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左陽回宮的路上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長安局勢變得太快,太後、長公主與內司姑姑三方鬥個沒完也就罷了,等到了年關,安王靖王綏王還要入宮。他在宮裏,是清楚知道順帝的勢力不像外界看起來那般弱,可長安的勢力依然是七分五裂。
更重要的是,這次惠安卻說讓他查探,內司姑姑是否有和安王通信的證據,她懷疑內司姑姑要與其他親王有密切的聯系……可左陽說句實在話,這兩三年打心眼裏覺得內司姑姑算是挺信任他,他若是做這種事……
他想要看懂,想要多遠一些,辨別出這些事未來的走向,可畢竟他也不過十五六歲。
進 攻的馬車駛入宮門,天上斷斷續續下起了小雪。北千秋住在興熏殿內,他如今身份坐不得轎子,進了建福門就要自個兒往裏走,走到了興熏殿門外,沒看着阿北,卻 看着一個粉色宮裝的小宮女吓哭了的跪坐在地上,旁邊站了個光腳散發的藍裳瘦丫頭,手裏拿着劍抵在那小宮女的脖子上。
旁邊還有一臉覺得事兒鬧大的小沈子。
“我不管你是誰,你先把劍拿開!人是我要領進興熏殿裏的!”沈浮圖穿着深紫色的圓領黃門冬服,去拽那個拿劍的瘦丫頭。
瘦丫頭的瞳孔死死盯着吓哭的宮女,吐字清晰卻也短促的說道:“與你何幹!這興熏殿裏不得帶入外人,她已經好幾次出現在這附近了!”
左陽才想起來他好像幾年前在外頭內司府的牆頭,見過這個丫頭,她竟然又如同鬼魅般冒了出來。沈浮圖眼看着她的劍幾乎要在宮女的脖頸上劃下一道痕,連忙抱着她的腰就把她往後拖,瘦丫頭實在太輕,就讓他這麽抱起來,在空中直蹬腿,氣的就要回頭拿劍劈向沈浮圖。
“這是何總管的妹妹,你殺不得!”沈浮圖情急喊道。
左陽愣了一下,阿北還有妹妹?他轉臉望過去,那小宮女打扮看起來像是剛進宮的樣子,兩只大眼睛蓄滿了淚,似乎真的跟阿北有幾分相似。他連忙蹲在地上将那小宮女扶了起來,那小宮女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奴婢名何榮兒。”
左陽正要安慰她幾句,卻看着北千秋一身深紅宮裝,紅唇鴉發,外頭籠着白狐皮的大氅,手籠在袖爐裏,與身邊的徐瑞福說着話,風塵仆仆的大步走進興熏殿裏。
她看了左陽和沈浮圖一眼,皺了皺眉頭卻沒說什麽,揮手讓他們先下去,帶着徐瑞福徑直往主屋走去,徐瑞福推脫着說自個兒身份不好進主屋坐,和她站在廊下說話。何榮兒癡楞楞的望着北千秋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那是姐姐了……?”
北千秋緊皺着眉頭,對着徐瑞福低聲道:“過年宮宴的用度規格都訂好了,這會兒忽然要改,還要改的是王爺們的,我是不容皇上這麽胡鬧。”
“綏王跟今上關系不虞您也是知道的,多少年前長公主和皇上被困雪山一事,就跟當時的綏王有關系,而且說句實在話,綏王和太後私下的關系,自先帝去了以後誰心裏不明白,估計是今上想把這事兒捅出來,直接将太後——”說着徐瑞福擺了個手勢。
北 千秋冷笑一聲:“這麽些年綏王沒讓他抓着把柄,這會兒到知道用情字為攻了。綏王癡戀謝漱玉一事兒,搞得跟誰還不知道的,今年進宮,他要不是眼神靈光些說不 來了,非要把命交代在這裏不可。太後也是,總是想着自個兒的命運慘淡,竟對宮裏頭同樣不守規矩的宮嫔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徐瑞福吓得一哆嗦:“何總管,這等話還是不要再說了,這會兒幸而也就咱們在這兒聽着。兆振都已經兩歲了,麗嫔最近收斂着,那侍衛又是林家受寵的嫡子林穹,皇後作為林家人,如今林續在朝堂上風頭正盛——您可別去捅這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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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轉過身看向扶着何榮兒往裏屋走的左陽,目光又投到宮牆上頭一片灰蒙蒙的天,輕笑道:“徐總管也是想多了,我知道的事兒多得是,要是一件件往外捅漏,那這宮 城裏頭豈不要亂了天。我知道什麽事兒該做該不做,倒是小沈子才任職沒多久,就出了庫府年關查貨對不上的事兒,這是有人要給我臉色看?!”
徐瑞福連忙躬身,說道:“您也知道這宮裏頭,還有太後那位看着,誰都不好辦事兒。庫府查貨對不上這事兒,要是自個兒掏腰包填窟窿才是順了肮髒小人的意,老奴帶着小沈子親自去查,真是對不上的話,到時候老奴往聖前說去,您不必擔心。至于說宮宴改度一事……”
短暫的一陣沉默,徐瑞福的腦袋都快低的擡不起來,心裏頭砰砰跳了半天,總算是聽着北千秋長長的嗯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徐總管放心就是。”
這會兒誰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徐瑞福大喜行禮,往外退去。雪漸漸落下來,地面上一層薄的如細棉絮般的雪,紅的宮牆也映的發藍喜氣不起來,徐瑞福一溜清晰腳步邁出去了,她才緩緩往主屋裏頭走。
左陽站在裏屋,接過她遞來的大氅挂回裏頭,端着熱茶出來,北千秋坐在主座上總算是笑起來,眉頭松開,問他回家狀況如何。平日裏左陽也就和她多讨論些,可回家聽了那麽一番話,他卻支吾了半天也不好說什麽,北千秋倒沒在意,因為眼前頭還有個忽然冒出來的妹妹要處理。
等何榮兒抹着眼淚站到北千秋面前行禮的時候,她才心道是壞了。這樣貌,應該就是何北這本來身子的妹妹!北千秋自打用了這個身子,伯琅就默許的幫着基本毀了以前的檔籍,更名為北字,卻沒想到竟真的有這身子的親生妹妹找來。
關于她附身一事,宮裏頭也沒幾個人知道,最近正是局勢緊張的關卡,若是這事兒鬧出來……
沈浮圖行了個禮,只說是他早聽聞新進宮女裏頭,有個人說是來尋外頭人眼裏紅極一時的內司姑姑,說是她妹妹。那頭太後也注意到了,沈浮圖眼尖的先把人帶了過來。
何榮兒似乎才剛換上這身宮女的衣服沒多久,十四五歲的樣子,算是進宮宮女中年紀相當大的了,不過是剛歷過進宮初選那道,先不說連在宮裏頭生存的基本常識都沒有,若是太後有意用她的身份來對付北千秋,這姑娘估計是更活不了幾天。
“留 在興熏殿裏頭吧,先讓下頭的人帶着會做些事再說,行禮說話都給好好糾正着,半點也別給我出錯了。”北千秋站起身來,往裏屋走去,何榮兒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 後,似乎是太久沒有見到親人,有些支撐不住的脆弱和可憐,看向她,低聲道:“阿姐不問我這幾年過得怎麽樣麽?”
北千秋僵了一下後背,左陽倒也好奇她為何跟親生妹妹見面并不親密。她回過頭來,面上依然是冷淡:“那你過得如何?”
何 榮兒一下子淚就湧上來了:“過得不好!阿姐你已經多少年沒有給家裏來信了……何家已經不在了,老家流匪肆意待不下去,爹娘去餘杭的船又遭了浪翻了。家裏頭 給訂下的親事沒了下文,我無法只能拿着僅剩的錢來找你,本來是不想進宮的……可在外頭的內司府我守了不知道多少天也見不到你……姐,我自個兒搭車行了千裏 來見你,你竟沒有別的話與我說麽?你竟然不問問爹娘麽?”她掩面幾乎是崩潰的哭泣。
可真正的何北早在跟她一樣的十四五歲年紀,得罪了有權勢的嬷嬷被溺死在了浴桶裏。北千秋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她心裏頭竟有些羨慕起何北本人,竟也會被另一個女孩兒記挂,千裏行路只為了尋她。
左陽拽了拽她的手腕,有些抱怨:“你怎麽見了妹妹也不抱一抱,若是我妹哭成這樣,我都受不了。”北千秋知道內司女官如今的權勢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看着,若是何榮兒以為關系親密,在宮裏到處去說去用這身份,就連怎麽死的都要不知道了。
她冷了臉,微微甩開左陽的手,看向哭泣的何榮兒:“你當我還是當初的丫頭麽,如今我坐上內司女官一職,外頭瘋傳着什麽深得皇上寵愛的時候你才找來了,別多說什麽,在這宮裏頭你不過是跟旁人沒差的宮女,下去先從底下的活兒開始做起!”
藍裳的瘦丫頭還抱着腳坐在凳子上,北千秋皺眉道:“宮裏頭你倒也爬得進來,來來回回跟自家似的。小沈子,把她送出宮門去,外頭叫輛馬車帶她回內司府,哎,我讓你送她,沒看她沒穿鞋,還讓她自己走!”北千秋說着一巴掌拍在沈浮圖腦袋後頭。
“背着她!她還小宮裏頭沒有合适的鞋,你還讓她自己走?就你這樣兒,要再不學着點,就是單身一輩子的命。”
沈浮圖一臉不願意的抱起了滿臉戒備的藍裳丫頭,往外走去,走到了外頭沒幾步,就聽着二人打起來的動靜,北千秋往外看去,姿勢已經變成沈浮圖如同扛着麻袋一樣扛着她往外走去。
北千秋進了裏屋,過了下午沒事兒,她也不打算去上書房找順帝,便讓左陽給她解了頭發,臉上脂粉洗淨,露出帶着雀斑的白皙臉頰來,眯着眼睛趴在床上看小話本。
“我這些書,你有看過麽?”北千秋問向坐在一旁塗塗畫畫的左陽。
“我才不看那些。我閑到去讀四書,也不看你那話本子!”左陽瞥了她一眼,臉卻有些紅,他以前可是不小心翻開過,裏頭寫的實在太髒污,寫的豔情的連修飾都沒有,不是麥田裏的落魄青年書生與唇紅齒白小書童、就是嬌媚寡婦與三壯漢……
“寫的很好,你到年紀總要懂得!男人嘛……”北千秋一股腦從床上爬起來:“等過兩年,你要是什麽都不懂,在一群太監中養成了個和尚,你娘就想砍死我了!”
“別說的跟我什麽都不懂似的!我懂得!我懂得——”左陽整天跟她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見得最多的人就是她,這會兒她要跟他教育這些東西,左陽簡直大窘,漲紅了臉:“你不要再說了!”
北千秋還真不信他會懂,左陽每天接觸的就那麽幾個人,誰能教他。“那你知道‘獨坐書齋手作妻’麽?你知道什麽叫‘金針刺破桃花蕊’麽?”北千秋诘問道。
好吧,左陽說自個兒是懂得,也是一知半解稀裏糊塗,北千秋說的第一句他就蒙了,本是不好意思,奈何求知欲總在,還是問道:“獨坐書齋手做妻是什麽意思……?”
北 千秋嘶了一聲,想用某個手勢解釋一下,又覺得做起來太過猥瑣,想了半天,也覺得哪個詞兒說出來都太直白,然而左陽卻真的在看着她,仿佛等着學識淵博,浸淫 此圈多年的北老師給一個權威的回答。好半天她也敗下陣來,咕哝道:“等你過幾年還不娶媳婦,你自然就能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了……”
看來,加強興熏殿青少年青春期知識教育勢在必得啊,北千秋說着要去書房裏換本書,趕緊從暗櫥裏找到幾本清晰明朗,姿勢基本,單頁人數不超過二人,性向和諧的圖畫本,塞進了裝滿四書五經的書架裏。至于左陽問的這個……手做妻……
這個很重要啊,然而古代的青春期教育裏似乎缺失了這樣重要的一課。但北千秋覺得,左陽這樣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連妹子都不知道如何勾搭的性子,要是沒有這一課,那要憋多少年啊!
她毅然決然的磨墨提筆,在小黃圖本的扉頁,畫上了帶有方位箭頭,詳細手勢與配詩的北老師教程,滿意的塞回了書架。等到了夜裏,北千秋找了何榮兒說了些話,今日睡得早了一些,左陽獨自提燈,走進了書房。
關于北千秋究竟是否真的與安王有密切聯系,左陽本以為自己不會在意,卻內心裏在意得不得了。他真的怕事情鬧到長公主要和阿北對撕的那一天,他以為自己不會太在意阿北,可如今要是真的長公主和阿北鬧開,他竟覺得自己想要站在沒有旁人相助、孤單一人的阿北旁邊。
他走進了書房,北千秋雖然也不大在這屋裏待,可是若有書信,在這屋裏藏才更合适。左陽拎着油燈,找出了書架上幾本看起來相當可疑的畫冊……翻開一看,全是各類黃圖!還有墨跡未幹畫在上頭的“手做妻指南”!
左陽幾欲吐血,塞回了書架,慢慢順着書架下沿找,按住某處機關,竟看着幾個暗櫥的小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他心裏頭一哆嗦,有些不想去看,但仍然拿出了裏頭寫着‘賬簿’二字的厚本子來,翻看一看——
這他媽怎麽還是小黃圖!而且是加厚修訂內容升級版!她搞了半天,弄這麽些隐秘地方,都是為了這些私藏啊!
左 陽簡直覺得不能對她多抱有半分希望,卻心裏也安定了一些,他實在是打心眼不希望北千秋和那幾個太後勢力下的王爺有牽扯。左陽被剛剛翻開幾頁的圖畫弄得面紅 耳赤,他跪坐在地上,将幾本“賬簿”塞回了暗櫥裏,卻忽然發現有一處暗櫥,和別的形制不大相似,裏頭還有一層抽屜,左陽将其它幾處合上,打開了那抽屜。
裏頭擺的卻不是書。
是一個沉甸甸的青銅面具,兩頭纏着紅繩,青面獠牙雙眼空洞,卻濺了不少的血滴。他愣愣的将面具從暗櫥裏拿出來,聽得下頭一聲微動,再看才發現,面具下頭還有一把彎月形狀的短匕首。
镂空的刀槽裏,凝滿了黑色的血塊,刀柄的木頭幾乎被層疊沁入的血染成了深紅色。左陽腦子裏,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今兒白天聽到的話,油燈閃了閃,他的目光裏僅剩的一團光亮也跟着閃動。
“暗殺者是同一人,黑衣青銅面具,身材瘦小……”
左陽渾身一涼,忽的聽見門被推開,北千秋迷蒙的聲音傳來:“左陽,小左子,幹嘛呢你……我叫你半天要你給我弄點熱水喝也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