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八
到了縣衙, 葉思眠看看空空如也的申明亭和旌善亭, 在師爺的歉疚笑意下勉強笑笑。
師爺把沿路的一樣樣事務交代清楚,也把在場的人都介紹完畢, 之後,葉思眠就跟着他走到內樓, 坐下, 一臉心事重重。
有仆役沏茶過來, 葉思眠對着師爺抿一口苦澀後聽他講述這個縣的各種糟糕情況, 又在師爺的歉意裏表示:“并沒有打擾。我初到蒼溪縣,正是對這裏不熟的時候,周師爺此時的話語恰好可以讓我明白這裏的形勢,不會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
周師爺一笑, 在說了這裏窮山惡水後歉疚:“不怪就好, 多謝知縣。”
說完, 兩人又稍稍寒暄幾句,周師爺就不打擾葉思眠休息, 讓人過來處理各種事項之後自己離開。
漸近黃昏,仆役打點好一切, 葉思眠看看天色, 随即在旅途勞累下關門拉下床簾。
“師爺等仆役出去後問了幾句, 說是關心你什麽反應, 接着就一臉放心地離開, 對着仆役就說, ‘現在知縣來了, 我也該走了,趙大人走後我就該走,不該多留下來,只是原本不放心這裏而已’……”長元在小厮提水來後跟出去,現在回來說着那邊的消息,“仆役不敢多說,周師爺就直接出縣衙。聽他跟捕快的對話,他似乎是真的看這邊有主事人就回自己家,不再留下來看着一個空蕩蕩的縣衙,多插手現在不該插手的事。”
說完長元一臉無奈,嘆氣。
葉思眠被子一蓋就說:“嗯。”
周師爺是上任知縣趙大人自己雇傭的師爺,現在趙大人早就不在了,他現在離開也是理所當然。
第二天,照舊早起的葉思眠在院裏讀書,端水過來的仆役見了之後迅速把水盆換成早餐,又在葉思眠用過之後把東西端走。
院子裏照舊恢複平靜。
葉思眠從內樓往前面的辦公區域走,路上還是挺安靜,到了二堂,沒人,走到宅門,旁邊的班房有點動靜。
葉思眠悄聲走過去見到有人在裏面小聲說着話,意思大概是周師爺走了很擔心,他就默默把簾子放下,又走到大堂。
大堂因為沒有案件審理且占地較大,又比二堂更加嚴肅,現在空起來也更加寂寥。
葉思眠就繼續往前走,走到儀門,從人門出去,看到外面有衙役差不多站得還是那個樣子。
衙役見他來了行禮,葉思眠局促回禮,又繼續往前走,最後路過照牆、大門走到申明亭前,見确實無事才打道回府,從庫裏取出資料看起來。
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每天都是如此。
衙前的申明亭無人前來,二堂也依舊像大堂一樣空空落落,葉思眠在來後幾天把倉庫的東西看了一角,規整修複一些,然後繼續看。縣衙裏的其他人也從開始的詫異到後來的習以為常。
這天,葉思眠在旁人的見慣下去倉庫,拿着一副賬本說附近某家酒樓繳的稅好像有點問題,他閑的沒事,就去催催。
衙役要接手,葉思眠卻和衙役一起出去,又在路過拐角的時候見有人在偏僻小道奪人饅頭。
葉思眠沖了上去。
葉思眠被人砸了一下,衙役把想要逃走的小乞丐抓起來。
衙役要把小乞丐抓起來,葉思眠走程序地要求把小乞丐帶到申明亭。
旁邊的包子鋪老板被盯後要離開,葉思眠走程序地要求他去縣衙留口供。
于是檢查賬本的陳年舊事暫時推後,因為臨時遇到了一項治安問題,葉思眠帶着兩個當事人——如果他也算,那就是三個——回到縣衙。
小乞丐被拽着不吭聲,包子鋪老板連連擺手說沒事,說他不需要多賠什麽,只是幾個饅頭而已,當時他也是在猶豫到底給幾個好,兩人推讓之間才會被誤會,小乞丐并未犯事……
葉思眠認真:“善小為善,惡小為惡,不能混淆。他今日搶饅頭,我們不糾正他,覺得這是一件可以随便被原諒的事,那麽明日他就會因為什麽事搶錢財,照樣把搶奪東西這種事視為理所當然,并且因為今日的因,得到大家都贊同這種謀取物品的方法的想法的果,而不是好好按照一個普通人的想法和方式生活。他會在今天後繼續一步步走錯,走進歧途。店家,他之前的行為确實是惡,你現在原諒他的行為卻也并不是在行善,只是在讓他的惡更加純粹。”
包子鋪老板在這對話後讷讷一會:“我帶他去好好說兩句就好,應該沒這麽嚴重……”
小乞丐站在旁邊不說話。
葉思眠搖頭,轉而對小乞丐說:“善惡不分,是為大惡。你看旁邊的店家,早已及冠,卻照舊不明是非,不辨黑白,只知曉因為現在一時的心軟來救你,卻不明白這一時的心軟會在以後給你帶來什麽,會讓你對我們有什麽想法、對自己的行為有什麽想法——你想他因為你成為這樣的糊塗人嗎?你願意一個對你懷着善意的人,因為自己的愚昧無知和你的自私自利而釀成大錯,甚至要接受懲罰嗎?”
小乞丐難以置信:“……接受懲罰?”
這下輪到包子鋪老板站在旁邊一聲不吭。
葉思眠:“是。我之前過去拉開你是因為店家的表現,如果他不是那麽一副被搶劫的樣子,我不會過去,我不過去,也就不會被你砸傷。所以,如果店家并不是受害人,那麽在場的受害人就只有我一個,而作為間接導致我受傷的店家和直接導致我受傷的你,則都是加害人,也都應該受到應有的責罰。”
小乞丐懵了。
包子鋪老板看看葉思眠說完指向臉上的手,又在手指後的那塊淤青裏也無可辯駁了。
小乞丐猶豫:“……那,是我在搶饅頭。我餓……”
葉思眠:“原因不是現在該說的,如果你承認自己搶劫事實的存在,那麽,你可以保持安靜了。”
小乞丐閉嘴,葉思眠轉向包子鋪老板。
老板張張嘴:“我……”
葉思眠:“你不該作說謊,在這種是非問題上打馬虎眼是不對的事。你知道錯了嗎?”
老板悶悶點頭。
葉思眠這才又轉向小乞丐:“現在你可以繼續說原因了。”
小乞丐:“我餓。”
葉思眠繼續轉向包子鋪老板:“你現在可以對自己的行為作出解釋了。”
老板:“……小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我就是可憐他。”
于是葉思眠點頭:“現在事實已經确認,動機也已經弄清楚,可以開始懲罰程序了:請你為自己之前的說謊行為道歉。”對着老板說完這句,葉思眠又對着小乞丐說,“請你去店家的鋪子裏幫工三日作為補償,之後來縣衙做活彌補我的損失,臉。”
小乞丐和包子鋪老板對着說出這句話的葉思眠驚訝。
葉思眠:“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錯改之,為時也不完。”說完,他指着腳下,在旁人的疑惑裏小聲補充,“申明亭,不就是讓當事人在擊鼓鳴冤前知曉自己和對方的對錯之處,并且相互體諒和解的地方嗎?我今日在此将事情理清,并且将二位的錯處指出來,幫助你們相互諒解,且在事件發生後要求你們對之前的行為進行補償,這不是很符合申明亭的存在意義嗎?”
包子鋪老板向小乞丐試探說一句:“對不住?我先前的行為差點害你半輩子?”
小乞丐順着說:“那……我也對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善惡不分地多可憐我,然後說錯話?”
葉思眠點頭鼓掌:“對!”
旁邊原本以為葉思眠是要順勢把小乞丐定為白日搶奪罪的衙役……
心情複雜。
包子鋪老板和小乞丐在這之後相互道謝和道歉,葉思眠則抿唇笑,說:“之前只說了錯處,沒說你們的做對的地方,是我疏漏了這一點,現在補上:店家心中仁慈,是個有善心慈悲心的人。”對着包子鋪老板說完這句,葉思眠轉身對着小乞丐,“你雖然自己很餓,卻在做出錯事的時候還存有一點理智,知道選擇最便宜的物品讓老板少損失一點,是個體貼的孩子。”
小乞丐撓撓臉。
包子鋪老板幫他謝過葉思眠。
之後葉思眠就微笑把人送走,又對着天色就把賬本往衙役手裏放過去:“勞駕幫我放回倉庫,我該按時讀書了。”
衙役拿着賬本回去,遇見人後被問是不是無功而返,他就說,根本沒到那家酒樓。
倉庫守門人:“嗯?”
衙役把之前的事說一遍,倉庫守門人:“嗯……”
衙役跟他一起“嗯”半聲,說兩句,之後回去輪班了回家。
這件事,并沒有在蒼溪縣掀起什麽水花。
第二天,葉思眠按計劃到了十裏酒樓,坐在角落,一筆筆地把賬目算出來,還按照來時路上順便向包子鋪老板問的一些物品的原價稍微算了算賬。旁邊站着的衙役換了兩個,他從開門算到打烊,最後終于收到了漏掉的九兩銀子。
錢老板不甘不願地把錢還回去後,心痛到整條街都知道他丢了整整半天的利潤。
葉思眠則在他哀嚎的時候再次回來,小聲提醒:“忘了說一聲,以後不要不小心了,這次是‘巧合’,不是故意,你不會被判罪,但下次誰要是被發現是刻意,那他可就要罰款或者進去蹲大牢了。你要注意,不要再馬虎——我知道我算出來的,肯定少了許多許多許多的稅。”
錢老板:“……知道了。”
面對錢老板的一臉憂愁,葉思眠抿嘴腼腆轉身,然後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一件件找事情做,上午出門辦事,下午回衙門讀書,硬生生是安安靜靜地做了一堆事,讓人在半月後回神的時候才發現:新知縣好說話是好說話,一般情況下別人說什麽信什麽,平時也很腼腆,沒什麽脾氣,但是,一旦有什麽公事發生了……
他就會很好脾氣地把當事人全部拎去教育,喋喋不休。
——畢竟,目前這蒼溪縣裏每天都發生的,也就是些張家的雞自願飛到李家的院子裏兩家吵個不停,誰家後面的桑葚樹本來是無主的現在卻被劃了道衆人不忿,我家耕田前面的柴火就是我家的你撿就是不要臉,李大李二一起出門回頭卻相互推搡撞倒了別人的架子之類的一地雞毛……
一團亂糟糟,卻也沒什麽大事,犯事的人除了被教育和監督,最多大牢坐兩天就又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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