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哪有這樣的将軍?” (1)
無論上級覺得那位師長的推薦如何荒謬,他們也無法否認鑽石戰役中隐含的進步意義。鑽石戰役的實情經核實之後,贏下了鑽石戰役的葉修得到了嘉世軍上層的重視,甚至連榮耀聯盟軍最高統帥部也曾對此數次詢問。就算不像那位師長所說的那樣天下無雙,但他的能力顯然極為出衆。
因此,葉修在鑽石戰役結束後直接跳過連長升任營長,在當時的大環境與嘉世軍方高層的特殊關照下,并非不可理解。從此之後,葉修的光芒再也無法掩蓋了;當上營長之後,他在能夠自己策劃的小戰鬥中奇計百出,幾乎每戰必勝。葉修當時的部下這樣描述他:“平時看着懶懶的,沒什麽精神,但遭逢戰時,尤其是戰術策劃時,他的眼睛簡直是個悖論:從他眼中放出的光既銳利得使人不敢正視、又絢麗得使人移不開眼睛。即使不一定喜歡他,也絕沒有人不信任他。”
這段描述可能是對葉修最著名的神态描寫。三戰期間嘉世宣戰後,聯盟各國軍方諸将聯名為身為前嘉世軍名将的葉修請求僅次于各國首腦、與各戰區聯盟軍最高統帥相當的二級作戰指揮權,有浪漫主義者據此描述提出猜測,“同為名将,在戰争不可避免的前提下,他們從靈魂深處不願看到那樣的光芒從此沉寂”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這樣的葉修,除了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外,在仕途上也是一路高歌猛進。因屢立奇功,葉修相繼升任團長、師長、嘉世第8軍參謀長、嘉世第12軍軍長,僅僅花了不過四年的時間,他成了葉修少将,是當時風頭最勁的青年将軍。
2978年12月28日,在第一次嘉世星域大會戰中,葉修的第12軍與嘉世第2軍、第14軍構成的第四集 團軍在嘉世星域第J區小行星群附近協同作戰,作戰任務是對敵方三千五百餘艘艦艇進行牽制,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實行殲滅。當時的第2軍和第14軍軍長是兩個庸才,加上第四集團軍軍長本人,一共三個蠢貨。他們不經詳細計劃、貪功冒進盲目進攻的愚蠢做法,使得第2軍和第14軍在這次戰役中死傷慘重,第四集團軍原本四千二百艘艦艇、四十四萬餘人的優勢兵力,最後葉修接管時只剩下一千八百餘艘艦艇、十五萬餘人,其中絕大多數是葉修自己的第12軍:在對作戰大綱反對無果後,葉修将命令變通執行了。
原本的部署是,12軍從右翼包抄,全面進攻。葉修進攻了,但他沒有全面。他使用了錐形陣,錐尖朝向敵方,錐身由火力更強的部隊組成,從側後分別進行強力的火力輔助,加之以小股游離部隊随時擾亂及适當輔攻,在對敵方實行梯度火力壓制的同時保住了大部分主力部隊。
第2軍和第14軍覆滅的消息傳來時,葉修的大部分主力還依然保留着。接管指揮權後,他毫不猶豫地下令全線撤退,但統合了艱難逃出的第2軍和第14軍的部隊殘餘後,他依然處于劣勢,并且劣勢不小。
看似回天無力了,雖然部隊得以保留,但任務終歸失敗……
不。葉修做出了這樣的回答,他想起了韓文清,四年前的韓文清。
對,四年前的韓文清,四年前的行星迷宮戰役。後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在2978年末的這次戰役時,韓文清的行星迷宮戰役一定曾在葉修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因為葉修利用己方保存的強火力優勢打小行星去了。
行星迷宮戰役中,韓文清擊碎小行星,是為了制造以己方優勢正面對敵的局面。
這次後來被稱為“行星鎖鏈戰役”的牽制戰中,葉修擊碎小行星,是為了利用小行星被擊碎的過程中産生的微妙力場變化。
葉修打了個時間差。開始他先是慢速撤離,敵軍怕他還有什麽陷阱,也跟着慢下來。等到敵方兵力完全進入密集的小行星群,葉修立刻将除遠攻武器外的一切負重全部抛棄在太空中,用最快的速度逃跑,敵軍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就空了。然後,周圍的小行星紛紛被轟擊破碎。與行星迷宮戰役中只擊碎幾顆小行星不同,這次葉修的戰場在小行星群中,他擊碎的小行星稍微多了一點,力場變化幅度更大一點,造成的障礙物更多一點,力的不平衡也導致敵軍炮火精确度有失,不少就打在了密集在附近的小行星上,失衡繼續,碎片障礙物持續增加……一切循環了。
侵略者本可以不用如此狼狽,假如他們沒有像我方那三位殉職的高級将領那樣心急。
等到半死不活的外星侵略者好不容易從小行星群裏爬出來時,作戰任務已經完成。在外面等着他們的,是只剩下休整和看熱鬧兩個任務的嘉世軍,以及全副武裝、威風凜凜的輪回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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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葉修獲悉,行星鎖鏈戰役的後期,也就是它真正具有意義的那個階段,居然讓它成了一次非官方的關鍵性戰役。如果沒有葉修,沒有他的行星鎖鏈,嘉世星域第J區的那三千多艘艦艇将接近毫發無損地穿過封鎖區,直擊嘉世星域首都區附近。當時那裏是會戰的中心,戰況相當慘烈,雙方已經是在拼人拼艦了,正處于哪一方多一點兵力、勝利的天平便向哪一邊大幅傾斜的僵持之态。如果敵方三千餘艘艦艇成功馳援,後果将不堪設想。直接作為正面戰場的嘉世星域,其本土居民區更将遭到重創,嘉世從此将一蹶不振。
“哎你說,哥怎麽就那麽好運氣呢?把嘉世那時候的運氣都帶得那麽好。”提及此事,葉修拍着桌子對我感嘆。我對此不予置評。
持續了一天時間的行星鎖鏈戰役,直接影響了兩個人。
一位是後來的輪回軍軍神兼輪回全民偶像,時任榮耀聯盟輪回軍第134師師長的周澤楷。他當時正在輪回第一批發出的援軍中。驚鴻一瞥,周澤楷尚未展露他自己的鋒芒,就看到了一柄絕世寶劍閃現的寒光。
真空環境下的宇宙一片死寂。眩目的火光和亮焰在不規則排列的小行星群中此起彼伏,瞬息明滅,熱烈而靜谧。前方不遠處停泊的,正是此情此景的締造者葉修的旗艦。其上有一個人,站在實景窗前,面部被遠處的火光映得晦明跳躍。那就是年輕的葉修。空曠的艦橋中央,他遙望焰河星海,意氣風發。
這是後來一直作為周澤楷副手的江波濤上将,在回憶錄中第一次憶及葉修時描寫的畫面。當時他與周澤楷是同僚,正好在同一艘艦上看着同一個電子瞭望窗,注視着同一個人。
至于周澤楷,不擅言辭的他也不太擅長寫作,三戰後,他的戰争回憶錄只寫了三章,就打死也再憋不出一個字來。就這樣一本書,出版當日就在輪回星域狂銷三千萬冊,當日下午即告全線脫銷。要知道,當時輪回的人口總數不過2.5億人。我遇見過的輪回女性,幾乎每個人的手裏都有一本。
其時已是輪回元帥的周澤楷,還是沒好意思把他只寫了三章的回憶錄送給葉修。結果葉修自己去買了,還在周澤楷來訪時炫耀似的擺在了家裏最顯眼的位置。我親眼看見反應過來後的周澤楷在三秒之內紅透了臉,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高興,又或兩者兼有之。
後來,在我看過這部書,或者說這本小冊子後,對周澤楷當時的反應有了更深層的認識。
周澤楷回憶錄的第一章 只用了短短幾百字刻畫了他的童年,第二章是他從入伍到成為師長的歷程簡單概括,第三章則是在2978年末的回憶。追述到了2978年12月28日時戛然而止,沒有一個字提到葉修。
也或許可以算有,但只有第三章 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對一次戰事的結束的目睹,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的一生。
2978年12月29日,周澤楷所在戰場,結束的還能是什麽戰事呢?
至于深受影響的另外一位,當時只是一個13歲的虛報了年齡的小兵。在嘉世第14軍的潰敗中他幸存了下來。他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後,被舉世稱為“嘉世軍魂”的邱非。
行星鎖鏈戰役之後,葉修得到了第一枚由榮耀聯盟主席金成義親自頒發的第I級勳章。雖然那枚勳章其實不算最稀有的幾種,但至少從此,對于已經被檢驗了太多次的葉修的徹底重用,真正被榮耀聯盟高層重點考慮了。
2979年新年剛過,葉修就被直接調到了榮耀聯盟總參謀部任職。如果你曾翻閱歷年聯盟總參任職名單,那你一定會被2979年的聯盟總參名單所震驚。嘉世葉修,霸圖韓文清和張新傑,微草王傑希和方士謙,藍雨魏琛和喻文州,雷霆肖時欽,百花張佳樂和孫哲平,煙雨楚雲秀,虛空李軒……簡直就是30世紀戰争中的紅巨星大荟萃。他們之中大部分是葉修差不多熟得不能再熟的,剩下的少數陌生者馬上也和葉修惺惺相惜起來,沒幾天就可以随便笑罵了。此外還有一些反拓荒戰争中期的老一輩将軍。
聯盟軍把新人丢進總參謀部,從來就是為了全面系統地培養他們情報、後勤、通訊、人事管理、作戰計劃等等方面的能力。在戰場這個不完整的學校自己摸索出來的戰略和戰術——僅僅靠這些是不夠的,戰鬥經驗不是一切。對于新人,所謂總參,就是直接沐浴在戰火中的最高級軍校。這裏是偉大戰略家的溫床。
這樣的環境熏陶加上葉修本人的資質,如果這樣還不能讓葉修成就第一流名将,那才是見了鬼。
葉修在總參謀部幹了一年時間,一直做到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然後翅膀長得差不多的葉修就被從巢邊扔下了懸崖,他被指派擔任嘉世第三集 團軍軍長,直接拉去統率作戰。
下落。翻身。俯沖。抖翅。輕輕拉起。平滑翔。振翅。
鷹擊長空。
葉修飛了起來,他帶着第三集 團軍打了個空前的大勝仗。奇襲,以少勝多,地形利用,傷亡近零,甚至用外星文字給敵艦發訊的攻心策略……能讓一次戰役成為傳奇的因素都占得差不多了,于是這一戰和葉修一起成為了傳奇。葉修“鬥神”之名,就此不胫而走,緊随其後湧現的“拳皇”、“魔術師”、“劍聖”、“槍王”,固然著名,卻再無人能夠後來居上。自此葉修有了固定的旗艦“一葉之秋”,此艦還一度成為嘉世人心目中戰場上的聖地。
葉秋就在這裏,一葉之秋就在這裏,我們一定能贏!
此次戰役有其官方名稱,但它還有個盡人皆知的別稱“蒼鷹戰役”,典出榮耀聯盟主席的慰勞演講。“蒼鷹”是何人,自不必說。
順便一提,聯盟諸位高級将領對此樂見其成。根據後來對其中一部分人的訪談,比較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當着葉修的面稱其為葉蒼蠅。
此後,葉修依然沒有停步。與此同時,那個時期所有的将領們也在迅速成長。在百花,基于地球時代經典的步炮協同和中央突破,孫哲平和張佳樂創造了“遍地開花、迅速合圍、多面阻援、強勢突破”的百花式配合戰術,名噪一時,人稱“雙花”。在藍雨,喻文州戰略上統籌、黃少天戰術上游離特攻的配合模式也成效不小。輪回的周澤楷憑借一場用劣勢兵力牽制轉壓制的關鍵戰役震動聯盟。微草的王傑希的欺騙與奇襲戰術益發出神入化,甚至創造過用半個師牽制敵人一個軍的巨星級奇跡。
2981年的這片将星璀璨的宇宙,給侵略者帶來了無窮的苦果。經過漫長的征戰,人類方面終于奪得了戰略主動權,從此轉入戰略反攻階段。
2982年年中,戰略決戰階段拉開序幕。指揮陣容與我們在三戰中熟知的已經幾乎沒有差別。
聯盟方面拟定的作戰大綱,其中,嘉世全軍約十五萬艘戰艦一千八百萬人在嘉世星域與外星侵略者占區交界進行作戰,在局部戰況穩定、不違反總體戰略的情況下,可以機動進行支援。
2982年8月15日,勝利女神戰役。葉修贏得漂亮。
與他以往的風格不同,這次他換了艘乘艦沖在前線而非坐鎮後方,冒着暴露兩翼和後方的危險大膽推進,只與後方補給保留一絲聯系,快得連榮耀聯盟總部都無法知悉這位指揮官的實時位置。對敵人的精神震懾足夠彌補防禦的缺陷,葉修估計得一點不錯。
和平年代的一次座談會上,葉修對此是這麽解釋的:“一個平常總是幹好事的人,第一次做壞事時從來不會有人想到是他。我平時人品太好節操太高,猛然無恥一把誰能想得到?”
他的頭上當時就被砸了好幾個空礦泉水瓶,全是他反拓荒戰争中的友軍免費贈送。他們憤怒地糾正葉修,認為他說反了。
無論如何,敵人沒能想到葉修可以如此之快。簡直不像是在打仗,而是像一把大掃帚橫掃過戰場。這是一次太空中的長途奔襲。
看似簡單粗暴,但葉修的正面快攻實際上還掩護了一樣東西——輕型艦隊。
作戰其實分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葉修的強攻吸引敵人的注意和防禦力量,一方面是以靈活性和機動性強的輕型艦為中心、兼具高速度與強火力的巡宙艦環繞在外的圓盤陣型卡向敵軍,如果對方擴張,拉大戰面,就收縮成圓錐陣形進行集中突破然後縱深發展,在敵軍內部穿插迂回內外呼應;如果對方收縮,縮小戰面,那麽集中打擊時就利用靈活的輕型艦配合巡宙艦四處散開,艦上的宇宙戰機出動,視戰況随時編組打游擊戰。只面對圓盤,敵軍倒是可以放心大膽出擊,只是他們還同時面對着一個更大膽更機靈、橫沖直撞四處撕咬又快得神出鬼沒的葉修,根本不敢輕視。這場戰役葉修為了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足足換乘了五次戰艦,次次劍一樣當胸插向敵人,加上圓盤策略和他自己後方不要命的的火力輔助,可謂是把百花軍雙花的百花式戰術活學活用了。
期間敵人組織了數次反攻,皆被葉修一一鎮壓。
他的嘉世戰場是最重要的戰場之一,而這次戰役中他的發揮是最完美的,沒有之一。嘉世戰場的勝利,以及後來他對其他戰場的支援,一起奠定了最後的勝局。
勝利女神戰役之後,再也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人類的勝利了。奇怪的是,從此之後,葉修在反拓荒戰争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次要,似乎是急流勇退一般,除了在2983年那次将外星侵略者徹底放逐的戰役中擔任過助攻,葉修幾乎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戰役。這種奇特的狀态就這樣一直持續到了結束。
但葉修之前取得的巨大成就所帶給他的榮譽,一年之內當然是消耗不完的。盡管黯淡了許多,人們對這顆明星的崇拜也并未退潮。直至2983年4月28日反拓荒戰争結束,他依然是最被人們所喜歡的英雄和将領。這個“人們”之中,當然也包括我。
2983年7月29日是很平常的一天。月輪星在戰後各國勢力和平劃分中被正式劃歸到嘉世星域,但這對我們并沒有什麽影響。月輪的頭兒也很願意,于是政權和平交接。月輪星,暗夜海,一切其實都沒有變。但我比平常更高興。
戰争過後,人們從三十七年的緊繃中一下放松下來。歡潮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7月,每個人似乎都從青春女神那裏漸漸拿回了輕松與活力。士兵們可能是最克制的人群,他們身負重任,每天依然按時出操訓練、執行任務,但當然也受了這氛圍的影響,直觀表現之一就是,我們終于有假期了。7月29日終于輪到了我所在的那個五人小隊放假,足足三天呢!高興得我在地板上直打滾。
那天早上我早早就爬起了床,和我一起放假的戰友田七他們早就在床上坐着等我了。五分鐘的時間料理完一切,我們迅速朝離基地最近的格林森小鎮挺進。我們運氣真的很好,那裏當時還在辦慶典,戰後的第一次,格外盛大。
我們來時都沒有脫掉軍服。因為反拓荒戰争,所有軍人在民衆中都受到普遍尊敬,在社會上有着很高的地位。盡管在作戰的絕大多數是星際軍,身為海軍的我們也遭到了福蔭,得到了良好的待遇。
整整一個白天,從上午玩兒到傍晚,我們心滿意足,全都懶得回基地,幹脆在小鎮上找了個旅店住下。晚上是慶典的高潮,我們誰也不舍得不去看。
慶典是從地球時代傳下來的,按照風俗,每個人必須帶一個畫着歡樂笑臉的套頭式面具。因為人有三急,我讓戰友們幫我帶了一個,結果我得到了一個女性外觀的面具,再去時,面具早就已經發完了。我很郁悶,決定在慶典中假裝和田七他們走散,最好失蹤個一天,讓他們好好心急火燎一把。
田七他們向前面走,我向後面蹭,很快如我所願,我們失散了。我哼着歌開始自己逛夜市,但是看着那比例不少的男性面具,再想想自己的腦袋上頂着個什麽玩意兒,實在是不由得我不心生郁悶。
有郁悶就要排解。我帶着惡意盯上了一個站在樹下提着一袋大棒棒糖、還在購買另一品種的棒棒糖的家夥,他看起來實在太輕松了。當然,他的腦袋上帶着個讓我痛恨他的男性面具。掃了眼他的身材,确定不是女性反串,我決定開始我的惡作劇了。
我從口袋裏掏出錢,向邊上一個小攤走去。
等到那個人終于提着一大袋棒棒糖滿載而歸,正走到街道中央時,我把握時機走到他身邊。
“嗨,老兄!”我向他搭讪道。他轉過身來,看見我時愣了一下。
“不是吧,這麽快就來啦?”他舉起手,似乎是要摸鼻子,但是最後他摸上了面具。
那時候我還不解這話是什麽意思,疑惑地問:“怎麽了?”
“什麽怎麽……哎……哦,我懂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笑意盎然,“你是附近放假的軍人啊?看衣服,海軍吧?”
他這句話讓我微妙地有點罪惡感,但軍服都穿在身上了,難道還能告訴別人是從服役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那兒借的嗎?于是我回答道:“是啊。”
“了不起啊。”他說,“軍人兄弟找我有什麽事哪?”
我心裏郁悶的邪火又竄了上來,強硬地把罪惡感壓了下去,反正只是個惡作劇。于是我問他:“問一下,您對蟲子不過敏吧?”
“啊……不過敏啊。”他莫名其妙地說,可能注意到了我手中的袋子,他又問,“這裏邊裝蟲啊?要我幫你拿着蟲子?”
“嗯,對,就那邊賣的螢火蟲。我有點事要先去辦,手不太方便……”我回答他,此時,由于街道中央太過嘈雜,我們邊走邊說,已經到了一個最近的沒什麽人的巷子邊。
“你要去多久?”他問我。
“馬上……”我心不在焉地說,右手把袋子遞給他,走過他身後,到小巷裏去。
慶典的套頭式面具的穿戴方式類似于全盔的樣式,都是把頭全部蓋住的類型,不過這個面具更殘忍一些——前面沒有擋風玻璃,只給眼睛部位留出兩個小小的窺視洞,這就限制了人的視野。此外只有一些芝麻粒大的透氣孔,因此在脖子附近的地方則留出了更大的用于透氣的縫隙。
我的計劃因面具制宜。我右手遞給他螢火蟲袋,左手的手指縫隙間……則夾了一把螢火蟲,在他的視野盲點。走到他身後時我靈敏地扭過了身,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伸長手從他脖頸後放進螢火蟲,腳下已經在小巷裏滑開了半米。
帶着惡意的微笑轉身就跑,我想,他雖然對蟲子不過敏,但螢火蟲,馬上就要成為他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的噩夢了。
我錯了。
就在我跑了大概四五秒鐘時,突然眼前一花,鼻下的空氣突然一陣清新又馬上悶下去。我還沒搞明白怎麽回事,嘴唇上、鼻梁上、耳朵邊……到處都傳來了刺刺微癢的觸感,還有眼前冒金星一樣的、瘋狂的閃爍效果。睜着眼簡直就是一種折磨,可閉上眼我也能感覺到明暗的高速變化和眼皮上的刺癢感。我立刻明白了現狀——現在螢火蟲成了我的噩夢。
耳邊還傳來一陣恨鐵不成鋼的嘆息聲:“唉,演技不過關哪你,除了螢火蟲就什麽都沒買,顯然是因為方便惡作劇後直接落跑嘛,左手又從來沒進過我視線,你當我傻子呢?看你那麽想要個男式面具,送你了,別謝我啊。”
還不及驚訝他對視野內外問題的敏銳(我的左手和左臂全程可保持得非常自然),我就被他後面的話來了更大一擊:“你怎麽知道……”
“猜的。”他懶洋洋地說,“我确定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誰,當然談不上有過節。你惡作劇也不太過分,所以應該對我是臨時起意。為什麽臨時起意?這就要從頭再分析。”
他停了一會兒,走到我身邊:“身為一個軍人通常都是和戰友結伴外出,何況是慶典。除非是探親假,那你該和家人團聚還來不及,在這兒鬧什麽呢?從你的站姿看也不像假冒的軍人,那你是離開了戰友。戰争剛結束,每個軍人都還保持着作為軍人的潛意識,怎麽會讓自己輕易失散?那是你不得不離開來辦點不能集體行動的重要的事?附近沒洗手間,如果要辦別的大事,那總不會戴個礙事的面具。加上你逛夜市不買東西,還對一無辜路人下毒手,所以結論有了,你心情不好自個兒跑出來的,再結合你一大男人帶個女面具,八成不是你自己選的而是你戰友,一聯系就能說通了。其實也有別的可能,不過很小,現在看來我是猜中了。”
我已經傻了。他完全正确。他開始說出這番分析時,離我和他開始對話還不到四十秒,離我放螢火蟲的時間還不過七八秒,他居然什麽都分析出來了?
而且,那面具是怎樣到了我的頭上的呢?首先我的面具得被從頭上取下來,然後他再給我把他自己的戴上。然而面具不是那麽好摘的,除非準确地從中間拿出面具不碰到脖子和臉(有點像籃球的空心籃),否則絕不可能如此之快——而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竟然只用了四五秒鐘?還是在雙方都跑着時?還沒讓螢火蟲飛出來?開什麽玩笑?
我好不容易才把頭盔拿了下來喘了口氣。面具裏的螢火蟲終蒙大赦,争先恐後地飛了出來,很快就流散了。那個人已經不見,我只看到那個裝螢火蟲的袋子躺在我腳邊,袋口被石頭壓好,螢火蟲還在裏頭。
我全心都是愈加旺盛的郁悶,忍不住想抓起袋子狠狠摔在地上踩幾腳,就像踩着那個戲弄我的人的臉。但我總算還記得袋子裏頭還有數十條無辜的小生命。我那時實在不想再看到螢火蟲,于是我放了它們自由,踢了牆壁一腳痛得抱着腳哇哇了半天,才怏怏而回。
結果反倒成了我先回酒店等人。田七他們到半夜才回來,看到我床頭的面具換了,十分奇怪。我把他們抱怨了一通,大概說了發生的事。聽故事的四個人費了吃奶的勁兒才沒有笑得前仰後合。這時我要求他們幫我報仇。明天還有慶典,我還有希望。
這次他們笑得更厲害了,田七還說我們是士兵,欺負普通人就已經不對了,還要報複回來不占理。奈何我那時豬油蒙了心,非要他們幫忙不可,又說當然不會搞多嚴重,欺負一下出口惡氣意思意思就行。我畢竟也知道分寸。
他們被我求得沒辦法,只好答應,不過也提出如果明天遇不到人,那就要徹底算了。我當然點頭同意。田七最後問我:“你看到他的臉了嗎?我們怎麽認出他?”
“沒看到,”我記得我磨着牙說,“不過我也不需要看了,沒臉我照樣認得出——他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出去了,然後整整一個白天過去也沒看到那人一根汗毛。其他四個人倒沒什麽,他們同時也在玩樂;可我就只顧着在人山人海中找出那個人,全程心不在焉。就這樣迎來了晚上。我糾結地帶上那個男式面具再次出門。在面具裏悶悶的感覺總讓我疑心下一秒我的眼前會不會突然出現亂哄哄閃爍的黃綠色光芒。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次掃視中,我終于再一次看到了他。比起昨天,他多穿了一件夾克,下邊則改穿了短褲,頭上還帶着我昨天帶過的女式的面具,簡直不倫不類到極點。但我還是憑我對他無與倫比的仇恨認出了他。
“就是他!”我指着他大喊。田七他們愣了一下,一起圍了過去。
那個人似乎是向我們這邊擡頭了,看來是發現了我們。我們都做好了追人的準備,但是他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預料。他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向我們這邊擡手打了個招呼,就朝我們這邊踱了過來。反倒是我們有些不知所措。
“嗨,老兄!”他跟我問好,用的正是我昨天的招呼,“昨天天上下金子啦,好玩兒不?”
我聽到身後同時響起好幾聲悶笑。我想我的臉一定紫了。
我正打算說些什麽,卻看到他走得更近,往我手臂上一拉,自己的手臂往我脖子邊一勾,居然一副哥倆好的姿勢:“來來來,俗話說相逢即有緣,既然有緣別錯過,一起逛逛呗。”
我怎麽都料不到事情居然會這樣發展,再一次愣了。我清醒時發現自己已經給那個人拖出了好一段距離,回頭發現四個人一個都沒少地跟在後面。帶着面具,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開始掙紮。
那人從善如流地放開了我,但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我們其實一開始也沒對找到他抱太大希望,現在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做。上去群毆?別開玩笑了,我們是軍人,無論是紀律還是榮譽感都不允許我們用武力欺淩平民。可又能怎麽辦呢?
所以夜市街頭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現在有五個人跟在那人的身後了。這在外人看來肯定也非常不對勁:一個穿着怪裏怪氣,帶着女式面具但怎麽看那身材都是男性的人若無其事走在前面,一夥穿着海軍軍服帶着男性面具的傻大兵在後面呆呆跟着。期間,那個人甚至還去了幾次燒烤攤,懶漢似的應答着攤主關心的詢問。我們就這麽跟着他走到了偏僻了一些的自動停車場,簡直就像失魂落魄的兒童們跟着吹起魔笛的牧羊人走出城市。
最終那人停了下來。我們如夢初醒,不過我們并不怕他,我們是受過訓練的軍人,我們人多……
但他嘆口氣,又笑了:“有點丢軍人的臉哪你們。想一起上?群毆?”
我們當然猛搖頭,有些事是不能被誤會的。為表絕不群毆的誠意,我們還摘下了面具。田七尴尬地咳了一聲,對那人說:“不然你道個歉我們也就了了……”說着他自己也覺得沒道理,不再說下去了。
我從頭把事情想了一遍,也覺得其實不是個事兒。雖然認識到自己不是有理一方,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我那時是真覺得這人欠揍。“你們摁住他先,”我說,“我先去買袋螢火蟲。”
“哎別急嘛,我們有事好商量。”他阻止我,“不然還是武力解決吧。別看我這副樣子,我可也是個軍人啊,呵呵。”
“你?”我根本不相信,“你自己也說過,從站姿就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軍人。”
“我例外。”他無恥地說,說着就一個立正。他身上那股懶氣突然就消弭于無形了,姿勢非常完美,即使不是軍人,也一定受過特訓。
這時他又軟了下來,重新恢複成原來那副懶樣:“怎麽着?要不要哥給你們踢幾個正步?”
沒人說話。雖然看不見其他人的表情,但我相信我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剛才那一幕,像一群孩子看着一只竹節蟲突然從紅漆柱上爬到了草枝上似的。
很久以後才有人說話:“你是……星際軍的?”
“對。”他承認。
這時我想起了他給我摘戴面具時的幹脆利索:“你難道是宇宙飛行員?駕駛宇宙戰機的?”
“我确實會駕駛宇宙戰機。”他毫不避諱,“我可是個軍人。說到底,你們來不來?一挑五我幹翻你們。”
雖然我們對星際軍、尤其是我對宇宙飛行員很有好感,但聽了他這番托大還是有些不忿兒。我聽到田七低聲說“留點手”。我點點頭走上前,要給這家夥點厲害瞧瞧。既然都是軍人,又是對方主動挑釁,不應戰似乎說不過去啊。
誰知道那人得了便宜還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