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除夕
出了地鐵站,在拐向姚旺家的時候,劉五停住了腳,四處掃了一遍,走向正對地鐵口的超市。
突然想買一袋速凍餃子,如果是一個人,他不會想除夕這天吃頓餃子。只是,想起平房裏的兩個孩子,他還是打算破費一次。
超市老板從屋裏走出來,走到門口的冰櫃前,一手按住冰櫃拉門:“小夥子,找什麽,我給你找,這麽翻下去,這一冰櫃的東西都得碎成渣。”
劉五直起身說:“特價水餃。”
老板念叨了一遍“特價是吧?”随後從冰櫃最底下翻出一袋遞給劉五,“這個,羊肉大蔥,還有三個月保質期,17塊錢,劃算吧?”
劉五麻利付錢,拎着餃子走人,确實算最便宜的一袋餃子,800克,應該夠他們三個吃。
從地鐵站到姚旺家,是一條土路,崎岖不平,如果晚上走一定會被支棱八角的石塊絆着,有時候看不清上下坡,還會滑倒。路兩側枯萎的雜草跟姚旺的身高差不多,西北風一吹,窸窸窣窣,連土帶雪吹走路的人一身一臉。
大清早,平房裏外非常安靜,姚旺嘴裏的‘老不死’沒在,姚旺那屋關着門而且小不點沒哭。劉五心想果真過節了,老鬼和小鬼都挺老實。
更出奇的是今天姚旺家竟然沒空房間,看來這小子昨晚拉倒住宿的客人了。
速凍餃子挂在院裏外牆上,天然冰箱。
他困的連臉都懶得洗,扯過軍大衣一蓋,沾枕頭就着。
“啊!!!”
混沌間,劉五猛地從床板上彈起來,一下蹦到地上,震耳欲聾的一聲哭叫,吓的他差點魂飛魄散。
“放下!老不死的!滾出去!”
劉五吓出了一身汗,聽到姚旺罵‘老不死的’,就知道姚旺那個不着調的爺爺回來了。
這大過年的,終究是沒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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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管別人家事,一是怕惹來更多解決不了的麻煩,讓自己狀況更糟,同樣也怕給已經舉步維艱的姚旺帶來麻煩。一屁股坐回床上,聽見他隔壁新來的房客喊:“吵什麽吵!讓不讓睡了!瑪德!”
劉五以為姚旺的爺爺還是為了要錢才回來,結果聽了一會兒發現不是他想的這樣,姚旺的爺爺要拿着‘自己的小兒子’頂債。
“小鼈孫的,沒有我,哪來你倆,老子賣自己兒子,用得着你個小鼈孫管,滾蛋!”老頭罵罵咧咧的個沒完沒了,粗鄙的話像是吐之不盡用之不竭一樣的往外冒。
姚旺好像挨了揍,好一會兒只是悶哼,沒開口說話。劉五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他想不出怎麽幫姚旺,只想不讓這個孩子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也帶着傷跨年。
薄薄的門扇“呼啦”一聲拉開,太過薄的門扇顫悠的太厲害快掉下來。劉五一眼掃過空無一物的外廳,姚旺蜷縮在角落裏,跟那天被五大三粗的男人摔在電線杆上一樣的動作。
他剛擡腳,面目猙獰的枯瘦老頭突然回身,面部紅紫的像被開水燙過,并且有被毆打的痕跡,一側發際線,頭發連帶頭皮像被鏟掉了似的,少了一大塊,觸目驚心的血肉暴露在外面,未經包紮,血黏連着頭發,早已凝固。
劉五愣怔的幾秒,外屋門打開,走進來一男一女,四五十歲的樣子。兩人好似見慣了這場景,進屋就問:“叔,你這是又搞個啥?”
老頭偏頭吐了口黑血唾沫“呸!”,伸手指着角落裏蜷縮的姚旺又罵:“小鼈孫翅膀硬了!老子自己的兒子,我要賣看誰敢攔!”他說話時聲音格外大,氣息卻很不穩,不止尾音顫,整段話氣息都在發顫。
劉五不覺得已經怒目瞪着眼前這個老畜生,賣兒子?!
兩歲半的兒子能賣多少錢?!
論斤稱嗎?
中年男女一聽,一臉嫌棄卻也沒勸,自顧自的說:“大過年的,吵的人不安生,讓人怎麽看我們,你爺孫倆抓緊商量,院子外聚了好些人看熱鬧……”
滿面紅紫的老頭胳膊一揮,嚷罵的聲音更大了:“我怕那些個狗娘養的看熱鬧!敞開門進來!進來看!”
劉五從嚷罵的老頭身後走過,蹲在角落裏扒拉起姚旺的腦袋看,低聲問:“怎麽樣?”
姚旺只是搖頭,悶哼也沒了,裏屋兩歲半的孩子哭聲從未停過。
“在家,吃白飯的鼈孫,賣了頂一年的債,以後老子年年還能分錢花,養在家做什麽用?啊!有什麽用!”老頭叫嚷着進了裏屋,小孩的哭聲随着一聲布料撕扯聲,戛然而止,仿若世界都寂靜了一般。
原本蜷縮在地上不動的姚旺,忽然彈跳起來,扭曲的臉上簌簌的落着淚。
佝偻着背枯瘦的老頭一手拎着姚旺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兒子從裏屋出來,小孩眼睛瞪圓,鼻孔張到最大,手腳撲騰着要去抱姚旺。只是嘴被一大團破布塞住,撐的嘴皮薄到透明。
“嗚嗚嗚……”兩歲半的孩子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吓,喉嚨裏的嗚鳴聲讓感官正常的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中年男女終于看不下去,男人壓着火高聲問:“叔,你可想好了?賣給七瘸子,以後老幺可就回不來了,弄不好,他們得搞殘……”
“回來做什麽?回來吃我的米,糟害我的錢?”老頭扒拉開擋路的中年男人,顯然手勁極大,壯實的中年男人被枯瘦的老頭一胳膊給搡到牆上,身後的中年女人同樣被失心瘋的老頭一巴掌推倒在地。
姚旺捂着肚子一直在追老頭,在老頭要走出院門的時候,突然撲上去,抱住老頭大腿,喊不出來的嗓子像困獸一樣發出奇怪的聲音,張嘴咬住老頭大腿肉。
面色紫紅的老頭“嗷”的一嗓子,攥拳砸在姚旺頭頂,姚旺仿佛沒痛感一樣,不松手,不松口。
劉五緊跟跑到院子裏,見狀,上去一把搶過姚旺的弟弟,他剛才聽中年男人說這孩子要賣給什麽七瘸子,他猜應該是之前把姚旺摔在電線杆上的那個男人。
五大三粗,滿面橫肉的混混。
如果他猜得沒錯,這個兩歲半的孩子以後就會是窯村繁華中心馬路上的‘爬行物’,這是他在窯村住的那段時間,經常聽到的詞彙,馬路‘爬行物’指的就是那些殘廢到沿街乞讨的孩子,瞎子,聾子,缺胳膊少腿……
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每天哭聲響亮的孩子,四肢健全的孩子要經過什麽樣的‘加工’才會變成馬路的‘爬行物’。
老頭俨然成了一個殺紅了眼的畜生,托着撕咬在腿上的姚旺,轉回身去追劉五。
“管閑事兒,沒好下場,兒子就得給老子掙錢花……”
劉五把吓傻的小孩立在牆邊,拿掉堵住嘴的破布,小孩渾身抽搐,痙攣的手腳成利爪狀,單薄的胸腔起伏的幅度很大,仿佛下一刻就會窒息死亡。
劉五慌亂間一直順小孩的前胸後背。
忽然,小孩一聲尖叫,劉五猛然間回頭,只見老頭撿起半塊紅磚頭,高擡起後對着姚旺的發頂砸去。
劉五蹲在小孩面前,扭頭向後瞅,第一反應起身撲過去,可是他別扭的姿勢延遲了他的動作,他起身的同時,高聲喊:“姚旺!松手!”
中年男女顯然沒想到,老頭會撿磚拍自己孫子的腦袋,這一磚下去,人就完了。
一時間院裏院外,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有人踹開木栅欄門而入,劉五和中年男女在屋門口向姚旺跑去,不知多少人同時奔向一處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穿過劉五腋下,比所有人都快,摔炮一樣砸在姚旺身上。
這一砸,力道不大不小,老頭被撞的身形一晃,抓着紅磚慣性落下的手,正好偏砸向覆着在姚旺側身的小孩頭頂。
“啊!”
慘叫聲尖刺,破嗓而出,一半劃破空氣,一半咽回腹中。
劉五和中年男人沖過去的慣性,讓兩人同時推開了枯瘦的老頭。
老頭仰面朝天倒地,粗喘聲刮擦過聲帶,仿佛有十幾個人在同時喘着粗氣。
中年男人兩手撈起已經翻白眼的小孩兒,不住地喊:“老幺!老幺!老……”
姚旺随老頭一起摔在地上,一手撐地,痛苦的支起上身,怔怔的看着滿布鮮血的小臉,兩眼翻上的白與灼目的血紅,在一個兩歲孩子的臉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劉五被那張布滿鮮血的臉,刺激的沒了呼吸。
眼前忽然潑過大片的鮮紅,漫天漫地,裹挾他整個世界,裏裏外外,血腥味充斥着他所有的嗅覺……
“砰!”子彈穿太陽穴而過,帶出噴張的鮮血,如妖冶荼蘼的罂粟花,瓢潑的鮮血從他頭頂淋下……
“啊!!!”女人的尖叫永遠是噩夢的根源,也是喚醒噩夢的良藥。
劉五回神時,驟然間回籠的呼吸,以及周遭混亂的叫喊聲,讓他明白自己還活着,死了的那個不是他。
姚旺瘋了一樣厮打此時躺在地上打滾的枯瘦老頭,中年女人和男人跪在已經沒了氣息的小孩面前,男人喊,女人哭。
劉五散盡了力氣,仰面朝天,一屁股坐在牆根處。
很快,片區警察來了,120跟警車前後腳,一齊停在平房院前。
看見警車,劉五慌亂潰散的神經,一下收回,所有意識回籠,他趁人多雜亂,翻牆出了姚旺家。
躲進距離姚旺家不遠處的破房子裏,聽着人聲嘈雜混亂,哭聲,喊聲,咒罵聲,以及麻木的玩笑話。
車胎攆過土路的聲音,漸行漸遠,除夕看熱鬧的人群,散的格外快,沒過多久,仿佛又回到了,他清晨回平房時的寂靜。
除了,冬日風聲依舊。
日落西斜,西北風乍起,肆虐着劉五栖身的斷垣殘壁。土坯房被風一吹黃土飛揚,飄灑下,混着落日餘晖,有種蕭索的美感。
劉五強迫自己短暫的閉了兩秒鐘雙眼,酸澀生疼的眼皮上下合起,鏽鈍了般磨砂着眼珠。只是兩秒,噩夢仍舊不依不饒,瓢潑的鮮血兜頭而下,穿過太陽穴的子彈,帶出罂粟綻放似的‘花朵’……
“呼~~~”
天終于暗了,黑暗給人以恐懼,也給人以勇氣。扶着土牆起身,粗糙的牆面刮過手心,觸動了五感。
劉五站直身體,聽着或遠或近的炮竹聲。
除夕到了。
他側頭看向姚旺家,竟然有光亮,很微弱,明明滅滅。
明白那光亮是什麽,劉五腿腳不受控制的走向姚旺家。
他沒救得了姚旺,也沒能救下兩歲半的孩子。
就像伍強曾經說的,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對誰都一樣,養不熟的狼崽子。
他承認,也不完全認,他是無情,卻并不是對誰都無情。
只是,對給予他破敗一生的人,格外的無情。
中年女人蹲在院裏,院中央放着姚旺之前洗衣服用的大鐵盆,裏面堆着尚未燃盡的黃紙錢。
“嗚嗚嗚……造孽呀!還是個孩子,造了什麽孽呀這是!”
“行了!大過年的哭,喪不喪氣!”中年男人站在女人身後,沒好氣的擡腳踢了女人後腰一下。
女人哭着回頭罵道:“看看你們家人做的孽,丢人的是你們,殺人的也是你們……”
男人突然爆吓一聲:“你有完沒完!不過離婚!”
女人像被掐住脖子一般,突然禁聲,不哭不喊,只是漠然流淚。男人喊完轉身出了院子,往不遠處另一間平房走去。
女人把最後兩把紙錢扔進火盆,起身往屋裏望了一眼,也走了。
劉五站在門外聽完,與女人錯身而過。經過院中間燒紙錢的大鐵盆,往裏看了一眼,少的可憐的紙錢燃盡,紙灰沒覆蓋住盆底。
裏屋,姚旺跪在炕上,拿着濕毛巾,正在給小孩兒擦臉。
劉五站在門口,胃難受的痙攣起來,說:“我幫你。”
姚旺手上的動作很機械,一遍一遍的擦拭,一遍一遍的投洗破洞毛巾,劉五進去把血紅的一盆水端走倒掉,又換上一盆新的。
如此反複,直到盆裏的水清澈,姚旺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炕上平躺的小孩好像睡着了,臉蛋很幹淨。
劉五目光移到姚旺側臉,問:“火化還是……”
姚旺突然開口,輕聲說:“哥哥,我弟,他是傻子,到現在也不會說話,你說,把他賣給七瘸子,當個要飯花子,是不是比死了強?”
劉五心理慢慢下沉,雙腳有千斤重,身上卻沒了份量,飄飄搖搖的好像下一刻就會升空飛起來。
姚旺讷讷的看着那張白皙透明的臉說:“我害他,被磚頭砸,我害他,當不成,要飯花子,我這個,哥,就是……嗚嗚嗚……”
破破碎碎的不成話,嗚嗚咽咽的也不成調。
劉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他托着重若千斤的腳往土炕邊走了兩步,上身前傾,伸胳膊抱住哭的顫抖不停的姚旺。
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意外來的太快,太兇,以至于讓一個心智還未成熟的孩子心生自責,把所有的罪全攬在自己身上。
哪怕退一步,結果如此不堪,姚旺竟然生出了退讓的心思。
如果這樣,姚旺這一輩子怕是要毀了。
劉五一手抱着姚旺,肩頭的衣服被淚水打透,他抱着人回了自己的房間,背上包,用軍大衣把姚旺一裹說:“知道哪有賣棺材的嗎?”
姚旺哭的眼睛沒了型,使勁睜大也不過是一條細縫,“窯,窯,窯村,有!”他停了停說,“哥,我,沒錢!”
劉五大手胡亂擦過他的臉,強壓着堵的死死的嗓子說:“我借你,你留下,還是一起去。”
姚旺目光定定的看着裏屋土炕上躺着的小孩兒,想了很久說:“哥,能給我弟蓋上棉被嗎?我跟你去。”
姚旺不知是傻了,還是傷心瘋了,給小孩擺布成側卧,屈膝,頭低下墊了枕頭,身上蓋了兩層厚被子,還念念叨叨的說:“我弟喜歡側睡,面朝我,不枕枕頭,不行,還怕冷……”
劉五聽不下去,閉起眼,滿腦袋渾渾噩噩,恨不得自己這會兒一頭厥過去,恨意濃濃的從心底升起,他多想一步上前,把蓋在那個孩子身上的被子掀開,撇掉枕頭……
兩滴淚砸到地上,他忽然清醒,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眼前一切在淚水的濾鏡下,模糊到美好一片。
立在地上的姚旺套了一圈柔和的光暈,側卧的小孩仿佛在笑,慶祝他離開了這個惱人的世界。
姚旺走三步摔兩跤,劉五拎起他,甩到自己後背,背着去,背着回。
回來時,他臂彎裏夾着一口小棺材,做棺材的爺爺聽說了這事兒,棺材打了折,還送了一大包紙錢,兩條挂清。叮囑他們一堆不過三歲的孩子白事怎麽做,可是劉五沒記住,他猜姚旺也沒記住。
姚旺一路像是瘋癫了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哭不笑時就會不停的說。
“哥,警察說,我弟太小,營養不良,火化了,骨灰都沒有……哥,老不死,從今以後頓頓有飯吃了……哥,你說牢飯好吃嗎?哥……哥……”
劉五被他一聲一聲的哥叫的頭皮一寸寸發緊,發麻。
瘋癫的姚旺堅持要陪弟弟再睡一晚,無知無畏的十歲小孩,大腦裏沒有鬼神的概念,上炕抱着弟弟真的睡着了。
劉五在外廳靠着牆站了一晚,煙頭扔了一地。
大年初一,清晨鞭炮聲中,煙霧缭繞的外廳,被晨光一照,美成了凝固的畫。
‘畫中’姚旺抱着弟弟從凝固的煙霧中走過。
也許這時的姚旺就如許多年前的他一樣,還不知道,逝去的就會永遠失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逝去的就已經失去——《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