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日是大朝會,盛衡已經習慣了未到寅時便起身準備上朝,只聽殿外崔安海喚道:“陛下起了嗎?”
盛衡剛要開口,便見聽到聲音的楚北渚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從熟睡到徹底清醒也不過是一個眨眼的工夫。
盛衡先朝着外面喊道:“起了。”随後又對着楚北渚說:“起這麽急做什麽,小心頭痛。”他還注意到了,剛楚北渚起身前似乎還是昨夜睡覺的姿勢,也就是說他能保持一個睡姿一整晚。
楚北渚沒看到盛衡的眼神,被盛衡一說,他好像真的有些頭疼。崔安海進來為盛衡穿戴朝服,他便坐在一旁看着。大梁皇帝的朝服為盤領、窄袖、繡龍袍,戴烏紗折上巾,這套朝服穿着不甚複雜,因此兩個小宦官前後轉了幾圈便徹底穿好。
披上龍袍的盛衡像是換了個人般,不怒自威的氣質與他挺拔的身材渾然一體。楚北渚看着他的樣子想道,這才是帝王真正的面目。但盛衡卻沒有任何帝王的自覺,而是扯了扯領口,對楚北渚說道:“回去再補個眠,餓了就先用早膳,不必等朕。”
待盛衡去上朝後,伺候的宦官們也跟着烏泱泱地離開了,寝殿內從喧嚣到寂靜也只在一個轉身。楚北渚拄起自己的拐杖,默默地往耳房走去。
冬至遠遠地看見楚北渚迎了上來:“剛灑過水,小心地滑,慢些走。”他說着便要來攙扶楚北渚。
楚北渚避開了他的手,态度稍顯冷淡:“你快去忙吧,就這幾步路我自己可以。”
沒想到冬至執意上來扶着他:“今後奴才可得叫你一聲公子了。”
楚北渚擡眼,疑惑地看着他。冬至解釋道:“陛下的旨意是,以後奴才便伺候着公子您。”
這件事顯然盛衡沒有跟楚北渚打過招呼,因此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我不需要人伺候。”
冬至嘿嘿一笑,不把楚北渚的拒絕當回事:“既做了奴才,伺候誰不是伺候?奴才我還只求公子日後飛黃騰達能提攜一把。”
楚北渚正色道:“你不要把寶押在我身上,我如今也是如履薄冰,說不定明日便狠狠地摔下去了。”
冬至俏皮地眨眨眼:“要奴才說,誰都會摔下去,公子您也不會,您單看陛下的态度,便知道您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楚北渚嗤笑了一下:“陛下心尖上只有這大梁江山,你此話慎言。”
盡管楚北渚試圖說服冬至不要緊着他伺候,但冬至也只是吐吐舌頭,還是腳前腳後地忙碌着,楚北渚逼急了他便說:“奴才這是奉聖旨伺候您,您要是不讓奴才伺候,奴才就是抗旨不遵,是要掉腦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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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渚的性格本來便是吃軟不吃硬,加上冬至又會賣乖又會賣慘,讓楚北渚覺得把他趕出去的自己簡直不是人,于是冬至成功地留在了楚北渚身邊。
楚北渚雖然不适應有人伺候的生活,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現在半個殘廢确實需要人照顧,而冬至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多,除此之外手腳麻利,有眼力見,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伺候人方面的。
用過膳又針灸過,盛衡已經下朝了,而楚北渚自然被叫過去陪着盛衡用膳。盛衡顯然是餓狠了,天還未亮便起床上朝,聽着文武百官在下面亂吵一氣,時不時還要站出來拉架,還要注意拉偏架不能過分明顯。回到後宮時,盛衡早已筋疲力盡,然而,更悲慘的是,昨日一天未批折子,今日要幹的活便翻了倍。
盛衡拉着臉三兩口用完了膳,帶着楚北渚去了書房。司禮監早早便将折子按照盛衡的習慣放好,盛衡坐到龍椅上,讓楚北渚坐在靠牆的矮凳上。
楚北渚坐下後發現,矮凳旁邊的小幾上整整齊齊地擺着幾本書,從史書到野史,再到話本,應有盡有,他一本本翻過去,最下面壓着的是《褚氏兵法》第一卷 。
楚北渚的手指觸碰到封面燙金的“褚氏”兩個字上,又很快地縮了回來,像是被印在書上的字燙到。他的手指有些顫抖,翻開第一頁,剛看到“為将者”三個字,又啪地将書合上,欲蓋彌彰地将書放了回去,将整摞書重新壓了上去,裝作什麽都沒看到。
許久之後,他拿起了最上面的一本書,随意地翻開,像開蒙的孩子學習識字一般,逐字逐句地閱讀起來。
盛衡批奏折擡眼的間隙,看到楚北渚盯着手中的書,看得十分認真,便随口問了一句:“北渚在看什麽?”
“啊?”楚北渚渾身一震,随後反應過來盛衡是在問他,他想了一下,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看的是什麽,于是心虛地翻到封面,“看的《資治通鑒》。”
盛衡覺得楚北渚突然犯傻的樣子十分好笑:“看不進去就算了,你看看這個。”他站起身來,抻着身體活動了一下,将手中的一本奏章遞了過去。
楚北渚接過來匆匆掃了一眼,發現是大理寺卿齊正明上的折子,重點渲染了楚北渚在白蓮教一案中的貢獻,并為他請賞。
他先是疑惑好端端的為何突然想起來他,直到看到奏章末尾,隐晦地提到讓楚北渚協助大理寺查案的事,他才反應過來,這是齊大人被他當面拒絕後,想通過陛下直接下旨,這樣楚北渚就算不願意去也非去不可。
楚北渚将手中的折子一扣:“我早已當面拒絕過齊大人。”
盛衡搖了搖頭:“不是這件事。”
“除此便沒了。”楚北渚又回憶了一下,想自己确實沒做過什麽惹到盛衡的事。
“颍州這個案子,全靠你先判斷出主謀是白蓮教,朝廷才不至于陷入被動,此外你還被奸人所害,這些你為何都不說。”
“這些事永安伯給陛下的折子中定都寫明了,尚有颍州地方官員,欽差大臣,陛下定對此案的前因後果了解得十分透徹,我又何必再說一遍。”
盛衡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他們各自上的折子,把功勞紛紛往自己身上攬,但這些本是你的功勞。”
“這本不是我的功勞啊,”楚北渚一邊想着天底下敢和盛衡頂嘴的也就只有他了,一邊說道,“我只不過是聞見那個香,給任清去了個信,其餘的我完全未出力。”
“你是不是傻。”盛衡手裏捏着一份奏折,才沒指着楚北渚的鼻子說話,“你知道這回在颍州發現了多少白蓮教餘孽嗎?”
楚北渚搖搖頭。
“像你發現的假村子,便有三十多處,那一整個村子地下都挖空了,只用來養兵,一個村子便有一千多的叛軍,總共有三萬多的兵。若這些叛軍一朝而出,你知道這對我大梁是多大的威脅嗎?”
盛衡不等他回話,接着說道:“颍州參政、巡撫,因何而死?都因發現了他們的秘密,全家老少都被屠殺殆盡,這是何等的殘忍。颍州布政使,堂堂一省父母官,都能被他們脅迫控制,又是何等令人發指。”
盛衡看着楚北渚,還是一臉不開竅的樣子,便說道:“你啊,下回這種事要說出來,明白嗎?”
楚北渚被盛衡教訓一頓,不敢再還嘴,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盛衡接着說,“蕭靖之,還未抓到,但是那件事,趙景祁也和我說過了。”
聽到蕭靖之的名字,楚北渚渾身一顫,接着便是無盡的恨意洶湧而來,但盛衡看他一個哆嗦,還以為是受刑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他放緩了語氣:“我也心疼你,下回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楚北渚繼續點頭,把看完的奏折遞了過去。
盛衡接過來,問道:“大理寺果真不願去?”
“果真。”楚北渚想,他現在借着醫腿的借口在宮中住下,一則他曾有救駕之功,二則他在白蓮教案子上出了力,言官們才稍微收斂一些,不至于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但若是他就此加入大理寺,抛頭露面,官場中利益盤根錯節,他的身份又不明不白,難免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因此便果斷地拒絕了。
盛衡重新坐回了龍椅上,繼續批折子,而楚北渚再沒有了看書的心思,拿起方才那本《資治通鑒》胡亂翻着。
“北渚你說,颍州布政使該如何判。”
楚北渚冷不丁又被叫到,但這個問題他說什麽也回答不出來:“按律法判?”
“按大梁律,凡謀反,不分首從,皆淩遲處死,祖父子、父子、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異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皆斬,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為奴。”
盛衡一口氣背了一整段的《大梁通典》,問楚北渚:“可是按照這個律法辦?”
楚北渚不明所以,盛衡又說:“但其□□女被擄,才迫不得已為白蓮教反賊提供便利,可也要按誅九族論處?”
楚北渚隐約聽到傳聞,說是颍州布政使已經畏罪自盡,留下了一家妻兒老小,其家人如何論處,朝會上天天都在争論。
有的說法不容情,理當按律令行事,有的說人倫親情實乃迫不得已,應當法外開恩。
楚北渚在政事上,絲毫不敢插話,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但凡有一絲流言說他禍國幹政,都是他不願看到的,他自己倒是債多不壓身,不怕別人嚼舌根,但不想給盛衡的英明神武添上一絲的污點。
盛衡看楚北渚不說話,掐了掐眉心,自言自語道:“容朕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