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末秋初,雨水多了起來,淅淅瀝瀝好似天庭的水盆漏了一般,沒完沒了的三天兩頭下雨,便是停了也沒有太陽,厚厚的雲層壓的寂靜的皇宮中更加沉重,地上的雨水還沒幹透,又接着下兩天,弄的到處都是潮濕一片,魏銘啓悶在書房裏喘不上氣,便帶着喜公公在宮裏随便走走,剛走到禦藥房遠遠就聽見陸淩在那裏發牢騷。
“怎麽這麽費勁?你們倒是動作快點呀!還簽什麽字啊,我侯府是什麽吃人的地方嗎?去了回不來還是怎樣?”
魏銘啓遠遠看着陸淩,雖然當上了陣前侯,上戰場殺敵以一敵百,進宮也規規矩矩穿得很符合身份,但那一身地痞流氓習氣還是改不掉,說話做事總是一副江湖氣,不由的小聲笑了出來,走過去問道:“這是怎麽了?這麽着急?”
陸淩轉頭看到魏銘啓,先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随即答道:“回皇上的話,這幾日一直下雨,子期身子不好,發熱好幾天了,我請一位太醫去侯府看看”
“殿卿病了?”魏銘啓問。
“唉”陸淩一張口即是一聲嘆息,随即說:“那些年他跪的太多,雪地裏太寒,傷了身子,落下病根了,一下雨就發熱”。陸淩擡頭看了一眼馬上又要落雨的厚雲,仿佛思緒又回到了幾年前,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眼神中透過一絲憂愁。
順着陸淩的眼神,魏銘啓也擡起頭看着灰色的雲層,稀薄的陽光藏在層層疊疊的雲後面,他不由的想起,曾經也有一個人,一到連綿的陰雨天就會發熱不止,那年他也曾經冒雨連夜去送藥,快馬加鞭,不敢耽擱,除了是為了那時未到手的虎符和江山,也是為了看一眼那人宛如新月般的笑顏,不知哪裏落下了一滴雨滴,落在魏銘啓的臉頰,滑落到嘴邊,用舌尖輕輕鈎進嘴裏,竟是澀的。
未央三年秋,魏銘啓終于喚來了賀佑棋,打破了許久以來他與賀佑棋之間的那一層隔閡,魏銘啓終于下定決心,以臨天王世子的身份,接簫信進宮。
一時間街頭巷尾,皇宮內院,連說書人的口中,也終于把當年那個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說完了。
接親王的陣仗熱熱鬧鬧的充滿了整個澤城,簫信同往日一樣,還穿着他那件青色的紗衣,倚在他前半生都只能望到四方天空的窗前,雖然前幾日已經有人快馬加鞭來報,皇上要以親王身份接他進宮,但當馬車停在春風樓的時候,簫信還是覺得前生如夢一般,那個他期待了許久的,曾經一度以為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兌現了,卻等來的不是“贖”而是“接”,那個從梨娘口中聽到的八擡大轎也被一輛華麗的馬車代替了。
站在春風樓前,曾經與之共處的姐妹老鸨通通跪在兩邊,恭恭敬敬的叫上一聲世子,幺兒嘴角挂上一絲苦澀的笑,數不清的日日夜夜,那個在寒冬指着他說好看的少年,那個寒冷雨夜一路奔波送匆忙送藥的少年,那個在春宵床帳內喚着我的幺兒的少年,已經永遠的留在了春風樓裏,他明白,踏出門的這一刻開始,世上再無幺兒和魏銘啓,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和臨天王世子簫信。
簫信進宮後暫時安排住在了天合館,那是一座較安靜的偏院,賀佑棋第一個去看了他,問及住的是否習慣,院裏還缺什麽,下人是否伶俐之後,簫信只是淡淡的笑着說:從春風樓的窗,變成了如今紅磚金瓦的宮牆,我住的比從前好,地方比從前大,用的比從前尊貴,但我的天,從來只有四方大。
似火一般嫣紅的楓葉漫過宮牆,簫信進宮之後還是一貫喜歡穿青色的衣服,一片落在肩頭的楓葉來不及摘下,往日裏如月皎潔的眼也變的黯淡,只映襯着如雪一般的皮膚更加蒼白。
“我當初勸過你,讓你贖了身早點走,你偏不聽”賀佑棋淡淡的說。
簫信的嘴角微微上揚,擡頭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陰陰沉沉。
富麗堂皇的鳳鳴宮裏,姚皇後身着黃色華貴的服飾,頭戴鳳冠,鮮紅的唇似可以滴下血來,如今也是正直青春好年華,卻被鎖在這寂寞深宮之中,每日靠摸着自己宮內的磚牆度日,為了姚家的興衰,為了榮耀的門楣,她也算是用盡權術最終葬送了自己的青春,自從魏銘啓登基以來,似乎就忘記了還有這麽一位皇後,除了冊封大典時見過一回之後,幾乎也沒有再見過魏銘啓。
但今日皇宮中出現了這麽大的動作,聰明過人的姚淑湘知道,今天晚上,魏銘啓一定會來她這裏。
叫人備上了一桌精致的好菜,姚淑湘衣着華麗的端坐在桌前,果然與她盤算的時辰差不多,聽得外面人高聲通傳一聲:“皇上駕到”,姚淑湘緩緩站起身來,從她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柔和的笑容,站至門口恭敬的迎接,這笑容同剛嫁進王府時一樣,這恭敬的模樣同身旁人四下讨論的一樣,姚皇後是一位賢良淑德的好皇後,心胸寬擴,知書達理,善解人意。
“起來吧”魏銘啓上前拉住姚淑湘冰涼的手,将她帶至桌前緩緩坐下,再虛情假意的說上一句:“入秋了,記得填些衣服,別站在門口,夜裏涼”
“是”賢良淑德的皇後低眉淺笑,露出一副嬌羞的模樣“謝皇上關心”
“都下去吧,朕與皇後說說話”魏銘啓揮退了衆人。
木質的小門輕輕合上,姚皇後依舊是那個溫柔似水的嬌豔美人,只是說出來的第一句話便直戳主題。
“聽說皇上接臨天王世子進宮了?”
“嗯”魏銘啓應了一聲。
“皇上準備賜一座府邸,還是重新給世子蓋一座新的?我看從前赫忠王的院子就極好,那院子現在還空着,也是符合他親王身份的,若皇上願意,我就着人收拾出來”
“不必了,就住在天合館吧”魏銘啓頭也不擡,飲下一杯酒淡淡的說。
姚淑湘的臉上閃過一瞬殺意,随即又是那個溫柔腼腆的姚皇後,微微一笑說道:“皇上,這怕是不妥”
魏銘啓也不看他,一邊自顧自的喝酒一邊說道:“皇後你管的有點多了”
“是嗎?”姚淑湘淺笑道:“那妾身既然身為皇後有些事情就還是要過問的,妾身聽說臨天王世子進宮之前曾藏身于澤城春風樓,妾身想知道,皇上這虎符,是怎麽得來的?”
魏銘啓手中的酒杯梆的一聲重重的放于桌上,眼角盡是冷漠:“皇後,你喝多了”說罷起身離開。
木門打開的一瞬間,姚皇後一臉嬌容,起身端正的行禮,恭敬的送走皇上。然而在木門合上的一瞬間,身側的綢絹被死死的攥在手中,仿佛可以從中擰出血來,手背上的青筋凸顯出來,臉上面無表情,眼底卻盡是殺意。
魏銘啓啊魏銘啓,從嫁給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此生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但為了姚家的滿門榮耀,如果我沒有子嗣,那千辛萬苦經營來的皇後位子又有什麽用?
屋內的紅燭若隐若現,晃的門外的侍女趕緊隔着門問上一句:“娘娘要換盞燈嗎?”
“不必了”平平淡淡的說上一句“本宮準備歇着了”話音剛落,一陣微風吹息了躲躲閃閃的燈火,灰色朦胧的月光撒在冰冷狠厲的臉頰上,姚淑湘下定決心,将手中的綢絹狠狠撕裂,我必須要一個孩子。
定禪寺的和尚送來了幾卷手抄的經書,魏銘啓聽賀佑棋無意中提過,簫信自從進了天合館就開始抄經。宮中一牆之隔的外面對于他來說仿佛另外一個世界,有人巴結獻媚送來的異國公主,屢立戰功的功臣之女,安撫老臣納入的名門閨秀,數不勝數的美人佳麗如雨後春筍一般生長在這宮牆之中,各個含苞待放,嬌豔欲滴,然而皇上自從登基以來甚少入後宮,就連皇後宮中也幾乎整日看不到皇上的身影,宮中的消息如飛鴿傳書一般,前頭什麽樣後頭便當時當刻一言不差的描述出來,簫信身邊伺候的老仆一言一語的學給他聽,簫信頭也不擡,手中的毛筆緊緊握着,一遍接一遍的抄着佛經,賀佑棋知道他依舊身子孱弱,雖然皇上已經派太醫來診過多次,但還是有一下雨就發熱的毛病,私下裏也勸過他多次要少寫些字,簫信卻總是有自己的借口,有時說是為了靜心,有時說是為了保佑大良,只有在賀佑棋窮追不舍的勸誡下,簫信才會無奈的笑笑,将好看的眉眼彎成月牙般的形狀,望着一院紅似晚霞的楓葉淡淡的說,前路漫長,總要找點事做,好打發時光。
自簫信進宮已來,魏銘啓還從未見過簫信,時隔多年,站在偏遠安靜的小院門口,一身龍袍的皇帝竟猶豫再三,邁不開步子,手裏的經書越攥越緊,手心裏生出一層汗,似要把那經書也浸透。心裏有把弓箭随時可以将自己射進小院,腳下卻如同綁上了千金重鐵,怎麽也動不了。停留許久,連頭頂的梁燕也飛了幾個來回,才終于深吸一口氣,還是邁開了步子,一踏進小院,便看見陽光斑駁樹影下,一身青衣溫潤如玉一般的人正站在院子當間,擡頭看着那四方的天發呆。
魏銘啓自從把簫信接進宮的那天起便想象過無數次重逢時的場景,然而當那人轉過臉來時,面前這人還似當年一般一塵不染,卻臉色蒼白無力,在見到他的一瞬間,既沒有當年在春風樓裏的欣喜,亦沒有想象中的憤恨與驚訝。只一張蒼白的臉在漫過朱牆如血的楓葉裏襯托的更加平淡無顏色。
“定禪寺送來了幾卷手抄的經書……”半晌才開口的魏銘啓被自己的聲音着實吓了一跳,心跳如擂鼓一般,聲音嘶啞,氣息不穩,喉嚨幹澀似有火在燒。
三五步遠的距離,那人卻四平八穩,不慌不忙的行了一個禮,低下頭淡淡說道:“謝皇上惦記”。
從前那眼總是一說話就彎成好看的月牙,如今這雙漆黑的眼似深不見底的潭水,望不見盡頭。
到底一切都還是變了。
是啊,如今江山更疊,國號已改,天下易主,前朝罪惡滔天的綠林好漢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陣前候,還有什麽沒有變呢?
“幺兒……”輕輕的叫上一聲,曾經那一身月華發絲如瀑的人就站在眼前,卻變得再也沒有當年好看的笑顏。
“皇上記性不好,臣來自關外,叫簫信,皇上從前認得的,說過:簫是關外的姓”
“幺……”一個字剛說出口,知道那人不喜歡,又改了口“簫信,多年不見,你就沒有什麽別的話想同朕講嗎?”
簫信臉上黯淡無光,畢恭畢敬的說:“皇上雄才武略,知人善任,是國家之幸,百姓之福。”
無奈的搖搖頭,魏銘啓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這皇宮之中每日聽得最多的便是阿谀奉承的恭維話,沒想到來到這天合館,竟聽得都是一樣的:“你就沒什麽別的想和朕說嗎?”
“皇上以為自己在哪?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臣是為您肝腦塗地的臣子,您如此問我,是想聽到什麽答案?”
“這話你從前說過”那年月涼如水,窗外的梨花盈盈滿滿開了一樹,陣陣香甜随窗而入,紅宵床帳中的人用手撐着頭從上而下問他:幺兒,你喜歡我嗎?身下的人微微一笑,眉目如畫,目似點漆,輕聲說道:你以為你在哪?問一個青樓小倌喜不喜歡你,你道你能聽到什麽答案?
“從前你不是這樣的”從前那人溫軟似水,如今卻冷若冰霜。
“從前站在我面前的也不是皇上”從前那人溫柔體貼,玩笑不羁,如今卻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
大抵一切都變了。
魏銘啓離開的時候,簫信畢恭畢敬的行禮,連一句恭送皇上都說的平淡無滋味,聽不出喜怒哀樂,聽不出愛恨情仇。
“我倒希望他恨我,至少讓我知道,他心裏還有我”。魏銘啓發絲淩亂,衣襟前面被大口飲下的酒浸濕了一片,眼神渙散迷離,一片水霧蕭瑟,金光奕奕的蟠龍高椅被靠在身後,彎着腰,像個無望的孩子呆坐在臺階上,只有面對賀佑棋時才吐露幾句真心:“我就知道和他見面會不歡而散,但還是忍不住想去找他”。
輕輕扶上那人的肩頭,白□□堂之上威風堂堂,話語軒昂的天子在寂寞空庭的夜晚獨自求醉,後宮美人佳麗如雲,皇後溫婉,淑才人賢惠,溫昭儀才氣過人,秀貴妃德仁,還有那傾國絕色的西域公主整日排練一場又一場的胡炫舞,卻不知跳于誰看。擡頭看見那人的眼睛仿佛要滲血一般的紅腫,眼眶濕潤,有東西要從眼眶中流出,卻又生生忍了回去。
他不恨你也好,非要魚死網破嗎?從前這話魏銘啓也跟賀佑棋說過,手指深深的嵌入那人的肩頭,話到了嘴邊,還是沒能說出口,只看着那人仰頭一口一口的喝酒。從前你說別人搶了你的,你拼了命也要搶回來,如今才知道,還有很多東西倘若得不到,比丢了命更難受。
天合館裏的老仆端着茶碗匆匆前來,裏面泡着的是魏銘啓最喜歡的寒翠,皇宮裏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太監宮女,人人都知道皇上最喜歡的茶是翠華山的寒翠,年年進貢的好茶一概視若無睹,全數賞予朝廷衆臣,只留下這寒翠。知道皇上好久才來一次,見皇上前腳進門後腳就趕緊跑去泡茶,誰知道一出來卻只看見一身龍袍的天子落寞離開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問道身邊的人:“世子怎麽不留留皇上?”
“我留他做什麽?”嘴上漫不經心的回答,手裏卻摩挲徘徊在那幾卷手抄的經書上。
“世子思念皇上”
“放肆”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連惱怒起來也沒有厲色,只是輕聲說了一句:“這種話往後別再說了”
天合館裏的老仆是從前魏銘啓王府裏伺候的下人,在赫安王府伺候了幾十年,說是看着魏銘啓長大的也不為過,魏銘啓也當他是半個長輩,假借賀佑棋之手,用心的将老仆從王府裏調來伺候簫信,也是怕宮裏太多爾虞我詐,放了旁人不放心罷了。
“老奴活了幾十年,伺候了皇上幾十年,這種事不會看錯的”老仆沒有因為簫信的“厲色”而停止,随即道:“世子心裏還有皇上,前幾日夜裏,老奴聽見您叫了皇上的名字”
手中的經書“啪嗒”一聲掉落在地,蒼白的臉如同霜打了一般,忍不住用牙咬着嘴角,手指微微發顫,嘴上越發用力,方要咬出血來才肯罷休。
“您這又是何必呢”老仆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佛經,輕輕擦拭上面的塵土,重新放回簫信的手裏,搖搖頭轉身離開。
那幾日簫信确實總在夢裏夢到澤城的春風樓,夢見老鸨一身赤色紅紗,水藍色的襦裙拖至腳面,手拿着團扇笑意盈盈的上前問他,你那公子待你如何?夢見梨娘小鳥依人的躺在她心心念念的黃公子懷裏,一雙鳳眼笑着望他,夢見小窗下那算卦的道士和說書人又坐在他的窗下附耳低語,夢見那被欺負的豆點又長高了一頭。從前種種如夢如幻,在夢裏也不知道是真實回到了春風樓還是在做夢,踏着布滿煙霧缭繞的木質臺階,推門進入自己的屋,那霧氣朦胧的盡頭,有一個人錦衣翩翩,眉似遠山,一雙漆黑深邃的眼角微微上揚,打開胸前一把白玉扇骨的折扇,上面的字清新飄逸,秀麗颀長,只見那人薄唇微啓,輕聲喚了一聲:幺兒……欣然上前,也輕聲回了一聲:銘啓……卻被自己的聲音拉了回來,睜開眼望向四周的布置,玲珑剔透的琉璃屏風,發着淡香的紅木床榻,錦州制造的幻影薄紗,這碩大的皇宮金碧輝煌又冰冷生硬。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