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總之,非常感謝您救治了我。我以自身的名譽發誓,從現在起絕不起任何傷害您的心思,并立刻離去,不再打擾您。”
治好傷口以後,勇者站起來致謝。他朝魔王行了極其莊重的大禮,卻并不顯得卑微抑或是獻媚。他舉手投足間從容而優雅,還帶有一點兒仿佛刻進骨子裏,經過歲月洗禮依舊揮之不去的舊貴族式的高傲。
“我自私的賓客,你所說的一切到最後都只為了你自己。盡早離開分明是你自己的想法,與留下來是否打擾我無關。并且你本就無法傷害我,這一點不會因我是否救你而改變。——這樣的起誓,未免太單薄了些。”
魔王念了個簡短的咒語,身子懸浮起來,雙腿相疊,仿佛身下多了一張透明的王座。魔王居高臨下,半眯起湛藍色的眼睛,注視着勇者。他的語氣傲慢而輕蔑,使人絕不會再将他與少年人混為一談,且令他比先前和勇者相處時的任何一刻都更像一個真正的魔王。
勇者向後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起來——果然事情沒那麽簡單。
“您不願意放我離開嗎?”勇者問。
“離開?”魔王反問,“你要上哪兒去呢,你要回你的國家嗎?”
勇者遲緩地點了點頭。
“你在騙我。”魔王說。
魔王降落到勇者面前,與勇者四目相對。他的藍眼睛裏滿是嘲弄之意:
“那不是你的國家,對嗎?你一點兒也不愛它。”
魔王的語調平和,卻又是那麽的刻薄。這簡單的,由幾個單詞組成的句子,每一個音節都使勇者的面色微乎其微地蒼白幾分。
“我的勇者,假如你無法斬下我的頭顱,将它帶到國王的面前,你将得到什麽樣的結局?”
勇者垂下眼睑,拒絕與魔王對視。他覺得自己早已看透了魔王的真面目——一切柔軟溫馴都是假象,漂亮的皮囊下是他惡毒而尖酸的本質。假如之前他确實下意識地對魔王有一些好感,在這時也全都消失殆盡了。
“這不重要,魔王閣下。”勇者說,“假如您不願放我自由,便在此殺死我吧。”
“你不怕死?”魔王湊到勇者面前,視線落在勇者未全部系上的襯衣領口內,隐隐可以窺見蜜色皮膚上未被那個小小的卷軸所治愈的陳舊傷痕。
“因為你曾被死神擁抱,而後又跳脫出他的掌控——我說得對嗎?”
“不過,你以為幸運在這時還會眷顧你嗎?”魔王依舊咄咄逼人。
“随您怎樣說吧。”
勇者颔首,阖上了眼睑。他長而卷的金色睫毛正輕微地顫動;然而薄唇緊抿成一線,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讓半聲軟弱的話語從齒間逃出。
魔王的表情一下子陰翳起來。閉上眼睛的勇者并沒有看到,但他能感受到——有那麽一瞬間,魔王似乎确實想殺了自己。
勇者緘默地等待了一會兒,然而死亡并沒有來臨。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微風拂過,那是魔王落到地上,又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腰。魔王的小臉埋在勇者肩窩上,柔軟的發絲蹭得他脖頸有點兒癢。
“我想将你留在我的高塔,我想要你永遠陪伴我。”
魔王悶聲悶氣地說,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也盡可以離開。但是現在已經是夜晚了,你不如睡一覺再走吧。”
勇者睜開眼睛,看見抵着自己下巴的棕黑色腦袋,心情十分複雜。事實上,勇者甚至都不明白為什麽魔王會看上自己。雖然同性之間産生感情甚至結為終生的伴侶在這個年代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這種感情絕不該出現在一個勇者和一個魔王身上,這聽上去簡直像個笑話。
他擔心魔王的忽然妥協是因為又想到了什麽詭計——可就是如此又怎樣呢?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拒絕。
勇者擡頭朝窗戶的方向看了看,窗外是一片濃重的白霧,并不能分辨出時間,不過他确實感到有點兒累了。于是勇者點了點頭,自覺地在魔王的注視下鑽進柔軟的羽絨被子裏,阖上眼睑再補一覺。
雖然勇者很快将自己調整到适合睡眠的狀态,但卻睡得很不安穩。勇者向來淺眠,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無論在戰場還是刑場,軍帳或是監獄裏。他得時刻機警,以防死于無人喚醒的睡夢中。
他的精神時刻保持警惕,假如這時候魔王想對勇者做什麽,勇者就能立刻竄起來逃跑。(他可不認為自己能幹掉魔王。所以無論如何,先跑再說)
魔王看着勇者,嘆了口氣,在一旁小聲說:“這可真是個讓人活受罪的習慣。”
随即,勇者被魔王的聲音驚醒。
然而魔王立刻對他施了什麽咒語,勇者被迫從警戒狀态中剝離出來。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所有感官都變得遲鈍,意識不受控制地沉入了黑暗中。
我發誓魔王他不安好心。這是勇者昏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次日,勇者從近乎昏迷般的睡夢中醒來,感覺還挺好的。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次難得的不被疼痛侵襲的安穩睡眠,舒服得讓勇者想感謝上帝——不過在魔王的地盤上這麽做好像不太合适。
“我可以離開了嗎?”勇者洗漱完畢後小心翼翼地問。
窗外還是一片白霧,看起來不太像是适合出行的樣子。但是勇者一刻也不想多待,他生怕魔王忽然改變主意。
魔王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願意留在我的塔裏嗎?你将成為我的朋友,此後你便是這兒的第二個主人,森林再不敢對你不敬。”
“這聽上去非常很好,但恕我拒絕,閣下。”勇者輕輕搖了搖頭,“我去意已決。請您将這個位置讓給一位更适合的人。”
“你已拒絕我的邀請,從此便不再是我的賓客。由于我們将再不見面,我便不向你收取先前救助你的報酬。但假如你再次前來,則需要向我支付很多東西,那時候我會漫天要價。當然,我非常希望不會有那麽一天,否則你定會後悔現在沒有同意我的邀請,先生。”
魔王說。他又恢複了那種傲慢的狀态,直白的威脅實在令人脊背發涼。
“謝謝您,魔王閣下。”勇者在鋪了紅綢的偌大會客廳裏單膝跪下,在魔王的手背上點水般一吻。他的金發從魔王的指間滑過——只一瞬,而後勇者立即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稍等,先生!”
就在勇者即将推開門的時候,魔王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