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瑞雪隆冬,覆蓋了窗外的整棵梨樹,三兩只麻雀立在梢頭覓幾顆還未掉淨的種子,枯黃的樹葉被翅膀一扇,簌簌掉落,掉在潔白綿軟的雪地上,寂靜無聲。窗內幺兒蓋着厚厚的棉毯,半倚在榻上,烏黑絲滑的發披散至腰間,手中抱着一枚金絲琺琅的暖爐,暖爐裏發出淡淡的檀香,縷縷青煙纏繞。
望窗外正望的出神,忽聽見門外有一尖銳清亮的女聲喊他:
“幺兒在嗎?我要進去啦!”
還沒來得及說:我在,那人推門就進,反手将門關上,三步兩步便上了榻,鑽進幺兒棉毯的另一邊,蜷起膝蓋,一臉笑盈盈的說“還是你這暖和”
幺兒将暖爐放進她手裏,眼睛笑彎至一個非常好看的弧度,“知道這天冷,怎麽還不多穿點?”
“穿太厚就不好看了!你看臘梅穿的跟個粽子似的,哪個客人會來找她呀?找她還不如買二兩棕榈葉,回家自己包一個好了”仰頭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呀,嘴真毒”幺兒的眼睛彎如新月。
“你看!”伸出手腕,桃紅色的廣袖下面有一只淡綠色的翡翠镯子,成色一般,雖透卻翠色較少,但那人還是一臉笑嘻嘻的問“好看嗎?”
“好看”幺兒說道“我們梨娘帶什麽都好看”
“嘿嘿”兩頰染上一片紅暈,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說“他送的”
幺兒道:“他待你不錯”
“嗯”尖尖的下巴點了一點,嘴角上翹“他說有錢了就來贖我”。
春風樓是澤城有名的青樓,裏面的姑娘一個塞一個的美,腰身細軟,能歌善舞,才貌雙全,春風樓裏沒有花魁,因為每一位姑娘都美若天仙,卻各花入個眼,只要客人喜歡那就如同花魁。梨娘十三歲入青樓,彈得一手好琵琶,時而催淚斷腸,時而情意綿綿,如吳侬暖語直唱的人耳根發軟,心頭滾燙。幺兒曾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家族沒落淪落春風樓為了生計,好在老鸨對他善待有佳,十分尊重,接客人還是陪酒這種事情都看他自己,日子也算清閑。
忽而窗外一陣風吹過,吹散樹上的覆雪,零零星星幾點寒意随風飄進窗,一口氣吸進寒氣,幺兒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咳嗽起來。
“怎麽又咳嗽了?”梨娘趕緊上前拍他的背。
“不要緊,吸進涼氣了”幺兒微笑着道。
窗外的風卷起桌上幾張大字,屋內雅致,正中間放着一張四方的書桌,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籍,筆墨紙硯樣樣齊全,幾張剛寫好的大字被風吹的呼啦響。
“不是說讓你少寫字嗎?你看,又咳嗽了吧”梨娘伸手夠來一張,紙上用娟秀的蠅頭小楷寫着: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幺兒的字就是好看,他總說我的字像狗爬,登不了大雅之堂,讓我有空多練練字,我再拿你今日寫的去拓吧”
“練字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你還要多下功夫才行”
“我知道,之前你給我的那一頁《上邪》我都拓了好幾遍了,那回你家那人來了,還誇我字比從前好看了呢”
幺兒心頭一顫,嘴角的笑容僵硬了幾分,梨娘這沒心沒肺的全然沒看在眼裏,盯着手上的字問:“話說你家那人好像挺久沒來了?”
“他……他最近好像很忙”
“唉呀”放下手中的字,将兩腿在毯子裏盤起,爽朗的說“那人上次說回來贖你就證明對你有意思,你現下又不是沒有錢,自己贖了自己直接找他去,站在他家門口喊:你姑奶奶我來了,快點用你家八擡大轎擡姑奶奶我進去!”
噗呲,惹得幺兒一陣笑,“你呀你,到底還是個潑辣的性子”
“哼,我呀才不管他呢,只要是我梨娘看上的人,就是跟,我也要跟着他”
幺兒歪着頭一臉溫和的笑意,如絹的發絲散在肩膀上,溫潤如玉,眉目如畫。
“所以呀,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呢”
牆角下幾顆生命力很強的野草在冬季仍有一抹綠意,磚紅色的高牆內,四方的窗戶四方的天,寒雪時停時歇,斷斷續續,偶爾一陣風吹來,如絮般從窗外飄進屋內落在瘦小的指尖,瞬間化成水,零星的從樹梢上掉落卷進風裏,打着旋,如思緒般紛飛。
澤城的冬天比其他地方的更長更冷,幺兒從小身體孱弱,尤其到了冬季更是容易發熱,便懶懶躺在房裏不愛出門,白天看春風樓裏的姑娘們在樓下打雪仗,也依着窗戶抱着暖爐跟着他們笑,都是年華正好的年歲,各個花枝招展,笑起來一片銀鈴般美妙,大堂裏抱着胡琴唱着小曲兒的姑娘也一改往日的憂愁:
一江煙水照晴岚,兩岸人家接畫檐。
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卷香風十裏珠簾。
畫船兒天邊至,酒旗兒風外飐。愛殺江南。
澤城雖算不上車水馬龍,也是人丁興旺,某個角落說書的正把那佳人才子,王親貴胄的故事天花亂墜的描述,幾個小孩拖着腮幫子聽的出神,手裏的糖葫蘆歪倒在一邊,旁邊擠來一只大黃狗上前叼下一顆低頭嚼着正有味,側面的小孩看到了指着哈哈大笑。
“你那糖葫蘆剛才喂了大黃了!”
黃狗聽到再叼一顆扭頭便跑,“你給我吐出來!”站起身一群半大不小的孩童追着黃狗的背影一溜煙跑個沒影,順帶還從籠屜裏拿了一個糖三角,賣包子的大嬸追着後面罵街:
“豆點你給我站住!又拿老娘的包子!回頭告訴你們先生讓你們先生狠狠抽你幾戒尺!看你還敢不敢拿!”
站住身回頭挑釁的一笑“先生回家探親了,這幾日不用上學了!”轉身繼續追黃狗。
幺兒在窗內看得真切,眉宇自然的彎成一抹新月,墨黑似的眼透着點點水意,如雨後的湖水清澈幹淨。
啪!一顆雪球正砸上幺兒的窗邊,點點雪絲飄進窗內晶瑩剔透,梨娘一身桃紅色的紗衣站在窗下插着腰一臉燦爛的壞笑。
春風樓的日子過得不算奢侈鋪張但絕對算的上清閑自在。
夜滿西樓,月如鈎。春風樓的夜晚比別處更加熱鬧,四下寂靜無聲酣然入睡的時候,春風樓一片紅燈高照,輕紗曼妙,歌姬懷抱一把琵琶唱得是眉間留芳,魅惑妖嬈,幾桌推杯換盞,幾處賭意盎然,真真的不夜不眠。
幺兒在房裏寫字忽而聽得下面一陣吵雜,叮咣幾盞瓷杯落地,歌姬的琵琶也是戛然而止,只聽得一人大聲喧鬧,起身推開門去看,大堂中正站得一人一身淺金色華貴服飾,墨似的發墨似的眼,兩頰一片酒意從脖頸一直紅至額頭,兩眼醉意朦胧氤氲着水氣,身形也站不穩當,歪歪扭扭直碰得桌上的菜肴酒杯噼裏啪啦的往地下掉。
“都不要!”那人歪歪扭扭,伸手指着身旁的姑娘們“都不好看!”
“你說誰不好看呢!”梨娘第一個站在前頭,潑辣的性子叉着腰和那人拌嘴。
那人一眼看去醉得不清,踉踉跄跄用手指回自己,笑嘻嘻的說“沒我好看”。
那人确實相貌出衆,天生一雙桃花眼,直看得人心裏發癢,一副姣好精致的面容,皮膚白皙清透如蟬翼,卻因為醉酒染成紅色,更顯得幾分豔麗,迷離着眼,咧着嘴傻笑,“我比你好看。”
确實是好看,但梨娘怎麽可能受的了這種數落,上前一掌砍到他肩膀,那人一個沒站穩直接跌坐在地上,索性耍起小孩子脾氣“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好看的!”
“叫人拖出去吧!”老鸨用手絹捂着嘴從人群中扭着肥胖的腰身過來。
正要上來幾人将他拖走,突然他伸手一指,直勾勾對準站在二樓門口的幺兒,“我要他!”然後一臉笑意瞬間展開,眼睛彎成一條縫,一口白牙笑嘻嘻的說“他最好看!”
衆人的目光順着他的手指齊刷刷投向幺兒,幺兒一身青色長衫,腰間的腰帶也沒有系,披散着頭發卻生生還是一副美人模樣,一臉驚訝和不知所措。
那人突然站起身,拖着一身酒氣沖上二樓一把摟住幺兒的脖子,把整個人挂在幺兒身上,将臉貼在他頸窩,閉着眼卻依舊笑着說“你怎麽躲到這來了,我找了你好久”
明明不認識,明明是第一次見,但那人卻死命摟住幺兒臉還不住的在他頸窩磨蹭,直蹭的幺兒渾身發癢,嘴裏還喃喃的說“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樓下的人也是全然不知所措,輕輕嘆一口氣,看着眼前這個怎麽也不肯撒手的人,無奈的說了一聲:那就交給我吧。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人拖上床,脫衣脫靴,又用清水幫他擦拭幹淨,折折騰騰到了四更天幺兒才勉強在他身邊的一個角落睡下,樓下的公子哥也都各回各家,有用轎子來接的,有小厮拖着醉意朦胧回去的,臨走還不忘再姑娘的大腿上掐一把,許諾明天還來找她,還有的直接睡在春風樓,怕是這一臉醉意回了家也是一頓訓斥,索性在這春風樓享一夜春宵。寒意似水的天,隆冬臘月的夜,怎抵得上春風樓春宵紅帳裏的竊竊私語來的攝人心魄。
作者有話要說: 新篇雙手奉上~
不管怎樣,先謝謝來看的小夥伴。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