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北千秋猛地回過頭去,左陽幾乎是天旋地轉,他以為自己要倒下了,在北千秋眼裏卻是僵硬着站得筆直。
她松開冬虹的手,快步走過去,托住左陽的胳膊,轉臉看向左十七。左十七看着北千秋的瞳孔中的墨色深不可測,隐隐幾分寒意似乎在她面容上醞釀,他也心一驚,見了太久這老賊不正經的樣子,差點忘了她曾坐到過怎樣的位置上。
“剛剛的話,再跟我說一遍。”北千秋轉過臉來說道,柔弱嬌美的面容上只剩肅殺:“惠安怎麽了?”
“長公主從淮南道前往幽州的路上,被人襲擊。”左十七半跪在地說道:“郡王料到路上可能會有流匪歹人,便叫長公主帶了三百精兵才敢從淮南道走,卻沒想到對方竟是宣州知府派兵來攔的,足有千人,宣州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所擁城衛都是曾上過戰場的老兵。”
“南明王府那三百人呢?”左陽開口問道。
“全部葬身淮南道。”左十七聲音微微發抖:“臣不止對方何等來意,敢對長公主出手本就不知道是誰授意,卻竟送來了一個匣子……”
“你看過了吧。裏頭裝着什麽。”左陽握緊了欄杆,咬牙切齒吼道:“告訴我匣子裏裝了什麽?!”他聲音震得北千秋耳膜都在作響。
多少年沒聽過左陽這樣吼過。
左十七猛地躬身,頭磕在甲板上,發出一聲鈍響:“回郡王的話……是長公主的……右耳……确認無誤,長公主右耳後有一顆小痣,對方也是知道這點,才送來了……”
左陽握着北千秋胳膊的手猛然收緊,北千秋擡頭去看他的臉,左陽卻偏過頭去,過了半天才呼出一口濁氣:“沒有別的消息……?”
“沒有,宣州知府也沒有發出任何聲明,長安似乎還不知道此事。”左十七擡起臉來,他比左陽還大個幾歲,在左陽小時候就一直被養在府裏,這時候竟紅了眼眶,話也說不成了:“王爺……我們該怎麽做,難道長安已經在這個時候要趕盡殺絕了麽!?”
左陽咬牙狠狠踹了他一腳:“往日見你淡定,這時候慌什麽!叫各部收拾東西,啓程幽州!這是誰的授意,想也知道!不過是千人,怕甚!”
“長公主若是……”
“不會的。他若是有意要殺,就不會讓人送來匣子了!”左陽竟開口笑了出來:“他是要我也失了方向,病急亂投醫的去救,把自己也送進天羅地網裏。也不知道他自己設的那張網,吃不吃得下一只虎!”
左陽甩袖轉頭就往船下走去,北千秋到現在也沒能好好看見他的表情,越是這樣她越心驚。左陽愛這家裏每個人至死,長公主對他來說再重要不過,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維持着平衡,只等着自己羽翼豐滿再打破,卻沒想到龍椅上那人率先動刀。
順帝要的到底是什麽?!他是要貴陽水軍,是怕左陽反攻,還是怕北門和左家聯手?!面上那張和長公主相互依偎的皮還不願撕開,私底下已經開始瘋狂捅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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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千秋心裏顧不得別的,快步跟在左陽身後,他跌跌撞撞的走下樓梯,幾乎是踩在雲上,不是他脆弱,是才不過二十三歲,他已經送走了太多人!
立了滿山的碑,燒了千萬的紙,左陽再經不得這種事了——下船的橫坎絆了他一跤,左陽幾乎是直直往前倒去,北千秋連忙拽住他胳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扶着他站直,北千秋站在下船的橫板上,腳下是緩緩流淌的江水,她緊緊的擁住了比她高了一頭還多的左陽,幾乎要把整個自己嵌入左陽的胸膛裏。
北千秋開口聲音卻很冷靜:“穩一穩咱們再走。別急,事情現在腦子裏過一圈,你在做決定,若想不後悔,就要多想。”
左陽伸手緊緊攬着她的背,低頭沒說話。北千秋心裏才是開瘋狂思考起此事的局勢,雙手卻輕輕撫着他的脊背,左陽過了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開口:“他太令人惡心了……将所有人拖到泥裏,碾碎踩在腳下他才肯安心——”
北千秋擡起臉來,左陽的面容上只剩下狠絕滔天的恨意,兩眼赤紅仿若燃燒着無明業火,隐隐透露出扭曲的意味來,她伸手将自己的額頭狠狠磕在他下巴上,左陽天生怕疼,吃痛轉臉看他,表情總算是正常了幾分。
“你做萬事,別忘了長安城裏還有個左晴,他之所以敢不撕破臉皮還如此瘋狂,就是還有個左晴捏在手裏!”北千秋皺眉低聲道:“我不管你想做什麽,考慮清楚後果!”
“随我一同去幽州。”左陽挾住她的手,十指交扣緊緊握住:“你不用帶別人,就咱們一同去。”
北千秋還沒來得及說好,左陽就拽着他往前走去。回到客棧,一個小小的紅木匣子擺在剛剛還在用的梳妝臺那裏,左陽背對着她将那盒子打開,沒有伸手去碰,只是脊背抖了一下,緩緩合上了匣子,塞進衣領裏,走出門去低聲與水雲說話,似乎在安排着什麽。
北千秋拿了半身衣服,叫阿朝過來說了些什麽,阿朝面色也極為不好,拽住了北千秋的衣袖也要跟着去,卻被北千秋否決了。
“你帶着栗子,慢些走,但是也去幽州,到幽州的城內等曲若會和。”北千秋囑咐道:“栗子的命也至關重要,叫十一支集結護送,若是有他人來截,就殺了栗子,不要猶豫。”
阿朝點頭稱是,低頭半跪行了個禮,将北千秋送出門去。
等到整個餘杭深夜的繁華熱鬧褪去,漸漸安靜蕭條起來的時候,左陽也和北千秋同乘一騎,帶着侍衛,踏着濃稠的夜色離開了餘杭。從餘杭去往幽州的路程并不長,快馬疾行,夜間也沒怎麽休息,左陽雙眼都已經熬紅,還是會讓北千秋倚在他身上稍微眯一會兒。
經過幾個州府都只是短暫停留,左陽看北千秋似乎身子又不大好起來,想要租一輛馬車,可馬車最起碼會将行軍速度拖慢一倍,北千秋最終還是沒坐馬車,大部分時間則偎在左陽大氅裏,倚着他胸口休憩。
官道的燈大多因為連年失修而颠簸不已,又逢幾場秋雨,等北千秋與他一同到幽州郊外時,一隊人滿身泥水,馬匹也早已疲憊不堪。北千秋帶着鬥笠,和左陽同罩着一件雨蓑,在深夜終于停在了一處山莊前。
那山莊風雨飄搖中一片漆黑,卻能隐隐看見夜色中巍峨的輪廓,正門紅門處全是雜草,牌匾上寫着史莊,兩個幾乎要被風雨澆滅的燈籠在空中狂舞。
左十七翻身下馬,那山莊門口地面泥濘的幾乎要沒過他小腿,他艱難的走上山莊門口,握緊結滿鏽的挂環,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門內傳來嘶啞的聲音,左十七沒說話,又拿起挂環,輕輕敲了四下,便聽見了咳嗽聲和門闩被擡起的聲音,一個頭發枯白,瞎了右眼的老人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左陽,開口道:“三郎回來了。”
左陽應了一聲,那老朽将大門整個打開,左陽輕踢馬腹,直接騎馬帶人從正門進入,山莊內一片黑暗破敗,隐隐看得見回廊和結滿水草的池塘,山莊內倒是道路寬闊,似乎正适合騎馬進入。左陽策馬緩步往前走去,這山莊依山而建,策馬走不了多遠,便到了盡頭。
北千秋精神不佳,卻仍擡起眼望去,這山莊一條道往山中峽谷而去,那峽谷窄的幾乎只能容許兩匹馬并排而過,連雨絲也落不盡這狹窄的一線天之中,左陽在前,一隊侍衛成列沉默的跟在後面。
她隐隐看見了這一線天的盡頭,燈火的光亮似有似無。帶到這一路走到盡頭,兜頭的煙雨又砸了下來,北千秋有些睜不開眼,卻逼着自己睜開眼往前看去。
那是一片寬闊的谷底,四周群山環繞,一個煙雲缭繞的湖泊點綴在這谷地之中,而在這湖泊邊,是一座城。一座燈火通明的城。
那座城雖沒有餘杭的繁華,沒有長安的巍峨峥嵘,卻似乎有無數的人在其中生活,它如同一顆絢麗的明珠墜在這谷地中央。而在附近,無數同樣亮着燈光大大小小的村落與軍營,道路相連,幾乎映亮了四周的山林。
風吹掉她的鬥笠,落在地上,北千秋顧不得去撿,她的表情堪稱是目瞪口呆。
“這裏是……”北千秋竟說不出後半句。
左陽低聲道:“這裏是地圖上沒有的一個國。”
“你是這裏的主人?”北千秋擡手,冰涼的手指忍不住抓住他手臂。
左陽搖了搖頭:“算不上,我只是搭了一把手。”馬匹向前走去,他們身下的大道由青磚鋪成,兩側石燈內火燭不斷跳動,就算是長安,也是有坊間的道路有這樣的規格。
從山坡上走下來,離那道一線天越來越遠,左陽開口道:“我什麽都不是最出彩的,論行軍打仗我比不過長兄,論機靈行事我比不過左晴,什麽我都不能說的上強,可就這樣也行,我想各處都幫襯着,我想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凝聚着這一家人。”
這樣就很好。北千秋心裏說道,這家裏最不能少的人就是你了。
遠遠看着竟有一片火光就燃燒在路的盡頭,待到走近,北千秋才發現幾百人騎在馬上手持火把等在路的這一端,烈烈火焰竟在風雨中跳動的更瘋狂。
站在最前的青年男子身材修長,騎在馬上,半邊臉帶着精鐵的面具,露出的剩下半張臉和左陽至少有七分相似,皮膚微黑,卻更顯得肅殺狠絕,帶着多年進出沙場的氣度。
左陽啞了啞嗓子,才開口喊道:“大哥……”伸手從衣領中拿出一直随身所帶的匣子,拿在手裏卻遞不出去。
“我也是才知道。”青年男子開口道。
這是……
認識左陽那麽多年,倒輪到北千秋震驚了。
對面這個男人,四年前頭顱被砍下,插在柔然的旗頂,被燒得面目全非。因為他的死,邊關往內被打回了近百裏,一朝十幾座城池失守,朝廷的版圖在西北龜縮了一圈。
而現在他卻活着在北千秋面前,她想開口,到嘴邊卻愣住了。
哦抱歉,北千秋就沒見過幾面這個人,他的大半人生都在西北關外度過,北千秋是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哎?左陽他大哥……嘶,叫啥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