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左陽萬沒有想到,自那次與北千秋見過面後,再見面卻又是将近一個多月。長安已入冬,飄雪格外早,層層疊下來如鹽般的雪不化凍,地上幾乎都是一層厚冰,多少年沒逢上這麽冷的冬。
左陽難得換上了暗金色的正服,配着黑裘大氅,金冠束發,少見的貴氣端然,坐在轎上往宮前去。今日是太子十二歲生辰,少年十二歲生辰多被重視,可今年辦得并不如他想象中盛大。
畢 竟是南方重地軍府獨立,背後又有富商不求回報的支持軍晌,勢力頗為穩固。順帝從西北調走的兵力,往江南去沒有先碰上左坤,而是先和這幫軍府打了個對沖。西 北的兵去往南方打仗,往日的作戰規劃還勉強能用,但在西北冬季穿的棉衣暖袍自然是要換,又加上南方較為富庶的糧倉幾乎都被支持軍府的富商所占,這幫将士要 吃飯,都是要從長安附近運糧過去。
這全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國庫幾乎是不要命的往外掏錢。北千秋原先在宮中時,勒令宮中采辦決不可虛報錢額,曾經忽悠了整個禁庭皇家人幾十年的驚人物價,在內司姑姑所在時,降為市面物價的水平。
北千秋任內司姑姑前,順帝連着先帝吃了多少年報價五兩一個的雞蛋,用了多少年八百兩一斤的細銀碳。順帝後來才知道五兩夠買八百個雞蛋了,勃然大怒,又另将財政上的一部分權力轉給了北千秋……
也是那幾年,油水從肥的不行的宮人們口袋裏掏出來,打仗多年的國庫總算是有了個樣子,宮人門縱然是心有不滿,可好歹是國庫有錢,他們基本工資翻了三倍,這是正兒八經絕不會掉腦袋的錢,就也沒有宮人再去使絆子了。
然而養了十幾年肥起來的國庫,也不知道被這西北柔然進攻連着南方戰亂消耗了多少。
左陽走進了舉辦宮宴的前殿,如同近半年前的宮宴一樣的熱鬧,宴請的人數比太後壽辰少一些,卻是近臣都來了。他一眼就看見了靠下位置與幾位老臣把酒言歡的北千秋,左陽一時站在那裏,不肯脫了大氅坐下,希望他這個鶴立雞群站着的,能讓阿北投過來一眼。
然而北千秋喝的拊桌大笑,笑的一抽一抽的,根本就只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左陽負氣坐下,宮人看到是左王爺坐在這裏,就想要把旁邊留給女眷的位置給撤下去,畢竟是半年前郡王妃還坐在這兒跟他談笑風生,左陽卻伸手攔了一下:“不必,放在這裏就是。”
北千秋這幾日出入宮廷的次數尤為多,雖說是跟戰事緊張,順帝多次召近臣入上書房也有關,但她幾次單獨留在上書房,左陽是認為,這或許就是順帝允她見幾次左晴的條件。
過 了沒一會兒,宮妃與皇後從後頭款款走出,左陽萬沒想到左晴竟然也露面了。她面上妝容精致,帶着淺淺笑意,形容舉止依然優雅,絲毫不像是被軟禁的樣子,後頭 跟着長高了一些的兆振,他依然是不言不語的乖巧跟在左晴身後,左晴落了座,似乎捏了捏他的手,問兆振要不要吃些什麽。
兆振只是搖了搖頭,往左陽的方向看來,左晴也轉過臉來,看見了左陽。她怔愣了一下,咬唇朝着左陽輕笑一下,點點頭,似乎在表示自己還好。左陽心安的遙遙朝她舉起酒杯。
可惜這會兒北千秋離他遠了,再沒有人坐在他身後,偷裝着掉了筷子,去撿的時候順便偷吃幾口。
他環顧四周,往下頭群臣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不起眼的位置,坐着曲澄!
曲澄消失了不知道多久,似乎北千秋也在找他而未果,這次竟然正面來參加宮宴。只是他有些委頓,瘦弱蒼白的幾乎像是被折磨了很久,也沒有當時故意來找北千秋時候的意氣,唯有那弧度不變的笑容還挂在臉上。
他竟然出現在這裏,左陽忽然有什麽不太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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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儀王爺。”有人前來招呼,打斷了他的思緒,左陽擡起頭來,卻看着年歲四十出頭,看起來這幾年經歷風霜的綏王端着酒盞站在他身邊。
左陽早已關注綏王已久,他入長安已有幾日,住在行宮不肯會見外人,如今在宮宴上終于現身。左陽上次見他,還是許多年前在宮內時候,如今已有八年,綏王如今作為順帝唯一還活着的血親,看來這些年過得并不是很好。
兩人寒暄了幾句,左陽不露痕跡的試探問道:“這個關頭,綏王進長安,不會有些太冒險了麽……”
“皇 上一句話,就要讓孤本來在劍南道沒多少的兵力跑到南方去跟那個所謂的钺國打,孤不來長安就真的要送手下病弱的兵千裏迢迢去送死了。只是過來求皇上放過孤手 底下那些老弱病殘吧……”綏王嘆道:“左小王爺手下的貴陽水軍不是很适合在南方作戰麽,為何沒有向皇上主動請纓。”
看來這是相互 試探啊,左陽苦笑道:“我不是沒有這麽請願過,皇上認為我因長公主被囚一事會失了平常心,更不适合打仗。更何況如今貴陽也在南方,我根本過不去,幾乎和貴 陽的水軍失聯。聽聞钺國正大肆擴張,恐怕也會将爪牙伸到貴陽去,指不定這時候貴陽的水軍正在跟钺國開戰……”
綏王嘆道:“這個冬天誰都難過。孤是無論如何想不到那樣的長公主會被俘,如今皇上也難做,不過那钺國殷辛若是敢自立為國,就要承擔得起國之戰事。”
“綏王只是來求皇上,也不必八年不來還特意跑一趟,畢竟安王靖王例子在前,您若是……丢了命,可就不值了。”左陽低聲笑道。
“也沒什麽丢了命的。只是漱玉有些東西還放在長安,我只想帶回去給自己留個念想。”綏王直言道,他與太後一事,在左陽這裏早就不是秘密:“幾乎是差不了多久的時間,令儀王妃也不再,或許左王爺能理解我想拿個東西給餘生做念想的心情。”
左陽只垂眼苦笑稱是。
綏王回位,宮宴開始,稀裏糊塗沒吃幾口,順帝皇後領着太子到了,每個人一人一句的誇着太子,順帝竟然還和綏王一副親兄弟多年不見面的樣子聊了起來,他聽得頭疼,還沒暖和夠,就看着人又開始烏泱泱往外走,左陽翻了個白眼,果然是每次冬季宮宴,例行的賞梅宴。
宮苑內燭火映亮冰雪,幾乎是一片透亮,紅梅映的的确是美景,左陽看着人群走入梅花林中,忍不住側眼去尋找北千秋的身影,她披着銀灰色帶兔毛的披風,頭發垂在披風外,身影幾乎是一閃,便消失在宮苑側邊長廊的盡頭。
左陽心裏一緊,就要追去,卻忽然被幾個宮人攔住了去路。
“左王爺,皇後娘娘請您去前頭稍坐一下。”那些宮人中有一個小姑娘擡眼看了左陽一眼,他立刻發現那是易容後的阿朝,點點頭随着宮人去了。
而另一邊,北千秋越走越遠,走到了幾乎多年無人踏足的側宮,先帝喜愛這處的三層閣樓,時常來此處撫琴作詩,然而順帝并沒有閑心逸致做這些,這處宮苑也少有人用。
三層閣樓下頭的樓梯處,站着左晴身邊的宮女,對着北千秋行禮道:“陸大人,娘娘已經在等您了。”
“我這個外臣,這會兒又是沒有外人的去見貴妃娘娘,總歸是不好吧。”北千秋不急着上樓,施施然道。
宮女笑道:“這幾日陸大人見得還少麽,貴妃娘娘自然還是叫了榮姑姑來,也就是隔着門說幾句話也好,大人這時候怎麽到怕了。”
“我自然是怕了。”北千秋苦笑道,提起衣擺,朝樓上走去。
這 裏的樓梯是早年間木質的,漆已經有些剝落,踏上去有些微微的響聲和灰塵,有些地方落了些雪花,北千秋緩緩順着幾層回折的樓梯走上去,卻看着最上頭一層原來 的景臺,四處合上了窗,改制成為了暖閣。而轉身往外望去,則是迷迷蒙蒙的宮廷,幾乎是可以俯瞰半個內宮落了雪的紅牆。
“貴妃娘娘。”北千秋站定在門口,望着裏頭似有似無的暖爐火光,伸手輕叩了一下門。
屋內傳來左晴輕柔的聲音,北千秋推開門,只看見了層疊的帷幔和屏風,她在門口猶疑了一下,說道:“往日見面都是在你宮內,附近人也多,如今真的不該在此處見面的。”
左晴的身影坐在屏風後頭,笑起來:“今日見了哥哥,我這會兒跟你說些話,好讓你跟哥哥轉達。皇上仍是不許我參加梅宴,若是不通過你,我真的沒法跟哥哥說幾句話。”
北千秋正要開口,忽然感覺背後一陣勁風,她大驚猛然回頭,也不顧身份,從袖中抽出折扇來,伸手欲擋在面前,來者是南六與另一名暗衛,從屋檐上跳下來直沖到北千秋面前,南六從腰間抽住他的長刀,一把刺穿北千秋手中的普通折扇。
眼見着刀尖穿透扇面,朝她臉上挑來,北千秋往後一仰身躲開,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南六一人本就夠她對付的,然而還有一名暗衛,北千秋一身寬袖深衣本就施展不開,情形頓時有些困頓!
她從披風下背後的腰帶中,拔出一把短匕首,面上殺意頓現!
“果然不論什麽時候,你的身上都不會少了武器。”南六一張娃娃臉上滿是誇贊的笑意,動作卻幾乎是毫無間隙的朝她殺來!北千秋怒道:“你這是要殺我!殺我有何用,我死了就是遁了!”
南六但笑不語,北千秋已然落了下風,她衣袖翻飛,短短匕首想要抵擋南六最擅長的長刀,實在是有些困難,北千秋的武功,勝在她不怕死的刁鑽招式,如今卻也逃不了半分好。另一名暗衛朝她背後刺來,北千秋閃身一躲,卻看着南六的長刀朝她頸上劃來!
她猛然一驚,覺得自己這條命真的要交代在這裏,屏風被劃爛,她根本看不到左晴在屏風後的身影,而左晴連叫也沒有叫一聲,顯然是早料到會有這樣。
北千秋一個愣神,卻看着南六收刀,反而是刀鞘猛然朝她頸後砸去!這一下幾乎讓北千秋腦後一聲響,她眼前一黑直冒金星,往地上直直倒下去。
刀鞘用了十成的力氣砸在她後腦,她幾乎以為自己頸椎都被打斷,然而卻是腦袋痛的如同在晃蕩,她沒有昏過去,卻痛苦的想要嘔吐,幾乎什麽都看不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北千秋伏在地上,南六沒有上來再看她,反而是有別人伸手,将她拖到屏風後頭去。
屏風後暖爐燃着火光,燭火通明,一張榻,兩張桌,幾乎站滿了人。
北千秋痛苦的咳了半天,甩甩腦袋想從地上爬起來,卻半天也爬不動,她終于恢複了視力,擡眼只看見了左晴被綁在椅子上,距離她有些距離,臉色慘白。栗子穿着單薄的道服站在她身側,沒有瞳孔的雙眼不知聚焦在哪裏。
順帝在榻邊坐着,徐瑞福與南九站在他身後。北千秋正無力痛苦的伏在他靴邊,順帝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額頭,低聲道:“其實捉住你,真的很容易。你只是一直以為天下沒人控得住,肆意太久了。”
北千秋擡起眼來,目光望進他瞳孔裏,有幾分厭惡與驚愕,半天才道:“你……不是你同意讓我來見左晴的麽,你如今是在做什麽……”
“沒 什麽。我只是想告訴你,那個天眼丫頭,也能做到和老司命一樣的事情,然而我厭惡死了你這個身子,看着你的皮囊,我都能忍着不和你太親近了。”順帝的手指撫 過她幹裂的唇,低聲溫柔道:“我知道的,你很怕我再一次次要殺死你,但是這次不會了,我只想讓你換一次身子。”
北千秋猛然反應過來,将頭轉向一旁面色慘白的左晴,眼裏滿是不可置信:“你簡直不是個東西!”
“我倒是要看看,你怎麽用這個身子,去跟左陽如何親密……”順帝微微笑道。
“皇上,已經備好了藥。這裏給貴妃娘娘的分量,都是配好的,應當是不會傷到腹中胎兒。”徐瑞福低聲道:“這裏給……陸大人也配了一副毒|藥,只是由您決定是用刀殺她,還是……”
“我一向是不願讓旁人動手殺她。只是用刀,我不是個殺人好手,總是濺一身血。一會兒還要擁着貴妃娘娘下去參加梅宴,弄髒了衣服就不大好了。”順帝伸手接過給北千秋的那份毒|藥的小瓶,看向栗子:“你開始準備吧。”
“這裏以及布置好了,只差給貴妃娘娘用符了。”栗子應了一聲,她拿起手中的銀色特殊火燭,點起了桌上一碗似酒的濃漿,藍色的火苗跳動在碗中,她并沒有像別的道士一樣念念有詞,而是輕點雙目,拿起一張符咒,輕輕放在了藍色的火苗上。
符咒幾乎是轉瞬間被點燃,但燃燒起來的卻不是紙,而是上頭的符文,藍色的火光轉為凄厲的綠色,火光幾乎映亮了半邊房間,為靜谧的氛圍更染上一絲神秘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