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星期二:高樓以外
明知道就是陷阱,但還是要沖過去。
受不了那種譏諷,難得的是,自己居然認可了。
許琛暮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做的是不對的,可是思來想去,呆在那裏她卻被自己的愧疚煎熬着,她不能給陸瓊帶來麻煩了。
按照唐益的說法,自己每天失憶,每天忘記陸瓊已經持續不止十天半個月了,死皮賴臉地呆在陸瓊家也不是十天半個月了。
她覺得自己給陸瓊帶來了麻煩。
而且——她似乎意識到,她許琛暮,和陸瓊之間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簡單。
所以,是……愛人……?
她趕緊打住了,剎車停止了自己的設想,愈發覺得腦袋疼,站在馬路牙子上搓着臉試圖清醒一點,不管是什麽情況,如果她消失了,消失不見了,從陸瓊的生活中剪切出去,然後一個就可以結束這一輪游戲。
那麽——陸瓊的生活就會變得清爽許多,沒有了她這樣一個拖油瓶,就會多出許多私人的空間,陸瓊想去旅行,想去碼字,接待父母,和朋友聚會,都不必顧慮她這樣一個什麽都不記得的人的感受,不必小心翼翼維護她腦子裏的一大堆設想,不必謹小慎微地去解釋很多東西,也不用承受每天被忘記的痛苦。
所以原罪就是她咯。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咯,沒有她,陸瓊就不是被挂在樹上的風筝,而是翺翔天際的鳥。
相互牽絆着的感覺不是很好啊,好像失去了自由一樣。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就會這樣想,情不自禁地覺得這樣的設想是對的,可是為什麽眼淚背叛着自己的想法,淌下來好像永不止歇的河流,從高山上奔騰而下,席卷了沿岸的風景,她覺得自己的臉也白洗了,想到這一回事竟然無比難過。
今天,裝着毫不在意的模樣,嬉皮笑臉好像從來不在乎唐益說了什麽似的,一問三不知,陸瓊說你真的不介意嗎?她回答說,啊,他說了啥我不知道。
裝傻的表情讓陸瓊似乎信以為真,陸瓊困了,看起來很難受,她于是撺掇着她去休息,去睡覺,給她鋪好了床掖好被角,就差在那之前鑽進去暖暖被窩問一句爺您舒服嘛,不舒服我再給您焐熱了捂一會兒。
陸瓊渾身辛勞,她知道的,她輕飄飄地注視着陸瓊,陸瓊不着痕跡地和唐益談話的時候她就知道陸瓊是個作家了,是個作家,被人抄襲了,晚上碼字,所以,她知道陸瓊白天要照顧自己是很累的。
掖好了被角讓陸瓊睡得舒服一點,陸瓊擡起眸子來,溫和如水:“你今天很不對勁。”
“咦我怎麽知道我昨天什麽樣子,前天什麽樣子,大前天什麽樣子,每天都是一個樣子,既然都不記得了,為什麽要遵循之前的軌跡走,每天都不一樣不是很好嗎?”她一攤手,無賴的模樣,陸瓊于是笑了起來:“你說的是,很好。”
“快睡吧快睡吧,多睡一會兒沒關系。”說着她拍了拍被子,鼓鼓囊囊的,陸瓊微微眯起眼睛來:“你不要有什麽別的想法。”
“咦,你不同意我是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的。”
“噗。”陸瓊笑,合上了眼睛,“那我睡了。”
“好,晚安,啊不是,午安,做個好夢喲麽麽噠。”許琛暮忙不疊地催她睡。
“許琛暮。”陸瓊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想要跑,被陸瓊這麽一着吓得滿頭冷汗:“怎麽了?”
“別在乎唐益說的,他那人很不靠譜。”陸瓊擡眼來看看她,從被子裏探出手來要觸碰她的臉,她沒有躲閃開,眉心被冰涼的指尖碰了碰,接着,眉毛被描畫了一遍。
那只手冰涼冰涼,留戀不舍地在她的臉上一點一點摸過。
“沒事,真沒事。”她覺得自己的嗓子很澀,垂下頭去,覺得自己理虧,明明自己籌劃着要離開陸瓊了,在這裏的表現和欺騙又有什麽兩樣呢?眼淚愈發多了起來,積蓄在眼眶裏,就要打濕陸瓊的手指了,她急忙吸吸鼻子收回去。
“過來。”陸瓊把被子攤開了,拍拍身側的位置,“到這兒來。”
陸瓊要她過去睡了,她慌了慌:“哎這樣不好吧,太不端莊了,說上床就上床啊——”
“別亂想。”陸瓊笑,依舊堅持着,甚至半起身将她拉過懷裏來。
于是許琛暮不抗拒了,倚在她身旁,側過臉去能夠數數陸瓊的睫毛,踢掉鞋子躺到她被窩裏,陸瓊胳膊伸展,把被子再搭在她身上。
她愣了愣。
“睡。”陸瓊言簡意赅地說清楚了意圖。
手臂緊緊箍着她的腰。
她想跑也跑不開,茫然地睜開眼睛,陸瓊安然閉上了眼,仿佛今天的事情就此揭過去了,可是她忘不掉,好像烙印在身上,深深的刺激,被捅了一刀,她得跑,陸瓊察覺了什麽不許她走。
陸瓊還是累了,睡熟了之後她就悄悄逃了出來。
一直到走到小區樓下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陸瓊,連帶四周的生活也一起忘掉了,她自己是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住在這裏的,因此連生活的記憶也沒有,全然陌生,比面對唐益更讓人惶恐,她默然攥着自己的袖子,恍然無措地走在街道上,接着,鼓起勇氣走到了小區門口,牆上有一塊兒磚與衆不同,上面寫着孫悟空三個字,歪歪扭扭,如果不是她弓着腰走得像是被大山壓倒,是不會看到這三個字的。
是小孩子寫的,于是她因着這三個字記住了這扇門,挪着步子走出去,一條狹小的街道橫亘在眼前,路邊是楊柳垂了一路,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這條路,思來想去,一般人都是會先往右看的吧,所以她往左邊扭過頭走了,剛好對上一條寬闊一些的街道,有稀稀拉拉幾輛車從街道上飛掠而過。她幾步湊過去,旁邊有公交站牌,那裏沒有人在等待,這裏似乎是新建起來的,什麽都還不甚完善,馬路上的橫欄上有個小孩子跨過去了,小心翼翼地提着豆漿油條穿過馬路,到對面的一條小巷裏去,轉眼間就沒了蹤影。
似乎是着了魔一樣,她找準了斑馬 線,還知道自己要遵守交通規則,默然等了個綠燈,那時候她在那頭觀望對面的那條街,五金商店,家常飯館,早點鋪的人才剛剛收攤,電線杆上貼滿了小廣告,可是自己這邊還是整潔如新,這是兩個世界,她下意識地腦子裏回旋着幾個問題,想要探尋對面這些人的生活方式,想知道這樣的規劃和布局背後的故事,想寫很多個新聞稿,想跟蹤報道——她用了報道這個詞。
冥冥之中有什麽關系。她沉默着走過馬路去,看清楚了電線杆上的小廣告,都是騙人的,哪裏哪裏高薪招聘工人,哪裏哪裏高價收購駕照分,哪裏哪裏又重金求子了。
下意識地覺得想笑,卻不知道這概念是哪裏來的,她疑惑了一剎那,着魔了一樣鑽進了小孩子進去過的小巷子,被迎面而來的逼仄感吓得倒退了一步,幾輛車停在巷口,堵得密不透風,再往裏,巷子大抵只有她的身高這樣寬,兩邊是藍色鐵皮圍出來的牆,她猶豫了一下,挪着步子往前走着,藍色鐵皮旁邊鏽蝕了許多,有老人端着小馬紮坐在旁邊,裏面晾着衣服,小孩子無神地看向她這個突然冒出的陌生人。
這是一個陌生人,衣着光鮮地出現在這裏,倉促惶恐的反而是她。她縮了縮身子,旁邊硬是擠過來一輛小三輪車,把她擠到裏面去,面前稍微開闊了一些,似乎是市場一樣的地方,狹小,微縮,有兩家超市和一家菜店,五金店門口也兼賣肉的,大塊的木墩上面的紙片被砍得零零散散的,被風一扯就啪嗒掉下來,旁邊打盹的小工打了個哈欠,不在意地将紙片再拿起來,丢到木墩上面,拿起砍刀來,扯下了一長條豬肉遞給顧客。
這個“市場”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垃圾箱,随處可見的那種,散發着二十裏外都能聞到的異味,又酸又臭還腥氣,她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為什麽在這樣的高樓下還有這樣的生活。
她住的地方和這裏只有一條街道之隔,她愣了愣,頭頂突然猛地一疼。
當啷一聲,一個易拉罐從她腦袋上掉下來,剛剛就是這東西砸在她腦袋上,她低頭撿起來,前面有幾個孩子怒視着她:“還我!”帶着她聽不出的口音,她揚了揚易拉罐,腦子裏下意識地想說什麽,卻陡然被記憶剪斷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才能夠打開話題去進行采訪,也沒有采訪的條件。她愣了,有個膽大的孩子撲過來搶走了易拉罐,接着一群孩子哄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