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飯局散場之後元一平把王淵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梁與儀,梁與儀咬着嘴唇愣了片刻,點頭說:“好的,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元一平總覺得這事兒水很深:“王淵不會故意整你吧——不是,你當年到底怎麽他了?”
“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咱能不提了嗎,”梁與儀懶懶地翻個白眼:“回去吧,我累死了。”
“梁與儀,”元一平認真道:“實在辦不成,你不要為難自己……張雨哲也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犯的錯,也該他自己承擔。”
“我知道——”梁與儀長嘆:“走吧走吧,這事兒我解決,你別管了。”
元一平直覺覺得梁與儀和王淵肯定是有很深的過節,不然梁與儀也不必這樣閃爍其詞。但眼下,更麻煩的事兒來了。
唐慶宇打來電話了。
元一平點接聽鍵:“喂?”
“是我,唐慶宇,”電話那端傳來胖子渾厚的聲音:“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元一平說:“方便。”
唐慶宇略帶尴尬地咳了兩聲:“那個……小元啊,我求你個事兒行不行?”
他的态度語氣十足認真誠懇,和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元一平:“什麽事?”
“我也不知道你和王淵怎麽就認識了,”唐慶宇說:“但你能不能,別把我是gay的事情告訴王淵?”
元一平:“……”
“王淵和你那位姓梁的朋友,是不是關系挺不一般的?小元,我說真的,王淵是直男,他和我……我那些圈子,一點兒關系都沒有,那些事沒必要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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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平忍不住問:“你和他什麽關系?”
“兄弟啊,”唐慶宇笑了笑:“特別鐵的兄弟,所以他要是知道了我是gay,我倆以後相處起來多尴尬,對吧。”
特別鐵的兄弟?元一平心想,哪個特別鐵的兄弟也沒像你這樣,就差王淵出門的時候給他穿大衣了。
又想象了一下,矮矮胖胖的唐慶宇,為高大英俊的王淵披上西服外套……
還是算了,太辣眼睛了。
“我知道了,”元一平答應下來:“我不會說出去的。”
唐慶宇忙道:“好,好,謝謝你了。”
“對了,”元一平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的公路,幾秒後還是忍不住問:“陳朔和你很熟嗎?”
唐慶宇:“對,我們認識三四年了,上次我回老家,他去長沙出差,就約在長沙見了一面。”
那天晚上在長沙的酒吧裏,唐慶宇和陳朔摟在一起接吻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元一平一下子有些窩火:“那天晚上你倆是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見面就——約炮?”
“你別急,別急,這個……”唐慶宇現在有求于元一平,倒也不敢擺出那副“這都很正常”的嘴臉了:“我們最後也什麽都沒做,是吧……不是你來了……”
元一平想,我要是沒來,你們就該幹的都幹了。
再轉念一想,這是你情我願的事兒,何必拿出來和唐慶宇過不去?陳朔和唐慶宇沒睡成,他和其他人,不知道睡過多少次了。
“沒什麽,我就是問問,”元一平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陳朔為什麽辭職嗎?”
“這真是為了你——反正他是這麽和我說的,”唐慶宇說:“就是他出差回去之後吧,沒過幾天,就和我說,他忍不住了,他想辭職去找你。”
“他出差回去之後?”
“嗯,對。”
元一平愣怔,他以為陳朔來找他完全是因為元一智忌日的那天晚上,他打電話趕上陳朔約炮。
難道在這之前,陳朔就已經打算來深圳找他了嗎?
那他怎麽又……說回去就回去了呢。
“小元,我也不知道以前你和陳朔具體經歷了什麽事兒,但是,”唐慶宇略略放慢了語速:“陳朔他還是,挺誠懇的。”
元一平心亂如麻,幾次張口想問唐慶宇“他如果真喜歡我還會天天出去約炮麽”,最終沒有問出口。
在十年時間堆疊出來的生活裏,元一平已經逐漸明白,自己是一個愛無能者。
愛無能。沒錯。
他對陳朔有怨,有恨,有種種他自己意識到的沒意識到的複雜感情。這些他都承認。然而這些年對陳朔的回避和冷漠,也并不全然因為對方是陳朔。
都說親人是生命的一部分,元一平想,那麽大概元一智離開的時候,就把他身體裏的某一部分,一起帶走了。
心裏像塌了一間房子,後來時間漸長,白雪皚皚覆蓋廢墟,而那房子再也沒有重新伫立起來。一個心裏有廢墟的人,是無法愛別人的。
元一智帶走的是他愛的勇氣。
元一平總也忘不了自己四年級的時候,被同學欺負了,罵他是私生子。其實他自己心裏明白,什麽私生子,不過是他爸和別的女人跑了而已。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我爸和別人跑了——好像也不是什麽好事兒。
元一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那時他已經讀高一,手臂上有隆起的結實肌肉,手裏拎一根不知哪來的木棍,叼着根煙問那幾個小男孩兒:“你們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後來,這個叼着煙的人死了。死得很快,從确診到火化,十個月。确診之前是沒有什麽征兆的,無非是某次上貨,忽然暈倒在地上。
再後來,元一智讀到一位自殺的臺灣女作家寫的,看過這個世界背面的人,不會得到幸福。他終于明白元一智的離開就是這個“背面”的一部分,他看過了這“背面”,就再也回不去了。儒學家說入道如箭,元一平覺得自己也算是入道如箭了,只不過這個“道”是關于死別,關于無力,關于不受控的命運。
元一智離去之後,他不敢再把心交出去,也不敢收下別人的愛。
這生命和生命的羁絆,太沉重了。
在日料店吃過那頓飯之後,這事兒在元一平這裏,就算稀裏糊塗地過去了。
元一平問梁與儀解決了沒有,梁與儀淡淡回答:“算是吧。”
算是吧?
梁與儀不想說,元一平也就沒再追問。
又過一段時間,下班時他在辦公樓樓下見到張雨哲,小孩兒手裏提着一袋KFC,見了元一平,表情很窘迫:“呃,元老師。”
元一平了然,問:“來找梁老師?”雖然元一平知道,以張雨哲和梁與儀的關系,他已經不必稱梁與儀為“梁老師”了。
“嗯,”張雨哲臉有點紅:“她……在樓上嗎?”
“在,估計就快下來了,”想了想,又補一句:“你在這兒等她就行,上樓要刷卡。”
“嗯,好,我知道。”
元一平心裏說的卻是,你知道什麽,她剛才還在和那個副總商量周末去哪玩兒,你知道嗎?她也不吃KFC,因為會發胖。
又想起張雨哲的前女友,那個小姑娘,紮個馬尾,總是穿牛仔裙和白色帆布鞋。大概以後是見不着了。
年輕真好,元一平暗暗感慨,什麽都能輕易相信。
這段時間給老媽打電話,老媽都沒提起過陳朔。昨天元一平忍不住問:“陳朔那事兒怎麽樣?真辭職了?”
老媽嘆氣:“不知道啊,這孩子真是把他爸媽氣着了吧,這段時間他媽都沒出來跳舞,我一直沒見着人。”
話已至此,元一平也沒什麽好追問的了。
莫名其妙地,一切都歸于平靜,每天上班下班,偶爾抽煙;看着梁與儀周旋于男朋友們之間;沒再聽到關于王淵的消息,也沒再接到過唐慶宇的電話或短信。
在湘江邊的那一晚,陳朔來深圳的那幾天,幾乎像一場突兀的夢,終于還是漸漸淡出元一平的生活。
在一場又一場的大雨裏,夏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