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晏重燦和餘下的弟子們面面相觑一陣,小聲道:“不如我去罷。”
“可是太危險了……”
“無妨,我與獲月一同去,不會有事。”
葛慕雲懷疑地看着在他手心縮成一團的鳥。
“此事莫要告訴司決,待我帶回夜魄草來再說。”晏重燦又補充道,他在路上思來想去了許久,都覺得先斬後奏比較好。
幾人讨論一番,發現勸不住晏重燦,他們也不能時時守着他,便默認了這個主意:“那你一定要小心,單槍匹馬總是不占便宜。”
“我知道。”晏重燦叮囑了幾番記得保密,生怕司決臨時出來攔着他,看他們各自乖乖回了房,便揣着獲月從窗口一躍而出,直往黑化的群山趕去。
獲月仰頭看他:“沒想到還真的要你來幫忙,你運氣可真是絕了。只是你确定此行能夠安然無事?”
“比起這個,我倒更擔心司決,他今天顯然不對勁。”晏重燦疾速禦劍“夜魄獄山有陣法,尋常修士無法依靠法決或者法寶得到光亮,而我自己即可生光,你亦不受黑暗影響,此次任務簡直就是為你我量身定做,若無意外絕不會出事。”
聽他一說,獲月也有了些膽氣:“話是這麽說,可宗門衆多,你還是小心為上。”
“別太擔憂,反正再不濟也有神鳥大人你帶我逃命,誰能比得上全速飛行的你?”晏重燦用手指點點它的頭。
獲月立即昂起了頭,哼了一聲,眼中皆是得意,滿臉“你再能耐還不是得靠我才能活”的神情。
那黑霧就如迷障,不僅能阻礙大部分低階修士夜能視物的雙眼,還能阻絕法寶的光源,一群修士此時就如盲人一般在群山中摸瞎尋草。無數異獸蟄伏在山間,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它們襲擊,吞入腹中。
通常來說,晏重燦所處之地愈黑,他身上的光便愈亮,只要他不加壓制,在絕對的黑暗中甚至能照亮方圓兩丈的範圍。只是今日這地方着實詭異,即使他沒用法決,身上暖光也被那黑霧作弄得飄來搖去,就如手上拿了盞燭燈一般,微弱又單薄,但好歹還是比沒有的強。
“也好,若我這光芒大作,只怕立即就引得他人注意,反倒害了自己。”晏重燦沖獲月安慰般地笑道。
夜魄草喜暗喜潮濕,晏重燦就專往水源之處去,有獲月在,他們這一路躲避變異靈獸躲得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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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倒方便,如此聚衆生長也省去了我不少麻煩,”晏重燦将三五成群擠在一起的靈草裝進乾坤戒“采摘也無甚難處,只要靈獸……”
“左前方!”獲月驚叫。
但見幽幽暖光照耀下,一頭成年男子高的巨狼半藏在樹後,利齒外露,爪牙鋒利,喉間不斷發出低吼。
寶劍嗡得一響,铮然出鞘,輕輕落在晏重燦手中:“區區狼犬,當真尋死!”
似是知道他在貶低自己,野獸嘶吼着兩爪騰空,矯健靈敏地迅速撲來,身軀在幽暗之中化作一道強勁的虛影。
晏重燦凝神屏息,在那巨狼猛沖直撞之時不躲不避,他的劍招灑脫飄逸,腳尖輕點便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勁擊在了巨狼的頭部,互不退讓間但聽一聲哀嚎,竟是巨狼率先後退一步,一道血痕正中額間白毛,滴滴答答流下血液。
“小心!”獲月藏在晏重燦衣襟內,小尖嘴險些把他衣服啄穿。
話音剛落,那野獸巨大的頭顱突然一歪,原是脖頸被晏重燦那一擊給撞折了,但它顯然無礙,就以這副奇詭的模樣,攜着暴戾的狼嘯再次撞來。
“不便久戰。”晏重燦當即作了決定,一瞬間竟是借它疾沖而來的風勢身形一飄,如輕雲般悄然飄向遠方,有獲月的雙眼,他這場猝不及防的逃跑進行得順當無比,巨狼還沒反應過來就已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且不至于在複雜多變的黑霧與山形中迷路。
果然,他才剛以奇妙的身法逃脫,無邊狼嘯就已彌漫至山間,群狼密密麻麻聞訊而來,沒察覺到它們前來的修士們不多時就如案板上的魚肉被吞噬無影。
“……擺脫了。”良久,晏重燦用神識掃視仔仔細細一圈,終于松了口氣,冷汗涔涔地靠樹而坐“多虧有你,不然我決計無法這麽快找到最好的路線。”
獲月扇了扇翅膀:“可是,我們這一路疾奔,已經走到了夜魄獄山的最深處……我也有些看不清了。”
“無妨,我們已采了多少夜魄草?”
“九十二株。”獲月精神有些恹恹的“阿燦,我好困……”
晏重燦忙把它捧到手心上,摸了摸它發冷的腹部:“怎麽了?莫不是方才那一擊波及到了你?”
“不是……是我……被壓制了,我感覺到此山深處有上古飛獸坐鎮,你記得……千萬不要去往高空。”
晏重燦見它眼皮耷拉,眉頭皺起,卻也無可奈何“你好生休息,大不了我們在此過上一夜,待日出後陣法消失再走。”
“不行,太危險了……”
“出不去,也不能飛,與其在這山中四處尋路,不如索性尋個地方隐蔽身形,以不變應萬變。”晏重燦将它輕輕放入心口前的內兜“我一定會保護你。”
獲月已經沒有精神反駁他了,在極端的血脈壓制下,它被強制進入了自保性的沉睡。
晏重燦幾番試着催動自身的光亮,卻是毫無用處,幾乎已經到了微不可察的地步。
輕嘆一聲,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耳部,循着聲音辨別腳下山路,跌跌撞撞一個時辰有餘才在隐蔽的小丘下摸索到了一個低矮的洞穴,幾乎只能裝得下一個單薄的少年人,好在他身形削瘦,方才勉強擠了進去,再在洞口扯下藤蔓作了遮掩。如沒有比他修為高的人過來查探,興許是無人能找到他的。
他安靜地縮在洞裏,身子一動,驟然發現洞裏長滿了夜魄草,身下還壓着好大一片,愕然間簡直是被這驚喜砸了個頭暈目眩。
洞穴肯定沒人來過,夜魄草長勢甚好,比群山外圍的靈氣濃度高了不少,晏重燦一株一株小心地拔,神識外放,仔細着不傷到根莖,待到全部摘完也數不清一共多少,就累得倒頭睡了過去。
夜色深沉,客棧依舊空蕩,但也有少許修士帶着靈草回來了。
司決正坐在窗臺上閉目打坐,驟聽門被敲響,他手指一動,門鎖落下,是葛慕雲戰戰兢兢走了進來。
“師兄,有一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告訴你……”
“何事?”
“回來時,晏……晏前輩說要幫我們忙,便自己前往夜魄獄山了,他囑咐我們莫要告訴你,可是這般晚了,他卻,卻還沒回來……”
司決雙眸立睜,面上竟帶了一分形于神色的怒意:“糊塗!”
“師兄,我知道錯了,都怪我們昏了頭才答應,現在我們要怎麽辦?”
“回去反省。”
說罷,一道罡風将葛慕雲直接推至門外,大門砰得一聲再次合上。
司決僵硬地坐着,半晌,他緊咬牙關,利劍出鞘,竟是再次禦劍而起。
他如一尊煞神般一步步踏進黑霧,自光源被阻絕後,他便沒有再睜開過眼,只用神識引路尋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神識一刻不停地在夜魄獄山搜尋,所用時間之長範圍之廣,即便是素以神識深廣如淵海著名的他也已頭疼欲裂。
此地一絲光也透不進來,司決似乎很了解這種黑暗,即使視線受阻也不見絲毫慌亂,反而始終如履平地,而他的劍只出鞘便震懾了一衆兇獸,皆躲在遠處惶惶不敢上前。
有些修士感覺到了他的到來,原本還想借靈獸之手除了他,卻不想是這種場面,又見他根本不采草,一時也方寸大亂,于是這場長久的搜尋竟是無一人打擾,平靜得好似他單獨在另一個世界。
“晏重燦!”
神識化作的喊聲猶如驚雷般在晏重燦腦際炸開,他身子一抖,睜眸的一剎那竟是遍體生寒。洞口有數雙放光綠眼正幽幽地盯着他,這森冷綠光在濃稠的黑暗中格外瘆人,還不知這群野獸已經虎視眈眈了多久。
晏重燦下意識就要執劍殺出一條生路,剛要動手就被飒飒風聲猛地定在了原地。
一切似乎只是彈指間發生的事情,那凜冽劍氣有着摧枯拉朽之勢,就如萬千利劍自四面八方合圍而來,磅礴又冷漠,晏重燦雖看不見,卻也聽得出這一招強到了極致,用劍之人對劍的運用已然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轉眼風止,綠眸齊齊如燭火熄滅,再沒了動靜。
晏重燦試探着将藤蔓撩開,伸手一探,果然那群野獸都被一擊斃命。
“敢問是哪位道友……”
“出來。”
是司決!晏重燦心頭一跳,他摸不準自己此時的心情,身體卻幾乎是不顧腳下危險,循着聲音跌跌撞撞跑到了他跟前:“司決?你怎麽來了?”
司決的聲音悶悶的,聽不出喜怒:“你可無恙?”
“無恙,你呢?”
“嗯。”司決灑然轉身“跟我來。”
晏重燦就跟在他後頭一步步地走,心裏轉了無數個彎,推測出是葛慕雲他們告了狀,又見自己未歸,所以來找自己的,不禁感動非常:“抱歉,是我自作主張讓你擔心了。謝謝你能來找我……還救我一命。”
司決沒說話。
晏重燦只好讪讪閉嘴,兩人一前一後沉默趕路。
然而,眼見着司決仿佛心有地圖一般走得毫無誤差,晏重燦欽佩之心再次湧上,還是忍不住開口:“沒想到司道友能在此等黑暗中行走自如,分辨山形,在下當真……”晏重燦沒能說完,因為他聽到司決悶哼了一聲。
男人身形不穩,竟是差點滑落下山崖。
晏重燦箭步上前,一把握住司決的手,為他分擔一點力氣,這才驚覺他手上冰涼,覆滿了冷汗。
此時他們已經快走出群山深處,些微天光灑落,晏重燦隐隐約約看出司決的臉色并不太好。
似是找到晏重燦後,他用以強撐着自己的那口氣就已盡皆消散,層層被強行忘記的記憶再次灌進他的腦海,讓他如被鐵索纏身,如墜萬丈冰海,竟是一字也說不出來。
“司道友,你莫不是怕黑吧?”晏重燦本是想緩解他的緊張,故意打趣,哪知那牽着的手卻在聞言後驟然顫抖,雖然随即就恢複了正常,晏重燦也不禁心悸不已。
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忙走到前面,緊緊牽着他的手為他領路:“你神識催動過度,接下來還是由我來罷。”
司決聞言本也只是默默地走,驀地,他眉梢輕挑,幾點微光就這樣映入了眼中,那光溫柔而純淨,化去了他滿身冷厲,柔和了他眉眼輪廓,幾乎引得他心生雀躍。
幽暗中一切都沒了曾經景色,他兩側是幽靈般的森林,腳下是如地府之路的小道,而他眼前的,卻是微弱又耀眼的光。
晏重燦催動着身上的光芒,溫潤的玉光一點點圍繞在他周身,像誰抖動了天幕,灑了他一身星屑。
他盡情地發着光,那些光在他身邊随他走動,有如蝴蝶飛舞。
“司決,你看你看,是不是一點都不黑了?”
晏重燦捧了滿手光強行放到司決手上,笑容燦爛,隐隐有幾分讨好。
司決定定地看着手上這捧安安分分的碎光,它将兩人交握的手指映得像玉一般瑩潤,更顯得兩人是如此親密無間,好似天生就該握在一起。
“是。”
司決唇角上揚,雖是極小的弧度,但在此時此夜,卻好看得不像話,直令晏重燦心頭一片滾燙,于是更加努力,在他前面跑跑跳跳,為他展現自己的發光技巧。
司決便笑着任他胡作非為,周遭寂靜,黑暗無邊,原本應是壓抑的,絕望的,原本他應是抗拒少年遲遲不松開的手的,但是什麽都沒有,一切順理成章。
他突然希望這夜能再長一些,路再遠一些,讓他再多看兩眼,把這一幕記得更牢更深,好讓他在今後無論多少年過去,又一個夜深人靜時,還能記起将光送進他眼裏的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