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寒料峭, 正值上元佳節, 滿城張挂着紅蓮燈,千門笑語徹夜不斷。
陳府亦張燈結彩,仆役們上下張羅着, 将府邸裝點得有如天庭, 就是石欄上都裝着琉璃燈,萬燈閃閃,直要與星月争輝。
城中最有名的戲班子準時趕到,陳賦貴早遣人為他們搭好了華麗的戲臺, 全府老少坐在臺下屏息以待。要請到他們可不容易,每逢佳節或家中大事,富貴人家第一個想起的便是名角兒靜客。常人道, 見靜客一面,便知何為天上人,即便不好南風,也只能拜服在他的裙下。
珠簾繡幕, 彩燈無數, 暗香在風中飄蕩,小小的戲臺仿若成了金玉與美人堆砌而成的極樂世界。陳賦貴撫掌大嘆, 臺下不分男女皆是看直了眼,有不争氣的早已血氣上了頭,恨不能沖上臺去一享美人之福。
靜客身上的戲服繁複沉重,像要把他清瘦的身軀壓垮,頭上簪着的珠寶幾度随着燈火晃花了他的眼。他看着遠方牽起唇角笑, 只是沒有意義的笑也令得人們神魂颠倒。
正唱到興起時,他俯身一拜,阖目将萬千火光掩去,戲鼓之聲愈來愈高昂,他喘了口氣,再度擡首睜目,卻驀地看見了遠處角落裏,正站着一個踮腳眺望的婢女。他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只知她穿得并不多,像詩裏說的一樣初試着薄羅衣,看着他邊喝氣邊冷得直跺腳。
這個廊下的少女始終伫立在陳府唯一沒點燈的角落裏,不知疲累地伸着脖子。對視的這一瞬,天地便仿佛分成了兩半,一半是他所身處的輝煌,一半是那幽深的黑暗,然後世界便在他們的目光中驟然打通,兩相融合,晃得他險些唱錯了拍子。
再度見面是那不久之後,陳賦貴又派人請他至府中,此回只為給他一個人“唱戲”。
他衣衫不整地蹒跚着出了卧房的門,整理衣襟時擡目便又見到了那個婢女。這回他看清了她的臉,鵝蛋臉上一雙眼睛大而亮,雙頰被風吹得紅撲撲的,不是多美的姑娘,就連身材都只稱得上乏善可陳。
她似乎知道他與陳賦貴的勾當,又似乎不知道,只是像那日一般地笑,笑中竟還懷着一絲羞赧。
“何公子,你的詞。”她不知從哪撿來他随手扔掉的手稿,上面只不過胡言亂語了幾句,卻被她視若珍寶地又遞了回來。
“此後你們便常書信來往?”晏重燦适時地問。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到了亭中,面對面盤腿坐着,若只看畫面,倒像是夜裏閑聊的舊友。
靜客輕輕颔首。
“她原也讀過幾年書,家道中落後被人掠走,賣進了陳府。論才情,她遠勝于我。”
“後來你們約定了婚期,卻未能如願。”這句話晏重燦是以陳述的語氣說的,靜客苦笑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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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我想退隐後那老頭便囚禁我了近一個月,我試過劃傷臉,甚至自盡,皆被發現,他甚至以鐵鏈拴住我四肢,讓我日夜不得動彈,險些成為廢人。”
老頭說的是他的師父。
“在這折騰之中身體總歸是毀了,幾個常請我入府的達官貴人便想向他買下我。”
靜客的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散:“當廢了的戲子,還是當禁脔,如何選?”
“你沒有選。”
“是。我逃了出去,帶上錢財與她約了徹底逃離的時辰,連馬車都安排都好了。那夜下了場大雨,我在城門口等了一夜,未見到她,卻等來了一封信。”
“她……”
靜客的雙眼幹涸得可怕:“陳賊玷污了她,要娶她為妾,以此要挾我常伴他身側。”
“哈哈哈哈哈哈,他竟妄圖要我與扇月一同侍奉他,這畜生當真會做夢。”
晏重燦這才了然,扇月寧尋一死,也不願心上人因自己而再入地獄。
而何揚則在大怆之中被邪魔妖道趁虛而入,種下邪念,并學會了招魂之術。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教我如何報複,便循着他的話做了。”
是魔鬼的呢喃。
司決雙眸一凜,威壓驟放,壓得他趴伏在地,好在收得快,他才勉強又爬了起來。
“煉心君……”司決的聲音極沉極冷,僅從何揚這一句話便明白了許多。
晏重燦也是一愣,此前他說何揚把魂獻給煉心君,只是想說他神智已蕩然無存,徹底入了邪道,卻未想到根源竟真的出在極域神君身上。
現下想來,他果真是好手段,有了顧玉書的效忠,又有了此前的教訓,他人躲在銀臺城,留下的邪念卻是遍及天下。縷縷催生人心惡念的神識飄蕩世間,但凡根骨适合又大喜大悲之人都是它們的獵物。
僅僅是凡人,要如何抵擋,又如何抗拒。若不是有泓玄宗這喜歡“多管閑事”的宗門,想必就是天下大亂了也只是聽之任之罷了。
晏重燦看向何揚:“他借你們之手培育生魂,即便被人懷疑,也毫無證據。靜客,你可想過自己一直在被人利用?”
“利用?各取所需罷了。我知道此術是有人刻意傳授于我,也知若我入了此道假以時日必有人來殺我。世間最怕的就是不在乎,扇月死後,生與死又有何意義?我就是要作亂人間,惡有惡報,不過一死,不足為懼。”
原來他之前說的“你們終于來了”是這個意思,晏重燦輕嘆一聲,“你未修煉,所招之魂皆由你的壽元強行招出,你已到了極限。”
也就是說,他并不會什麽通天的法術,只是把自己的陽壽分給生魂罷了。他們所傳之術也僅此而已。
“最多還能活半個月,對否?”他面上毫無波瀾,甚至冷靜而無情。
晏重燦垂下眸,不再多言。
多言無益。
何揚雖然時有癫狂之狀,但實際上比誰都冷靜,他的血早已結成了冰,誰也管不了。
“你招了多少生魂?”
“十年壽命換一條,大抵有五六條了。”
晏重燦心中盤算一番,他們此次清除了一只,按掌事房的記錄也早已清除了數只,應該是幹淨了。
此間事了,晏重燦站起來,幹脆地道了聲告辭。
何揚沒回過神,愣了會兒不解發問:“你們……不殺我?”
“你快死了。”卻是久不開口的司決回的他“魂入地府後,自有審判。”
“自有審判……自有審判……”他眼中泛淚,呢喃着這幾個字在亭中又哭又笑,可惜唯二的觀衆已經離開。
化光後不過瞬息便到了城中,梓城的夜色比之銀臺城也毫不遜色,到底是能承受住靜客無雙風華的寶地。
路上的紅蓮燈依舊一盞接着一盞,照出滿目風情,可惜真正的紅蓮已然要真正凋謝了。終歸是命運弄人,咎由自取。
在街市上走了許久,晏重燦的憂悶才終于散去一些,兩人沉默地行至河畔,岸邊游人熙攘,不少人買了河燈和祈願燈在放,河中飄了不少荷花燈,使得星河都暗淡了不少,放眼望去壯麗至極。
“娘,我要那個烏龜的!”一個小孩趴在橋上,指着底下剛放的河燈喊道。那荷花燈底下系着一只紙烏龜,飄在水中憨态可掬,吸引了不少孩子的注意。
賣燈的漢子耳尖,忙撿起兩個好看的燈給他們看:“貴人來一個吧?我們的箋子都開過光的,寫了準能保平安,保順遂!”
“你會寫字麽?平日在學堂只會胡鬧,買了又要怎麽寫?”美婦人還有些猶豫,笑罵道。
小孩眼珠一轉,雙手握在一起,幾步就蹦到晏重燦面前:“漂亮哥哥,幫我寫一個燈好不好?”
晏重燦忍不住蹲下身摸摸他軟軟的頭,卻不直接答應:“你娘答應給你買了,哥哥就給你寫。”
“這……”婦人被晏重燦這一盯,立時紅了臉,暗道這是哪家的小郎君,竟生得如此俊俏,心神一蕩,就斬釘截鐵地道“買,娘給你買。”
話音剛落,那漢子就捧着一盞精致的荷花燈過來了,快得像是生怕她反悔:“十五文錢。”
肉疼地掏了銅錢,漢子還頗為貼心地給了他們一支筆:“多謝貴人賞光。”
“你想寫什麽?”晏重燦拿着筆低頭問他。
小不點抱着他的腿,擡着頭想了半天,認真道:“小寶要有好多好吃的!要每天都有紫薯餅吃!”說完就被他娘狠狠敲了一下頭。
“嗷!”他憋着眼淚摸摸自己,只得委屈地轉換心願,“那,那小寶要娘和爹長命百歲,爹好好對娘,和先生說的一樣,白,白首……”
“白首齊眉。”晏重燦看他想不起來了,順口接道,小寶馬上笑眯了眼連連點頭。
婦人嘴上罵了句“這孩子……”,手上卻憐愛地把他抱了起來,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都聽你的。”
“願爹娘百歲無憂,白首齊眉,此生遠別離,遠病痛,更不必相思。”
晏重燦雙手拿着箋子,念完上面的字,再鄭重地放到孩子手中。小寶嚴肅着一張小臉把它放進河燈,還小聲地催促它趕緊游:“小烏龜快快游,早點告訴河神小寶的心願,快快游。”
“多謝……”婦人朝他福了福身。
晏重燦笑着搖搖頭,回身扯了一下司決的袖子,對上他詢問的目光,低聲道:“我們也寫一個?”
司決自是同意的,自己找方才那漢子買了兩盞燈,分了他一盞後還要背對着晏重燦自己偷偷摸摸寫。
“……”晏重燦失笑,沒去管他,低頭看着燈卻半晌無言。明明是自己提議的,這會兒咬着筆杆子竟是不知道該寫什麽。或者說,心中想說的太多,反而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
那頭司決倒是寫得飛快,寫完還趁他不注意直接放飛了,待晏重燦回神便只看見那盞祈願燈已經飛了老遠。
晏重燦這才忍俊不禁:“你寫了什麽如此神秘?”
“你寫完了?”司決不答反問。
“嗯……差不多。”晏重燦扭扭捏捏地放下筆,人卻挺大方,直接把心願箋給他看了。
紙上規規整整寫了三行,“一願家人平安順遂,永居桃源。二願郎君萬事勝意,抛卻前愁。三願此情可傳,終成道侶。”
司決眸光深沉,看罷甚至用指腹摩挲了最後一行字,卻并未說些什麽。晏重燦亦把燈放了,看它飛得最高方才滿意,卻還記得司決不和自己分享心願,便開着玩笑纏着他告訴自己。
纏了半天,他都要放棄了,就聽身旁的男人驀地啓唇道:“千裏佳期,堪能共度,甚幸。只望歲歲有今朝,日日有此時,與君兩心同,長相守。”
佳期……
兩心同……
長相守……
月色下人聲鼎沸,喧嚣中他卻仿佛什麽也聽不到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進他深如瀚海的眼中,胸腔中猛烈地鼓動着,宣告他已徹底失去了理智。
司決溫柔地垂眸,纖長的眼睫根根鮮明,掩去他眸中光華,一切便又倏然恍惚如幻境。
“師兄……”晏重燦不自覺地喚他。
冷香一股腦地攏住他,清冽得似冰似雪,晏重燦僵着身體,眼睜睜看着男人緩緩向自己靠近。
他一時緊張地閉上眼,很快,額上便觸及了一片柔軟,有些冰,卻足夠使他渾身滾燙。
這個吻一觸即離,輕得像從未發生過。
路過的人群偶有側目,綻出的笑意卻皆是善意。
司決伸手摸了摸自己吻他的位置,見他還沒回過神,唇角勾起幾不可見的弧度,憑欄繼續看自己放的燈,作出了一副十足輕描淡寫的模樣。
邊上的孩子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手指緊緊握在一起,甚至還在輕輕發着抖,不禁咧嘴一笑,好心的沒有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