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北千秋看着兩匹馬踏着水花跑出去,才走近山洞內。這山洞與左陽之前潛入宣州城的山洞類似,依着湖邊,一般浸在水裏,幸而水深也不過及腰。
她走進山洞去,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有一片高地路出水面,左陽正盤腿坐在那裏,懷裏還抱着長公主。
“你受傷了?”北千秋才看見左陽的小腿上中了一箭,箭頭穿透小腿上的肌肉,胳膊上也有好幾處不斷湧血的擦痕。
“不要緊。”他伸手利落的将箭羽砍斷,并不拔出箭身說道:“這裏沒有傷藥,先這麽放着,貿然拔出的話反而會失血過多。”
北千秋默然無語,剛剛一路左陽和她并行到這裏,連哼一聲都沒有,她都沒能發現他受傷了。“你這條腿,真是命途多舛。”她搖頭道:“再這樣折騰下去,曲若也救不了你。”
她一撐手臂爬上高臺,坐到左陽旁邊,一時無言。到現在,北千秋還沒有長公主已經死了的實感。
從她剛來這時代沒多久,就遇見過十幾歲時候的長公主,來來回回,北千秋走過了許多路也經歷了很多事,但總是偶然遇見惠安。也是因為惠安的緣故,左陽被帶到她身邊來,看着那個鐵娘子如今在左陽懷裏逐漸冰冷,她忽然有點恍惚。
北千秋以為不會被時代所左右的女人,也死了,而且如此突然,剛剛被救出宣州就死在了弩箭之下。左陽似乎在哭,卻又沒什麽聲音,山洞裏沒有什麽光,北千秋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仿佛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她有點害怕了,伸出手去拉住了左陽的胳膊。
他的胳膊也是冰涼冰涼的,左陽動了動腦袋,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來,啞着嗓子說道:“你別出去了。”
北千秋靠過去:“我不走。”
“鎖魂蠱會讓你只有這一條命的。”他直接說出口:“你千萬別再冒險了,我求你了,你要是死了我才真是活不成了。”
北千秋輕笑了一下,聲音在山洞裏回蕩:“我知道的,我之前就知道的。”
“我現在還沒有解法。”左陽的嗓子啞的可憐:“你那邊有查這件事麽?”
“你沒看着這次到南方,曲若沒來麽。”北千秋安慰道:“他也去找解法了,不要緊。這四舊産物還未必控得住我呢。”
看他咳了兩下有點說不出話來,北千秋掬了一把湖水,遞到他嘴邊來,左陽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跟個大型犬喝水一樣舔舐了兩口,搖頭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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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倚在石壁上,手指還在扣着長公主的肩膀,北千秋才發現他肩膀上的幾處擦傷也很嚴重,一邊查看,一邊說道:“左坤現在應該被拖在宣州還不太能離的了身,等天快亮的時候,他來找我們是很容易的事情,到時候南九帶多少人也沒用了。”
只是南九時刻盤旋在這附近,他是個只要有了命令,拼了一切也會去達成的人,還有左陽的命留着,他不可能離開這附近,就她們二人,能不能躲過今夜還是個問題。
可北千秋沒有說出口,左陽也沒有回答她剛剛的話,過了好一會讓,他才開始再度發抖起來。剛剛是為了逃命,他怕北千秋也受了傷,強打起精神帶着北千秋來到這個山洞,可一旦坐下,長公主的手躺在他已經長大的手裏,他心裏的絕望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
痛極了,連用力也不能,歇斯底裏也做不到,哭不出,喊不出,他靜靜地坐着,感覺整個人不是自己。
除了一無所有,左陽想不起別的。他寧肯不要兵權,不要華府,不要那個人封的狗屁郡王,一家人在一起不好麽。左晴捏在那個人手裏,左坤在浴血奮戰,幺妹不在了,他好像什麽都做不了似的。
心如死灰,他甚至都不敢想複仇。他不敢想天亮。
左坤要是知道長公主不在了,一定要向皇位上那人複仇,到時候拉起戰争,死傷兩敗,左晴說不定還會被當成那人威脅他們兄弟的人質,他該怎麽做才能拉緊僅剩的兄妹的手,讓一個都不少。
這些鬥争這些複仇就像是臺階上層疊盤繞的荊棘,如同活的一般順着你的小腿往上爬。想往前走,不但自己一身是血,還指不定別人會被拖入盤繞的荊棘中吞噬了性命。左陽的心裏,只差再來一根稻草就會完全崩潰壓垮。
他感覺北千秋的頭靠過來,忍不住伸出手去攬住了她,用力的不行,咬了咬牙,親了她額頭一下:“你先走,南九不會殺你的,他應該不知道鎖魂蠱的這點作用,殺了你也沒用,一定會放你走,你去城內找我哥。”
“他應該還沒走遠,我現在貿然出去,就是暴露你的位置,再等一等。”北千秋仍是很冷靜,兩只手貼着他面頰,額頭和他額頭相抵,低聲道:“左陽,你自己才要好好的。你對別人來說也很重要。”對她來說更重要。
因為她早已麻木的心,因為長公主而驚醒,她或許是自私,但忍不住想若是一個不小心,左陽或許也會像這樣冰冷的停止呼吸。她第一次覺得死亡簡直就像是逼在眼前的尖刃。
北千秋說了一些話,漸漸說起了長公主,有一些是左陽沒聽過的,他要北千秋說的細一點給他聽,北千秋注意着外頭的動靜,聲音輕輕慢慢的跟他講起來,似乎在安慰他,她這時候,倒是體現出活得久年長些的感覺了。
“我剛來這地方沒多久,才發現自己可以不死,一開始很驚喜,後來就很可怕了。我有一段時間,自暴自棄的求死過,變着花樣的想弄死自己,我讨厭這個時代,可我卻不得不呆在這時代,身子越換越差,日子越過越不如以前。來到這個時代的不過兩三年,有一次,我成了一個農戶家裏的女人,下雪走遠了,差點在雪裏凍死,結果發現當時的大雪中,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華服女孩兒,帶着一個凍得滿臉鼻涕的小男孩兒。”
“我凍僵在樹下,以為她會剝下我的衣服,給她弟弟,可她沒有,她将我拖入一處山洞裏,分了一點馬肉給我,山洞裏燃着火,大雪封山,她已經在那裏住了四五天了。很難想象一個看起來就是養尊處優的女孩兒,自己生了火,殺了馬,還帶着弟弟生活在漫天的學裏。那個山洞,就跟咱們現在這個差不多大。”北千秋輕聲道來,她不太善于記事,這段回憶倒是深刻。
“我其實是想求死的,她卻非要救我,倔的一根筋,我說要死,她跟聽了天大的不可置信的話一樣,還以為我魔怔了打了我一巴掌。”北千秋笑起來,左陽也忍不住想笑,一根筋的倔,來形容長公主再合适不過。
“山洞裏的馬鞍都是金鑲玉的,我才知道她是公主,而且估計是皇上最受寵的公主,她帶的男孩兒,就是伯琅。她與謝漱玉——就是太後,當時都愛慕左安明,她去求了先皇,左安明又跟她偶遇幾次,兩人心心相許,就訂了婚。太後知道此事,又被家裏安排了入宮,幾乎想死,就夥同三皇子,派人給皇家獵場做手腳,長公主在冬季圍獵的時候就被人故意引上了禁山,又逢大雪,她就被困在山裏,先皇派人去找也沒能上得了山。”
就在那山洞裏,北千秋凍壞了一條腿,只能躺在稻草上,點着的火堆燎的四周都是濃煙,山洞裏還有寒風往裏灌。最後一點馬肉也吃光了,一身紅色戎裝的惠安還是個少女,坐在一邊收拾自己的小匕首和披風,她決定稍微走出去一段,找一點吃的。
伯琅不同意,他雖年紀小卻也知道外邊危險,拽着惠安不撒手,惠安沒辦法,只能讓北千秋抱着他,自己下山去。北千秋雖然挺想報恩的,但奈何惠安少女時期是個連太子都敢照臉打的性子,非要下山,北千秋總不能抱着她的腿不讓她去啊。
惠安剛下山,剛剛還哭喊的伯琅立刻變了臉,他走到馬鞍旁邊,從馬鞍旁邊的小口袋裏掏出一把匕首,冷靜的走到北千秋身邊。北千秋被這種級別的兩面三刀吓得說不出話來,伯琅卻開口了:“要不是你,馬肉足夠我們再吃七八天,說不定到時候雨雪就停了。你真該凍死在雪裏。”
北千秋誠懇的看着才七歲左右的伯琅,說道:“不好意思,我總是餓,比較能吃。”
“我要殺了你的,說不定砍了你的手腳腦袋把你扔進火裏烤,阿姐也猜不到這是個人。”伯琅手裏的匕首往她脖子上用力了一分。
“可我有胸啊,也沒什麽動物能有我這等胸圍。”北千秋托了托自己的胸,她本來就求死的,這會兒還能暖暖活活的,也沒什麽不好。聽了北千秋的話,伯琅臉白了白,看得出要烤了她的恐吓,恐怕也是伯琅随口說出來吓唬她的。
北千秋指揮了一下說道:“你力氣太小,正面割是割不開的,喉管很硬,你往右邊脖子下面這個窩裏,豎起來刀往裏一捅,再拔|出來我就嗝屁了。”
她捏着刀刃,對準脖子右側,安慰道:“別怕,用力刺進去,你就是殺過人的男子漢了。”
伯琅卻吓到了,他默默收回了匕首,遠遠的坐在山洞另一邊,用足以殺死人的眼光看着北千秋,小心提防到了極點。北千秋也無奈了,等到了晌午雪停了,看着山洞外,只是地上厚厚的積雪依然沒有融化,她感覺自己的腿能動了一點,便起身拿着木棍當拐杖,想要出門找一找那個小公主。伯琅一看她起身,驚得幾乎要躲到石頭後邊去。
北千秋走出山洞,剛要往下走,就看着一個頭發披風上落滿了雪的紅色身影,正艱難的往山上來,她手裏拖了一只還沒成年的熊。那熊要是直立身子,比她都高了,惠安卻只收了點輕傷就殺死了熊。
北千秋目瞪口呆,這姑娘,簡直是戰鬥民族出身啊。
惠安走進山洞來,還喜滋滋的割掉兩只熊掌裝進馬鞍裏,說是要帶回去給父皇補一補身子,伸手娴熟的剝了熊皮,用石頭磨掉皮內的血肉,跟一件衣服疊在一起,披在伯琅身上。北千秋當時只有羨慕的份,才知道這姑娘小時候就跟着先皇上過戰場的……
等到了先皇帶人來找到惠安,北千秋也沾了一點光被送下山去。到了山下,烏泱泱一幫皇子太妃都在山下的行宮外,北千秋也有幸多看了一眼,惠安才下了馬,直接奪過先皇馬上的長弓,直接拉起箭來,一把射向了人群中還在假惺惺安慰的三皇子。
一片混亂嘩然。華服的宮妃和皇子四散而逃,長公主端着弓箭一臉堅定的站在先帝的馬前。
三皇子整個肩膀射穿,幸而留下一條命來,但右胳膊幾乎廢了,再沒有什麽力氣。先皇怕此事鬧大,又偏袒差點死在山裏的惠安,就早早封三皇子為靖王,劃分封地轟出了長安。
北千秋在山裏凍了幾日,就開始病起來,她倒是無所謂,惠安竟然愧疚起來,說是這農婦救了她的命,要先皇派禦醫來救治她。這一治,北千秋都想死了。
她每天喝兩大碗苦藥,動都動不得還要針灸,變着法的折騰着給她治病,要不是身體病的太厲害動不了,她都想一頭撞上床柱磕死得了,可惠安還每天都來慰問她,北千秋真想咬這姑娘啊!終于有一點,這身子禦醫也救不回來了,她快死翹翹了,虛弱的醒過來,竟然看着惠安坐在床頭紅了眼眶。
喂你為什麽要哭啊!你有本事傷心,能不能問問老娘的名字!你都不知道老娘叫什麽啊——北千秋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你的。”惠安這麽說着。
“恩,好好好。”北千秋虛弱道:“你有什麽願望說不定可以告訴我一下,我幫你轉達給老天爺,讓老天爺替你實現。”
“你還不一定能見得到呢。”惠安破涕為笑抹着眼淚道。
北千秋笑了笑。
惠安過了一會兒又說道:“不過要是可以,我希望老天爺能保佑我身邊的人都好好的。我弟弟能不被兄弟迫害,我和左安明能在一起,父皇不會生病,我以後的孩子也健健康康的。”
“太長。老天爺表示不想聽。”北千秋虛弱的招了招手。
“那就讓我弟弟先好好的吧,這點一定要傳達給老天爺。”惠安坐到床邊來握着她的手:“他膽小又身子不好,幾個哥哥都盯着皇位,他以後日子不會好過的。”
“你和你的小未婚夫不要老天爺保護了麽?”北千秋這個身子已經快要睜不開眼了,她聲音低低的問道。
“沒事,我可以自己保護我自己,安明也可以。以後我的小孩也可以保護好自己。”惠安的婚期已經定下,屋內溫暖朦胧,她輕輕笑了一下說道。
“你是因為她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才做了內司女官麽?”左陽轉頭問道。
北千秋搖了搖頭:“她說過的話,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忘了,我是為了自己手中有實權,才去做的內司女官。只是最近想起她的話來,有些悲傷。”
“那你是因為什麽,一直偷偷保護左家。我知道的,這四年來,你私底下幫了左家很多的。”左陽問她。
“因為有一個少年,在六年前救我的時候,一邊拉着我的手狂奔,一邊哭着求我一定不要死。”北千秋聲音低低的:“左家人,總喜歡拼盡全力要我重視自己的性命。你們全家當中,就你跟惠安性格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