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66章 人性解藥 （4）

章荀套上深棕色的呢子大衣，蹬上靴子, 戴上圍巾帽子手套, 等待着潘打開Lab的大門。冬日早晨清寒的空氣撲在他的臉上, 呼出的氣凝成氤氲的霧快速蒸騰。

昨夜又下了一整晚的雪, 整個失樂園那些原本就不平整的土路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變得愈發難行。泥濘的泥土和雪被偶爾經過的汽車壓過, 混成一道道耕地般的長線, 章荀跋涉過泥濘的道路, 看着早晨出門去上工的人們和他一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匆匆鎖上門，在狹窄的巷道間來去穿梭。主街道兩旁的一些早餐店鋪已經開了，熱騰騰的咖啡香氣和烤面包麥香彌散在淡淡的陽光間, 綿軟溫存。

章荀喜歡這種味道，如果幸福有味道的話, 他覺得應該就是這種味道。他在一家他常常光顧的面包房裏買了一盒新出爐的巧克力牛角面包，又要了三杯咖啡, 一手拎着面包一手托着咖啡托盤搖搖晃晃走向垃圾處理廠。

解藥研制成功後, 亞當恢複了他與迪亞哥的格鬥訓練, 幾乎每天都會往垃圾處理廠跑。章荀後來也便漸漸不再時刻跟着他, 反正有追蹤裝置在，他随時能得知亞當的位置。他忙于着手開發新的無人駕駛武器, 并開始在潘的基礎上設計制造一個新的人工智能——以守衛失樂園為總目标的人工智能。忙到一個間隙的時候他偶爾會激活追蹤裝置上的攝像頭，戴上微觀鏡，透過亞當的眼睛看看他正在幹什麽。

這幾天, 亞當很早就離開Lab去訓練，早到章荀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床鋪旁邊的位置是冷的。

章荀打死也不想承認，他有點懷念在亞當懷裏醒來的那種溫熱舒适的感覺……

新人工智能的框架搭好後，章荀決定給自己放一天假，去看看亞當學的怎麽樣了。

垃圾處理廠的入口處還是舊日的模樣，雪覆蓋着生鏽的鋼鐵巨人，不知怎麽的那空洞的眼窩看起來略帶哀傷。章荀擡頭看着這古舊的機甲，想到它也有過光輝的歲月，也曾經是人類最引以為傲的武器，便隐隐有些不安。

任何東西都有過時和消逝的時候，不論當初多麽輝煌。

他在迪亞哥的小屋附近找到了正和迪亞哥對戰的亞當。明明是寒冷的冬日，那兩人卻只穿着單薄的背心和迷彩褲，正陷入某種膠着對峙的狀态，臉上和身上都有淤青挂彩。迪亞哥宛如一只暴怒的雄獅，一次次勇猛地沖上來。相比起來，亞當卻更像一只精于計算、步步為營的獵豹。藍色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獵物，每一步落腳都輕得沒有聲音，每一次出招都精準狠辣。

章荀微微睜大眼睛，看到亞當是如何在迪亞哥出招之前就預判了對方的招式，金屬手臂迅速而準确地格擋開所有的攻擊。亞當對于手臂的控制已經爐火純青，仿佛那兩條手臂天生就是長在他身上的。然而迪亞哥畢竟有充足的對戰經驗，即便在預判方面沒有亞當那麽準确，但光靠着多年練習出的條件反射也能穩住陣腳。

兩個人不知道已經這樣對峙了多久，全都是大汗淋漓氣喘籲籲，身體散發出的熱在他們的皮膚上蒸騰成淡淡的煙氣。疲憊在漸漸侵蝕他們的身體，出錯的幾率也在迅速增長。

迪亞哥的劣勢是歲數較大，又多年酗酒，身體狀态不如正當“青春年華”的亞當。他的攻勢也漸漸變慢，看起來亞當很快便可以取勝了。

然而就在此時，大概是由于輕敵，亞當的出拳過于莽撞。迪亞哥眼中閃過一縷金光，突然爆發出蟄伏的力量，一把牽制住亞當的一條手臂，便要一個過肩摔将他撂倒。卻沒想到那條手臂突然散化開來，成了無數條光滑柔軟的……銀色絲縷，根本就抓不住，反而一圈圈纏繞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動彈不得。亞當用另一條手臂抓住迪亞哥的後腰，将對方整個扔了出去。

迪亞哥躺在地上，大罵道，“不打了，你特麽又作弊！”

亞當慌忙跑過去要将迪亞哥扶起來，滿臉歉意，“對不起……那是條件反射……我感知到威脅的時候手臂好像有一定的自主防衛功能……”

“合着我不是跟你一個人打，你還有兩個幫手是吧？這還練個屁？”

章荀此時笑着走過來，“辛苦了。“

迪亞哥一看到章荀就一肚子苦水，”你這個人工智能我是教不了了，趕緊令請高明吧！”

章荀賠笑道，“是我教導無方，所以帶了露西家的蘇格蘭咖啡來給你賠罪。”說着，擡了擡托着三杯咖啡的咖啡盤。、

迪亞哥的眼睛一下亮了。這名戰士不僅僅喜歡喝酒，也喜歡喝咖啡。把咖啡和酒兌在一起的蘇格蘭咖啡簡直就是他的夢中情人。不過制作蘇格蘭咖啡最好的露西早餐店的價格不菲，迪亞哥這種窮垃圾管理員是買不起的。

亞當也跟着湊過來，狗一樣在章荀身上嗅來嗅去，“這個味道，是巧克力牛角包！”

章荀揚起一邊眉毛，把裝着面包的袋子塞到他懷裏。亞當歡呼一聲，抱着寶貝一般跑回迪亞哥的小屋。

章荀看着亞當跑遠，嘴邊不知不覺浮上一縷微笑。此時，迪亞哥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道，“我剛才不是在說笑。我已經沒什麽可教他的了。”

章荀愕然地轉頭望着他，“可是這才不到一年的時間。”

“他學習的速度太快了，說實話，快到我有點害怕。”迪亞哥微微眯起滄桑的眼睛，望着自己小屋的方向，嘆息道，“任何人類都不可能有這樣的學習速度。我以前以為人工智能不過就是一群沒有思想只知道輸入輸出的機器，但是現在……”

迪亞哥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以前也相信人類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種族。但是……我在外面待過一年，我見過那些機器能夠做什麽。它們可以靠識別人的生理指數波動和分析行為模式提前預測犯罪行為，在罪犯還來不及犯罪前就制止。它們可以在你出生的時候就知道你有多少概率從事什麽職業，然後從你懂事起就把你往一個’适合你’的方向培養。它們可以預測你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在你甚至沒有開口的時候就滿足你的一切需求。換句話說，人就像是它們養的……牲畜。但是人不知道，還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章荀望着他，輕聲問，“所以你才會變得這麽頹廢？因為你發現人不再是這個星球上最高級的物種了。”

“不僅僅是這樣。但很大程度上有這個因素。”迪亞哥轉頭看着他。這是這個粗犷的戰士第一次對他提起自己的往事，“我愛上過一個人，一個女人。是她告訴我，人類的時代已經要終結了。光是現在普通世界就找不到幾個還會開車會做飯的人了，用不了下一個兩百年，人們會丢失所有的技術，甚至忘記如何寫字如何說話如何行走，因為所有的需求都可以被AI滿足，沒有必要再去努力活着了。”

章荀愕然地望着他。

愛上了一個女人。

這樣的話在失樂園裏被有心人聽到舉報的話，是會被關進監獄、被萬人唾罵的。他萬萬想不到頹廢的迪亞哥竟然做過這等……離經叛道之事？

當然異性戀在兩百年前甚至是社會主流。誰也不會想到短短兩百年內持續了億萬年的性別平衡就這樣被伊甸打破。

迪亞哥看章荀目瞪口呆的樣子，大笑起來，“怎麽？吓到你這個小書呆子了？”

“沒……謝謝你的信任……”章荀不好意思地轉開視線，但是又止不住好奇，“那……你女朋友呢？”

“她死了。”迪亞哥簡單地回答，甚至聽不出多少傷心，“她是反抗伊甸的地下組織的一員，在護送我回失樂園的途中被機械警察殺死了。”

原來是這樣……

章荀困惑地問道，“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願意訓練亞當？你不會恨他嗎？”

“恨機械警察，恨伊甸，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它們從來就不是活物，它們不明白自己的行為對人類的意義，所有的殺戮也不過是單純地解決問題而已。它們不會因為我去複仇而感到害怕或羞愧，也不會感到抱歉。這就像是……親人在地震中被倒塌的樓房壓死，你跑去憎恨所有的樓房一樣可笑。”迪亞哥抓起地上的夾克衫，套在身上，又喝了一口章荀帶來的咖啡，繼續說道，

”但是，亞當不再是單純的機器了。亞當是活的。但他也不是人類……”迪亞哥嘆了口氣，憂慮中帶着同情地看向章荀，“我懷疑，你是不是創造了一個新的種族，一個真的會給人類的歷史帶來終結的高等種族。”

………………………………………………

接下來一整天，迪亞哥的話總是盤桓在章荀的腦子裏，幽靈一樣徘徊不去。

他悄悄來到地下室，看着那幾籠被他悄悄藏起來的實驗白鼠。那些出現怪異行為的白鼠在聽到動靜後，轉過身來，動作整齊劃一，黑豆般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很少眨動。

這些古怪的白鼠的數量在增加。它們仍舊會定時進食、喝水，體重不減反增，但是它們的行動太有規律，太像是……程序設定的一般。

悄然在章荀心頭郁結的懷疑再一次開始膨脹，他開始記錄觀察日志，暗自祈禱不要再有其他的副作用出現。

好在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報告提到被解藥治愈的蜂蜜瘟疫患者出現什麽詭異行為。

但，今天早上在去找亞當的路上，章荀有點在意他看到的一個人。那個人穿着睡衣站在道路中間，一臉的困惑茫然。一個仿佛是他家屬的人匆匆沖過去，嘟哝着“夢游”、“最近”這些聽不太清的字眼，把那個人領走了。

章荀聽到那個人在說，“我感覺腦子裏好像有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