把陳朔想象成一個樣子,然後給他定了罪,不問緣由,更不容許他解釋。元一平想,他該聽陳朔解釋的,他該去盡他所能地理解陳朔。原因就是——陳朔愛他。被那樣一雙眼睛看着,他怎麽會感受不到愛意。
在深圳的羊肉館的那頓飯,陳朔說他來請,有始有終。這一個有始有終跨越了十年時間。十年多麽漫長。那一刻陳朔是決意放棄了吧?
鄰座的中年男人吃完泡面,問元一平:“哎,兄弟,來鬥地主不?”
“……不了,謝謝。”
“哎,兄弟?”男人湊近幾厘米,頓了頓,驚訝道:“你怎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