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開春的時候,小玉麟總算是找到了可以搭戲的班子。是個從申江入蜀的皮黃班,名叫慶華班,。班中幾個有分量的角兒,原是在江南一帶跑碼頭的。後來因着戰火,便沿着揚子江西行入蜀避難了。雖說各個角兒從前在自己的地盤也是有名氣和人緣的,然而換了水土,生計就艱難起來。蓉城本地曲藝繁多,光是唱,就有唱揚琴,唱月琴,唱琵琶,唱清音,唱荷葉,唱竹琴,唱三才板等種種,這還不算種種語言藝術和雜藝。本土最火的乃是川戲,雖說與皮黃戲一脈相承,但是從古至今地流傳下來,又有許多不一樣。
本地人聽慣了自己的戲,對皮黃的韻白一時不适應。加上班子裏的幾位撐場面角兒都是擅唱文戲的:長腔大調,聽在懂的人耳朵裏是享受,聽在外行人耳朵裏就是遭罪了。川戲講究一個火爆熱鬧,是從三歲小兒到百歲老人都能跟着目不轉睛的。皮黃戲相比之下就有點兒陽春白雪了。有的觀衆聽懂了,也肯叫好,可是轉臉就去聽自己本地的戲了。無他,因為覺得還是自家的玩意兒更有意思。
觀衆稀少,生計便無法維持,班主破釜沉舟,想要找些能演把子戲的同行一塊兒搭班,把戲演得熱鬧一點,迎合本地觀衆的口味。小玉麟恰巧在這個時候出現,兩下裏都是喜出望外。只是因為如今要照顧整個班子的生計,慶華班分酬勞不是按包銀,而是分賬。演出所得,班中衆人按比例分成。小玉麟對此沒什麽異議——他也做過龍套,懂得讨生活的不易。
因他初來乍到,最開始只得做一個二路的演員。若說熱鬧,傳統戲裏哪出也沒有西游記熱鬧。猴戲又是他所長,搔首轉眼,與真猴兒一般無二。雖然吐火變臉兒一概不會,但他武生的基本功紮實,又肯琢磨,慢慢想出了許多別人不曾演的小技巧。比方說與哪吒打鬥時,手腳并用,只用一條腿支撐着,另一條腿能從哪吒手裏把乾坤圈勾來套在腳上轉,手上的架勢也不閑着。又比如說,有時因戲所需,他能助跑幾步,用金箍棒撐地一躍上臺。這些看似輕捷靈巧的小處,恰恰為戲本身增加了許多看點。聽見臺下叫好,他心裏也高興,知道汗水沒有白白付出。
這樣一來,名聲逐漸就傳開了。班主李萬奎拿他也重視起來,着意照顧着他擅長的功夫,排了幾出大戲。城中觀衆基礎有限,班子也跑到臨近的縣市去走穴,混名聲。這樣一來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
虞冬榮也忙,偶爾抽時間能來看看他。但往往也沒法在一處呆太久。今時不同往日了,虞七少爺臉上的笑少了,話也少了,對看戲也不那麽熱衷了。小玉麟演了許久,他一場也沒過來看。雖然知道是因為有旁的事要忙,但到底心裏頭不好受,總是恍惚地覺得這個人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這樣一來,心中就生出了許多不安,偏偏又沒有機會同虞冬榮好好談心。有次都說好了要來,他留了座兒,虞七少爺也答應得好好的。到了上臺,滿哪兒都是人,偏偏那一處是空的。小玉麟心裏頭難受得不行,等虞冬榮再過來,便同他說起了這個。本來也不想抱怨什麽,但口氣難免沖了一些。這一回虞七少爺只是看了一眼表,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小玉麟呆呆地站在那兒,心中沮喪難言。他去虞家找了幾次,下人們禮數周全,說七少爺不在。小玉麟不信,他們也不惱,單是攔着他。大庭廣衆,他怕動手會給虞冬榮惹事,最後只得失落地離去。
班主瞧出他的心事,便着意寬慰。勸他情愛自來如此,緣分若是盡了,強求也是枉然,不如往前看。他年少英俊,哪裏就缺一個相好呢。
道理是這樣的道理,然而別人又怎麽能同虞冬榮比呢。
他這樣低落,演戲就不怎麽有精神。也不知道是被人授意還是自己有意思,班中一個唱小旦的伶人在他跟前轉悠的時候便多了起來。小玉麟本來對他沒什麽意思,但架不住總是要在一處演戲,也不好疾言厲色地呵斥。躲不掉的時候,只得悶悶不樂地由着對方在自己跟前獻殷勤。
一日他在後臺卸妝,那人又過來,倚在妝臺前與他說話。說到翻跌時的氣力用在哪兒,小玉麟便給他比劃,是腰間某處。說着說着那人就上手來摸他,因為碰到了癢癢肉,小玉麟忍不住笑了笑,往外躲,卻冷不丁側頭看見虞冬榮提着一只食盒站在不遠處。
這場景簡直同做夢沒兩樣。幾個月了,這是虞冬榮頭一回到後臺來看他。小玉麟猛地起身,把椅子都帶倒了。虞冬榮走過來,神色卻淡淡的,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轉身就離開了,連一個字都沒同他講。
待小玉麟反應過來追出去,汽車已經開得遠了。
他呆立半晌,才想起來回去看那個食盒。裏頭不過是幾樣燕都的點心而已。可是最上頭一碟,白生生的糖糕上印的是紅雙喜——是喜糕,婚宴上才吃的。
小玉麟茫然了一會兒。就看見班主喜氣洋洋地過來,說接了個活兒,明兒去虞家唱堂會,他家少爺要結婚了。
這一日小玉麟也不知道是怎麽過的。晚上瞪着兩只眼,翻來覆去地想,虞家到底是哪個少爺要結婚。越想越害怕——萬一真是虞冬榮呢。不然他幹嘛給自己送喜糕過來?這不就是恩斷義絕的意思麽。
早上渾渾噩噩爬起來,随着戲班去演戲。唱堂會的地方不在虞家的公館,而是城西的興仁胡同。那邊都是高門大戶的宅子,也不知道虞家是什麽時候安置的。
賓客盈門,戲班子卻只管在臺上忙活。小玉麟往臺下看,人來人往的,沒有虞冬榮的影子。他心事重重地唱完自己的戲,轉身下場時,卻見虞七少爺穿着紅色的吉服,和蒙着蓋頭的新娘一塊兒走過來了。
他如遭雷擊,咬牙切齒地看着新人在鞭炮聲裏進了屋。更多就看不清了,離得太遠,賓客又把屋子站滿了。
虞冬榮把鄒小姐交到他二哥手上,送新人進了洞房,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回頭去看他爹,虞司令正在大口咳嗽,十姨太太苗氏眼睛裏淚水直打轉,小心翼翼地順着他的背。虞冬榮心裏難過:“爹,拜完堂了,您回去歇着吧,這兒有我和五哥呢。”
虞司令長長地喘出一口都是濃痰的肺音,點了點頭,由着苗氏和一個丫鬟攙扶着回去了。八姨太太楊氏憂慮道:“蓉城的大夫都是怎麽回事,連一個感冒都治不好……”
七姨太太用帕子摁眼睛,抽噎道:“這……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六姨太太呵斥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吧,這不正在給老爺沖喜麽!”
四姨太太楊氏厲聲道:“都別吵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這個家還沒散呢!”說着昂首挺胸,帶着丫鬟們應酬客人去了。
六姨太太翻了個白眼:“呵,還真以為自己資歷老就能掌家了……”
虞冬榮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悄悄轉身走了。
正打算去僻靜處喝口茶歇一歇,冷不丁陰影裏冒出個人來。他吓了一跳,卻見小玉麟正神色慘白地盯着自己。
他疲憊道:“你來了。”說罷腳步不停,往屋裏走。卻被生生拽住了胳膊。虞冬榮低低痛呼一聲,額頭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淌下來了。他氣惱地甩開小玉麟的手:“沒輕沒重的!”手按到袖子上,感到那處泛起了濕意。
他捂住胳膊往屋裏走。小玉麟眼尖,已經反應過來不對,當下什麽都忘了,只是緊張道:“你怎麽了?”
虞冬榮進屋吸着氣把褂子脫了,卷起袖子,小臂上纏着的繃帶已經被血浸透了。看見神色驚慌的小玉麟,他擡了擡下巴:“藥箱在你身後呢。”
小玉麟匆匆洗了手,跑過來給他換紗布。虞冬榮小臂上一道一柞長的血口子,皮開肉綻的,也沒縫針,光灑了些藥粉在上頭。虞冬榮抽着冷氣把繃帶重新裹了,癱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冷茶。
兩下裏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聽小玉麟低聲道:“你結婚,怎麽都不和我說?”
虞冬榮哀嘆一聲捂住了臉,深吸一口氣,怒道:“你眼瞎了麽!我結個屁婚!那是我二哥!”
小玉麟吃了一記狠罵,呆住了:“我看你領着新娘進去……”
“那你看見我和新娘拜堂了麽。”虞冬榮無力道:“整天瞎琢磨什麽呢都……”
小玉麟在那兒兀自反應了一會兒,臉上灰敗之色瞬間一掃而空:“我還以為……”他猛地撲向虞七少爺,把他從椅子上抱起來,轉了個圈:“太好了!”
虞冬榮被他掄了一圈,只覺得頭暈眼花,掙紮着雙腳落了地,往邊兒上躲:“你輕着點兒!我傷着呢!”
他那傷口看着有點兒吓人,其實就是個皮肉傷。然而小玉麟拿他一向在意到不行,當即焦急起來:“怎麽弄的?”
“走貨時馬車翻了。”虞冬榮嘆氣:“這邊交通太差了,我前天才回來的。”他擡起頭,眯了眯眼:“我一走這麽長時間,你倒是挺能自得其樂的。”
小玉麟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他幾乎有點兒心花怒放:“你……不是你想的那樣……”
虞冬榮斜眼睨他:“哦,那是哪樣兒啊?”
“一起唱戲而已。”小玉麟急急解釋道:“你信我……”他說完,心裏頭又委屈起來:“你好久不過來,我還以為……咱倆要散……”
虞冬榮琢磨出味兒來了:“所以你開始給自己找下家了?”
“不是不是!”小玉麟拼命搖頭:“你不信,可以去班子裏問!我一直都在唱戲……”
虞冬榮摸了摸他的臉:“不是不想你,只是……”他低頭:“什麽大風大浪,都一塊兒過來了,我以為你懂……”
小玉麟愧疚得要命,他抱住虞冬榮,委屈道:“我就是……害怕。”
“你怕什麽呢。”虞冬榮心酸地撫了撫他的背:“我才該怕呢。戲班子裏漂漂亮亮的姑娘小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成日和他們混着,我又沒法在你身邊兒。”
小玉麟心裏頭酸酸軟軟的:“我這回明白了。可你怎麽不早說呢。我去你家找過好些回,他們往外攆我,說你不在……”
這回換虞七少爺愣住了:“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小玉麟說了,算日子是在他出去走貨前。
虞冬榮皺了皺眉頭:“怎麽沒有一個人和我說過……”他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這陣子實在是亂成一團了,你安心等等,等一穩當,我就過去找你。我們還像從前那樣。”
小玉麟點頭,終于笑了:“這陣子演猴兒戲,我練了幾個新絕活兒,你都沒看到。”
虞冬榮側頭在他臉上香了一口:“一空了我就過去。”
兩個人終于把話說開了,彼此都松了一口氣。因為許久不曾如此親近,又生出了許多別樣的溫情。正脈脈含笑相視,忽然聽到外頭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有丫鬟急匆匆地在外頭拍門:“七少爺,七少爺,老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