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左陽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她背後的長箭拔出,将她頭發再簡單束好,抱着她坐上了馬。左坤才騎馬趕來,看到左陽面無表情的摟着已經死去的郡王妃,似乎又無事的樣子……他開始揣測不出左陽心裏的情緒了。
“将軍,宣州城內來報,說是有一隊人前來找郡王爺。為首那人名叫曲若。”一人騎馬從遠處而來,高聲道。
左陽的眼睛燃起了一點希望,他策馬不言不語快步往宣州城而去,他甚至發了狠,将馬抽的血肉淋漓,左坤竟都沒跟上他,快到了宣州城下,才看着左陽已經單騎沖入了城門。
宣州城內比任何人想象的都來得慘烈。
守 城的士兵竟将百姓作為盾牌,縱然左坤不願意動手,可那些士兵逼着百姓往前沖,也死了不少人。左坤最終從後方突襲殺死守城士兵,幾乎血染了整條街道,可這宣 州城內的百姓卻被這一夜變故驚得不知該相信誰,逃得逃,逃不了的就自鎖家門,街上除了打掃屍體的普通士兵沒有別人。
宣州城內很陌生,左陽走過三條接道,才看到一處來來往往救治傷員的醫館,外頭還站着許多左坤手下的士兵,曲若身後跟着幾個灰衣人,正焦急的候在那裏。
左陽快馬過去,他還未來得及下馬,曲若先看見了他們。
可只是照面一瞬間,曲若的反應也是一瞬間的。
卻像是将他的心猛然撕開,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來。曲若那張往常平靜無波的臉驟然煞白,連他也哆嗦着嘴唇,幾乎是撲上來一把握住北千秋的手腕。可那手腕在沒有半分脈搏。
一切的冰冷和無力,都表示着北千秋已經不在了。曲若攥在手裏的一個青瓷小瓶落到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曲若緩緩蹲了下去,似乎不能接受現實一般在發抖,寬大的袍子裏,他往常淡然的一個人,幾乎縮成了一個核。
左陽剛剛還安慰自己的理由被擊的粉碎。曲若如今才來。他手裏剛剛摔碎的小瓶裏裝的是什麽,他幾乎已經可以想象到了。
曲若猛然起身,腰間他常用的細窄三節槍出鞘,閃着寒光毫不猶豫向左陽喉嚨刺來,他那張面容上只有冰冷肅然的殺意,咬牙刺出一槍,勢在必得!他勢必要取了左陽的性命!
左陽整個人都在恍惚,似乎都沒有看到那朝他喉嚨而來的一殺。
旁邊的侍衛早就覺得這曲若要提防,看他動手第一時間沖過來,擡起長刀就想要挑開曲若的三節槍,可他終是慢了半分,左陽的喉嚨被堪堪避開,可那劍刃上的鐵鈎在他側臉劃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左陽幾乎是同時,昏死過去摔下馬來,這一下摔得結結實實,連骨頭都在嘎吱作響。
曲若一招沒能殺死左陽,也知道在身邊都是軍衛的情況下,想要殺死他太難了。他聲音冰冷狠絕:“她跟你走的,你卻連護着她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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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陽倒在地上,臉上鮮血直湧,神志不清,望着清晨藍的不能更藍的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北門,正式與那狗皇帝為敵!不取下那人的首級,我就算是從地獄中爬出來,也不會放過他!”曲若憤怒絕望的聲音隐隐傳來,這是左陽昏迷之前聽到最後的一句話。
北門的人在左陽昏迷後就走了,似乎是因為順帝派人劫走栗子,許多兵力都在幽州城內糾纏,然而栗子還是被帶走了。曲澄也出現在幽州,但生死未蔔。
左 坤進入宣州,這個城算是已經定下。他暫時駐軍在這裏,長公主已死,鬧得再大也不怕了。街道上的血跡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剩餘的百姓看着這幫攻進城來的黑甲士 兵,既沒有放火燒房子也沒有殺人,陸陸續續也打開了門過日子,不少當日趁亂逃出去的百姓,終究是家産還在宣州城內,又偷偷回來的也不在少數。
左坤放開了一面城門,允許普通百姓回城,除了城主府空蕩蕩以外,似乎宣州并沒有改變多少。陽光還是一樣的清亮,冬天還是一樣的準備要來了,左坤暫時不打算回幽州,将住得地方安排在城主府。
左陽自那日昏迷後,不過幾個時辰就醒來了。他卻沒甚麽言語,只是直直的躺着,身上的傷疤敷着藥,屋裏昏暗至極。宣州城內太多事情要忙,長公主已死對左坤打擊也相當大,他幾乎是兩眼布滿血絲,沒能怎麽去看左陽。
離着攻破宣州城已經過去七天了,長公主的棺椁送去了南方老家,和左安明葬在了一處,而郡王妃的棺椁還留在側院,左坤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水雲和左十七也趕來了,左陽房內滿是濃重的藥味,他小腿的傷口因泡了水有想要潰爛的跡象,臉上的傷疤也極其嚴重,連着幾天喝了藥咽下去就是吐出來,醒來沒多久幾乎又昏過去。
四年前的事情左坤不在長安,他不太能想象得到當時的景象,然而左陽這些年連接被打擊成這個樣子,他心中更是複雜。
過了頭七,不管如何郡王妃再不下葬就與禮不合了,宣州四周景色優美,他派人選了一塊山頭上能望見湖泊的地角,親自過去看着。
棺椁埋進去裏,石碑立在前頭,風景秀麗清風拂面,心境卻惘然。左坤還不知道要給這石碑上寫刻什麽字好,卻聽人傳報說郡王也來了。
左陽最後還是因為她強撐着出門的。
左坤順着山路往下看,好半天,才認出那個慢慢往上走來的人是左陽,他幾乎說不上話來!不過七日,他瘦了一整圈,說是形容枯槁也不為過,側臉的傷痕剛剛結了疤,可最讓坐困吃驚的是,他一頭烏發幾乎成了全白。
面容年輕更顯襯得那白發有幾分可憐可怖,但左陽的眼裏卻是冷冷的光,澄澈的映着天地,比任何時候都更決然。他表情平靜理智,背着手有些吃力的走上山來,旁邊左十七要扶他一把,他微微格開了。
一身青色袍子經不起山坡上風與物的吹拂,寬大的衣擺向後飛揚着,左陽臉側有些薄汗,卻最終走到了石碑前來。
左坤望着他糾纏在一起蓬亂的白發,過了好半天才開口:“碑上寫些什麽好?”
“無字就好。”左陽伸手輕輕撫過石碑冰涼的邊緣。
“你若是想要喝酒,哥叫人拿上來些。我不多問,你想喝就坐在這裏,心裏若是苦痛就更不該憋着。”左坤或是在戰場上經歷了許多這樣的事情,此時也不該如何安慰。
左陽搖了搖頭:“我不喝酒,酒令人智昏,我萬不可再糊塗了。哥,你下一步打算怎麽做?”
左坤默然後才開口:“你是不是已經有什麽計劃了。”
“我已經叫人将那替身帶來。長公主沒有死。”左陽一句句慢慢說道,每一句左坤心裏就是一震。
“下月,立國為钺,定都宣州。挾長公主威懾長安,長兄更名改姓正式登基。”
“三月內吞并周邊各城,不願被吞并的就鼓動他們自立為國,要将南方的版圖撕得粉碎再來一點點蠶食。”左陽的聲音很輕。
“你果真要讓左家走上這條路?!”左坤心中早有預想,聽到左陽說出口,還是心頭一震。
左陽沒有回答,繼續說道:“我裝作在蘇杭游玩不知長公主一事,再回長安。一是要鼓動群臣推行郡國制,讓不止咱們一方人來瓜分盛朝,二是我想辦法入宮救出左晴,或逼他交出左晴。若是有傳聞說你是左家人也不怕,沒有證據誰也多說不了什麽。”
其中細節左陽沒有講,可左坤看着他的雙眼,卻覺得他已經想好了往後的一步一步。這些天不吃不喝,他全都是在絞盡腦汁預想這個計劃。
“郡國制已經廢了百年,當年先帝深受其害,怎可能輕易恢複。”左坤說道。
“今年發生了三十一場大大小小的起義,說是起義,其實就是自立為王。朝廷大部分的開支都用來鎮壓起義,導致連對抗柔然的軍饷都不夠。許多朝中重臣早有郡國制之意,就是為了在柔然和盛朝之間,冊立幾個野親王,讓他們自立為國,成為盛朝與柔然之間的屏障。”
左陽冷靜的說道:“順帝也在猶豫,他對于戰争并沒有鐵血手腕,若是這樣,他便可以更多精力對付內政。一旦郡國制複立,我們立刻鼓動中部幾個山寨起義,給他們人馬援助,等她們鬧翻了天,再控制一下朝廷裏的言論,中部多立幾個親王郡國并不成問題。”
“到時候,我們和盛朝之間也有一道屏障,可以讓咱們先把南方吞并,多喘息一口,在對着北方大肆進攻。”左坤的想法很快跟上。
“是。”
“你是要……”左坤有些心驚肉跳。“若是長公主還在,怎可能允許你這麽做?!”
“可她不在了。”左陽轉過臉來,披散的發在夕陽下飛揚,一片刺眼的白,他勉力笑了笑:“哥,我不要篡位□□,我要滅了他的國。”
雲霧從山谷中被風翻湧起來,往坡上攀爬而來。遠處河谷有一群鳥離開樹林的聲音,撲閃着翅膀變成一個個即将看不見的黑影。
山坡上一片靜默,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
左坤覺得陌生又痛苦,小時候呆愣溫和的人,成了今天的模樣。“你入長安,如同入虎口,他操控了那麽多,還能縛不住你?”左坤靜默半晌才說道。
左陽沒有回答,他自是不可能放任已經那般絕望的左晴一個人在長安。
沒過多久,山路上一個傳令兵似乎以為他們的對話告一段落,忍不住上前來通報道:“将軍、王爺。剛剛有個叫阿朝的小姑娘,帶了一封信來。”
“北門不是已經都走了麽?”左陽愣了一下。
“就那個小姑娘一人來的,說是北門不許她遞這個消息來。她說務必這封信交給王爺。”傳令兵低頭遞上一紙薄宣,薄薄的宣紙展開,在風中随時都可能被刮走一般,左陽愣愣的看着上頭幾個字。
“她在長安。”
左陽怔然松開了手,一陣勁風那宣紙仿佛要飛到天上去。左坤一把拿住,展開再來看,卻不是因為內容而震驚,只是這四個字的字體,他熟悉的仿佛不能再熟悉。
“你說那個女孩兒,叫阿朝?”左坤忍不住問道。
左家幺妹,單字名昭。
千裏之外,長安深宮,這裏看不見半分夕陽,只有淫雨綿綿。
南九有些狼狽的跪在殿前,左袖口空蕩蕩的,南六站在一邊喝茶,表情放松享受,仿若事不關己。
“她果然是知道主上手中有解藥的。”南九磕了個頭,畢恭畢敬回答道:“她以死相逼,殺了十餘人,遍體鱗傷,要我給她解藥。”
“所以你就給了。”順帝頗有閑情逸致的在薄絹上畫着工筆,挽起袖子,将美人圖上的烏發染了一遍又一遍:“我說天底下就她最了解我。她具體怎麽說的。”
“北一說,您性子謹慎,用鎖魂蠱之前必定了解弊端,備有解藥。另又決計不會讓她平白死了,所以這次出來,一定會讓我帶着解藥,只怕有意外。”南九說道。他斷臂處還緊緊紮着繃帶,隐隐有血痕顯露。
屋內昏暗,順帝早叫宮人将燈燭點亮,映的屋內一片蕩漾的暖光。他竟笑了笑:“說得很在理啊,那個天眼女孩兒帶回來了麽?”
“她身子不好,不能急行回來,正在路上。她說距離長安太遠,無法讓北一的魂魄具體到誰身上,只能讓她回到長安。”
“那就夠了。”順帝望向窗外,長安籠罩在灰藍色的霧裏,似乎因為北千秋如今和他籠罩在一塊陰雲下,情緒也好起來。“封鎖長安。”
“不知道那天眼女的說法可信不可信,她畢竟心智容易被蠱惑,又和北一共行了一路……”南六吹了吹茶沫思忖道。
順帝冷笑了一下沒回答,曲澄還在他手裏捏的緊,她也不過是個小姑娘,為了愛人什麽都願意做,根本不必怕她倒戈。他沒有說話,細細的勾線筆最後勾勒出眉眼,只肖幾筆。他滿意的放下筆,卷袖拿起薄絹。
南六看了一眼,面上表情一僵,很快就展開笑顏:“主上畫工精湛,她的精氣神一下子就畫出來了。我感覺她一會兒都能從畫中跳出來打我。”
畫上是一身深紅宮裝的北千秋,笑的肆意,坐在上書房的書桌上,手執毛筆在折上亂寫亂畫,手裏把玩着白玉短煙槍。
“她最美的時候,還是做內司女官的那個時候。”順帝感慨了一下,笑着說道:“她用了李氏那個身子的時候,容姿倒是美了,我卻恨不得掐死她。再難找到那般跟她相配的皮囊了。”
南六知道對着她的事,自己還是不插嘴比較好。
徐瑞福在外頭報了一聲,順帝才恍然放下畫來,擡手往外走去:“元貴妃已有身孕,我應該常去看看的。”
待他走出書房,南六才起來,一副無可救藥的表情看着南九:“我說了多少回,跟她相關的事兒,你盡量避開!你沒看着主上知道北一割了你胳膊,反而很高興麽!主上就是一面希望她拼命掙紮,一面又想讓她逃不出去,真正受傷的就是我們這些人!”
南九背直的像一塊鋼板,他起身面無表情:“我只是執行任務。”
“你也不想想南支還剩下幾個人,多少是當初死在她手底下的。把她逼急了,誰都咬!你死了,我可不會給你收屍!”南六幾乎是惡狠狠地戳了他傷口一下。
南九表情抽痛,語氣卻淡淡的:“知道了。”
同是淫雨綿綿的長安,幾日前,北千秋也醒了過來。
她腰疼的就跟讓人輪|奸了一樣,哼唧了半天,才從那還鋪着涼席的床上爬起來,身上中箭的痛感似乎還在,北千秋忍不住活動了一下四肢,摸了摸涼席:“是不是有病,都快入冬了,還鋪涼席!”
雖然說着,她仍然呆坐在床上。北千秋實際是在賭,她不确定曲若能不能拿到鎖魂蠱的解法,也不确定南九手裏到底有沒有。她只知道,若是她不主動卻困住南九那波人,左陽恐怕是要死。
到時候順帝将左陽和長公主的屍身放在長安,僞裝着一張悲傷的臉要讨伐左坤這個罪魁禍首,左坤還沒來及緩一口氣就被圍攻,左晴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怎麽做……一朝之差,左家全滅也未有可能。
至于她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她是有些把握,但不敢确定就是了。如今左陽見到她屍體會如何去想,北千秋不敢去猜……
北千秋環視屋內,只發現幾乎用物都是竹子制成,一張矮幾上面鋪滿了宣紙文書,高高的書架上擺滿了典籍。這年頭不是一般人能收的起這麽多書,看來還是個喜好裝逼附庸風雅的士大夫。
等等——士大夫?!她一邊活動着胳膊,一邊瘋狂在屋裏摸索着找鏡子。
一處衣櫃裏擺着款式不同的華服,她好不容易才發現衣櫃和房門之間藏了一面大銅鏡,費了力氣将那銅鏡搬出來,北千秋才看見自己的新身體。
她有點眼熟。因為這張臉實在太耀眼。
毫無疑問鏡子裏是個男人,一身深青色男裝,黑發并未挽起,如瀑般垂下,身量纖瘦,一張難以抵擋的優雅俊臉,一身無人能敵的裝x氣場。這個人是當今長安最受歡迎的兒郎,官居中書侍郎,走出門都有沿街少女砸下扇子香囊。
北千秋扶着鏡子,有幾分不适應。這已經是老天爺連着第二次賜予她一張美人面了。
雖然是男的也無所謂。她心中寬慰道,長得好看還有錢比什麽都有用……
北千秋聽着房間外似乎無人,猛地趴回床上,伸手就解自己褲子。聽說長得帥的一般下邊也很得意,不會有錯的吧,她想一想不知為何心裏竟然有點小激動,北千秋哆嗦着手,解自己褲腰帶就跟當初左陽解她肚兜繩,半天才解開——
然而她望過去……什麽也沒有。
都不是短小的問題,而是沒有。
北千秋感覺有點像被雷劈了腦袋,癡楞楞的解開上衣,往自己胸口抓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抓到了硬硬的裹胸布。
外頭打水的小厮聽着裏頭猛然摔了硯臺的一聲巨響,公子嘶吼道:“沒胸又沒蛋,要你這身子有何用!”
他靜靜的把井裏打上來的水倒進盆裏,緊接着又聽到一聲巨響,這次砸的是筆架吧。“我就知道長得帥事業有成還不娶妻的優質男,不是基佬就是娘炮啊!”
小厮端了水,在外頭極其淡定的喊了一聲:“爺,是五石散又發作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