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會打人的兔子不是好沅沅
楚政做了一件從沒有做過的事情,他在胡人攻城的陣前棄了兵刃,反身跑回了身後的長街。
一國興亡,同袍生死,統統變得不重要了,他踩裂了被戰馬踏出縫隙的磚石,躍過血肉模糊的屍首,還有未死透的胡人從地上艱難爬起,試圖朝他揮舞兵刃以為自己和同族報仇雪恨,楚政腳步未停,他只是橫臂一攔,任由自己臂上被砍得皮開肉綻。
舊日痊愈的傷痕再次露出森森白骨,楚政卻沒有感到疼,他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他曾經背信棄義,弄丢了陪伴他數年的柳沅,同樣的大錯,他絕不會再犯第二次。
疾跑帶出的風裹挾着來自屍體的腥氣,楚政喉間發緊,他從未覺得跑是一件累人的事情,但眼前的一條長街卻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很快便腳底踉跄的摔了跤,面目僵硬的死人同他迎面撞了個正着,他捂着滲血的鼻尖囫囵爬起,滿是血跡的布衫又深了顏色。
他記得這是柳沅給他做得衣服,山裏清苦,他身形高大沒有合适的舊衣,柳沅一瘸一拐的跑到城裏弄回了料子,他那時還是一身傷病,總是倚在床裏昏昏沉沉的睡着,柳沅不會做衣服,只能把布料放在他身上,一邊比量一邊裁,最後幹脆把兩片布放在他身前身後對齊一縫,倒也稀裏糊塗的搗鼓了出來。
這身衣服一開始是有些緊得,後來才越穿越寬松,柳沅其實不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他是府宅深處被好生養出來的小公子,即便沒有名分也是被大人千嬌百寵的,與柴米油鹽的很多事情,他理所應當的不擅長。
楚政牙根滲血,拼命跑過惡戰之後的街巷,他恨透了自己的一時沖動,他應該好生待在那,刀劍無眼,柳沅根本不能自保,連林弋都想到了要騰出人手專門保護,他居然還那樣冒冒失失的沖到外頭。
楚政跑得太急了,他險些沖過柳沅藏身的街巷,路過巷口的時候,他生生剎住腳步擰腰轉頭,倒塌的磚牆封死了狹長的巷道,橫陳在外的屍首顯然是遭到襲擊的後果,楚政喉頭一哽,心髒差點跟着停跳,腹髒郁結的血氣一股腦的湧到嘴邊,逼得他雙膝一軟,頓時垮下了身形。
“沅沅……沅沅……”
粘稠的髒血将聲音沁得沙啞之極,楚政發不出聲了,他跪去地上懵懵懂懂的怔了片刻,又打着寒噤回過神來。
就像之前一樣,他永遠不可能接受柳沅死亡的結果,他以膝為足,狼狽又滑稽的挪到磚石塌陷的地方撲上去徒手翻找,碎裂的磚瓦不比兵刃遲鈍,片刻就能能磨得人十指鮮血淋漓。
這絕不是那個穩重得體的宸王了,楚政失去了所有的冷靜和理智,他若多看上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屍體都是被一箭穿喉的胡人,但此時此刻,他又變回了那個慌張癡怔的傻子,那個喜歡和柳沅一起待在山野裏生火煮飯的楚政、一刻都離不開柳沅的楚政。
“人在這。”
這樣的楚政還勉強有救,貓在高處的弓手眉梢一挑,終于開了金口。
楚政循聲仰頭,刺目的陽光晃得他眼底泛淚,不遠處的屋檐尖上立有一名黑衣蒙面的弓手,而在他身側房頂正中抱膝而坐的正是柳沅。
“——沅沅!”
Advertisement
劫後餘生不見得是個好事,至少現在不是。
楚政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立刻拄着膝蓋倉皇起身,想都不想就抓着屋檐一躍而上。
可惜他沒有弓手那般出神入化的輕身功夫,瓦片邊沿硌得他腰腹青紫,死死怼在他肋間,他只能不上不下的挂在屋檐邊上,哭也似的咧開嘴巴紅透了眼睛,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試圖碰一碰近在咫尺的柳沅。
“你沒事吧!你別動,別動!我接你下來,我,我不該走的,沅沅,我……”
沾着血污的布鞋往後挪了一下,即便只是個細小到不能更細小的動作,也足以說明一切了。
柳沅把臉埋在膝間沒有擡頭,細軟柔順的長發服服帖帖的垂在他身後,籠着他瘦削單薄的肩頭。
“沅沅……”
楚政這回是真真切切的停了心跳,他整顆心髒開始劇烈的痙攣抽搐,榨走了最後一點溫熱的血肉,十指卸力松開的瞬間,他努力抻着脖子多看柳沅一眼,但有人不想讓他如願,沉默寡言的弓手揪住了他的後領掠身而下,趁機将他臉朝下按去地裏翻滾了一圈,糊了他一臉塵土。
入夜之後,雁城軍營燈火通明。
玄衣騎馳援解圍,擊退胡人,固守雁城,這個無人能意料到的消息在明天天亮之前就會傳到各地,很多人今夜都會輾轉反側夜不成寐,不過身為始作俑者的雲淵一點也不在乎。
雲淵帶着傷藥和消毒的烈酒進了軍帳,柳沅仍沒從少年時的身形張開,說是十六七都有人信,尤其是沒了楚政的時候,他孤孤零零垂着腦袋抱膝坐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團,看着就讓人揪心。
眉目俊秀的男人撩開衣擺,大大咧咧的坐去地上,白日裏岑小五去得不是特別及時,護衛柳沅那隊人手還是同流竄的胡人有一輪交鋒,柳沅在混戰中摔了一跤,右邊顴骨和手肘都蹭破了皮。
柳沅不是個聽話的,雲淵對此早有領教,但他天生精通此道,專治狼崽子、死心眼、刺猬脾氣等各種絕症。
“別瞪了,都快成兔子了。”
雲淵兩手一捧一擠,準确無誤的扳住了柳沅的臉,他同紅着眼圈卻死活不哭的柳沅對上目光,總是笑盈盈的眼裏帶着燭火映出的光亮。
“來,聽話,叔叔給你上藥了。”
“.…..”
雲淵着實年長,只是他一副禍國殃民的面相,實在襯不起長輩的稱謂,柳沅抿唇欲躲,卻被他兩條長腿徑直一夾一收,牢牢兜進了懷裏。
“嗚……”
“疼就哭,叔叔不笑你。”
上好的熏香不濃不沖,而是一種徐徐溢開的幽香,柳沅抵抗不過,只能由着敷到傷處的藥粉緩緩化開,刺得皮肉生疼,他皺着鼻尖咬緊了齒關,疼得身形打顫也死活不肯哭。
逗孩子是講究恰到好處的,惹惱了就不好玩了。
雲淵收斂笑意,沒再逗弄這可憐孩子,他上過藥便翩然起身,雲紋勾勒的長袍纖塵不染,連個褶皺都沒有,他俯身摸上柳沅發頂,趁着楚政不在多捋了兩下。
“他在你隔壁,估計得昏一會,要是擔心你就去看看他,我的人嘴嚴,不會有事。”
雲淵走後,柳沅沒去看楚政,他只是走到楚政的營帳外面站了一會,最終還是沒有進去。
他知道自己是該去看一看的,楚政先前傷重失憶是因為腦中淤血,今日一下刺激太多,雖是神思清醒了,但必然會造成身體負荷,他明明是天底下最關心楚政死活的那一個,此番情形,他理應進去守着楚政好生照顧。
——可他實在做不到了。
他在夜幕中一瘸一拐的出了城,玄衣騎在日落前就肅清了圍城的胡人,眼下周圍是絕對安全的,他兩手空空的走在早已爛熟于心的山路上,鏖戰之後的繁星格外明亮,他仰起腦袋往北邊看,點點星河之中,有顆特別亮的。
很多人都說那是天上最亮的一顆星了,它映着的是南越的宸王,星辰是不會隕落的,所以只要有宸王在,天下就是海晏河清。
柳沅停下腳步,忽然有一點想笑,他所了解的楚政并不是這樣的,他的楚政哥哥只是個有些笨拙的尋常人,會因為課業頭大,會因為朝中政事焦頭爛額的咬毛筆,還會因為情難自持而深感罪惡,會在第二天早上面紅耳赤的跪在地上捂着臉給他賠罪。
他愛楚政,他愛那個深陷局中不能抽身的楚政,也愛那個在山野裏跟他過家家的楚政,他對這個結果并不吃驚,他早就預料到這個場面了,他是在同天下人作對,楚政是局中人,他就是水上浮萍,偌大的一個江山社稷,他的私情私心終歸是拗不過的。
柳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哭不出來,白日裏他眼見着楚政再次離他而去,可他不恨、不氣、不惱,最多是有那麽一丁點的失落,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他的楚政哥哥就是他的一場夢,注定是年少荒誕、無疾而終的夢。
他突然想回家了,他想回到山裏那個小小的屋舍,那裏還有他做得筍幹,興許小松鼠還在,還蹲在窩裏等着他回去。
可月光卻突然隐去雲層,沒有照亮他眼前的路,山路嶙峋,楚政不在,他若再摔一跤沒有人會照顧他,柳沅遲遲沒能邁開步子,他扶着山石緩緩垮下了身形,瘦長的五指緊緊剜住了粗糙的砂礫。
他沒有家了,他早就沒有家了。
沈府沒了,別院沒了,山裏那個不是家,只是個空空蕩蕩的屋子。
他只剩一個楚政了,一個不會再獨屬于他的楚政,他怎麽可能心平氣和的接受一切,他只是在莫大的絕望和悲傷面前魇住了,就像他聽聞聖上賜婚之後跪在雪裏乞求見到楚政那個晚上一樣,他只是惘然到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柳沅眨了眨眼,鹹澀的淚珠從他眼裏滴滴答答的落去地上,剛好将一只夜出覓食的小螞蟻沖得四腳朝天。
口水和鼻涕像是生怕他哭得不夠難受,硬要一起跟着添亂,柳沅倚着山石蹲下身子,用髒兮兮的手捂住臉,上過藥的傷口崩開滲血,疼得他眉目抽搐,他咧開嘴巴抽噎着喘氣,結果指尖的沙粒又落進眼睛,喇得眼底刺痛。
柳沅已經說不清自己在哭什麽了,他拼命的喘息換氣,想要将胸口的悶塞化開,眼淚順着他的腮邊溜進脖子,一串接着一串,濕得他領口一片狼藉。
他從雲聚哭到雲散,月光再亮起的時候,他已經有些缺氧了,他倚上嶙峋的山石,跌跌撞撞的直起身子想要把氣喘勻,嗡嗡的雜音沖得他頭暈腦脹。
“——沅沅!沅沅!小心!”
他腿腳發麻,根本支撐不住身體,他恍恍惚惚的聽見楚政在喊他,可他哭得太厲害了,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朝他跑來,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屁股着地的疼痛倒是真的,這種疼法會讓人不受控制的張開嘴巴,柳沅跌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張着嘴巴哭不出聲,他由此認定那個沒來得及救他的楚政一定是幻覺,于是當那人真的氣喘籲籲的沖上來将他抱進懷裏的時候,他只皺着臉蛋抄起手邊的泥沙狠狠一揚,又呲出圓乎乎的犬牙用力咬下,仗着自己是哭暈了頭,可以肆無忌憚的對着一團空氣撒潑發洩。
“滾開!滾——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