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53章 與神對話 （3）

章荀心中大驚，他萬萬沒想到伊甸竟然會開出這麽……“慷慨”的條件。

接納男性難民國, 相當于承認了自己從前的策略和主張有失誤, 這對于一個永遠不會犯錯的人類世界的掌控者來說猶如自斷一臂, 将大大動搖它在女性和其他非男性性別人類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

明知自己對亞當有一定的感情, 卻還故意說出這樣的話……伊甸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章荀只能勉強接招，挺直背脊, 努力讓自己顯得堅不可摧。雖然伊甸看不見他, 但至少他希望他的底氣可以從聲音裏透出來, “我們是自由的, 不受你控制，也不需要你的赦免。”

“自由？你們甚至無法離開失樂園這區區兩百公裏的範圍，有限的耕地迫使你們不得不食用人造肉類和合成糧食, 即使冒着生命危險也必須派出士兵去外面搜尋物資。有限的資源使你們的社會地位斷層嚴重，資源分配極度不均, 人與人之間視同仇寇。你們無法與更廣闊的世界接觸，就像一群被困在井裏的青蛙。這不是自由。”

伊甸顯然已經從他抓到的俘虜以及羽蛇城那邊得知了不少關于失樂園的消息。

章荀硬着頭皮繼續對抗着, “生活中的一切、大到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小到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你窺探被你控制, 只因為你不相信人類能為自己做決定。人類就像一群被你監督的孩子、一群被你圈進的牲口, 這難道是自由嗎？”

“我雖然能看到一切, 但是我是人工智能，不是人類, 沒有私心和欲望，并不會利用那些信息做利己的事。只要人的行為沒有觸犯有明确條文的法律，我都不會進行任何幹涉。而作為補償, 我給她們提供了絕對優渥安全的生活。當所有人的隐私被同等程度的剝奪，就相當于沒有被剝奪，因為人類只能認知到差異和變化，大家都一樣的時候自然也就感覺不到了。普通世界的人們這一百年來得到的自由，是從前數千年的人類都不曾得到過的。”

伊甸和亞當的言論之一致，簡直有種令人惶恐的混淆感。

“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麽你會這麽害怕亞當活着？”章荀仿佛困惑一般微微偏着頭，“如果你的所謂’自由’這麽受歡迎，為什麽會有人願意資助難民國？為什麽我聽說一些普通世界的國家之間的關系又開始緊張？為什麽你甚至不敢把自己傳輸到更強大的有機服務器內？只因為害怕不被接受？據我所知，普通世界的相當一部分女人和少數性別者都早已出現了那些被你妖魔化的男性性格特質，冷漠、易怒、短視、極端、喜歡沖動刺激……她們和我們一樣，無法忍受和平和絕對的平等。你花費那麽多心思把男性趕出了普通世界，卻并沒能實現你的最終目标。”

伊甸卻并未被他語氣中的諷刺影響，繼續不愠不火地說，“我的目标是一個永恒趨近的過程。有我的存在，人類可以免于被自己的錯誤決定帶向核戰争和毀滅的命運。你不相信我能給人類幸福，不相信我能給你幸福，這也是很好理解的。既然如此，我願意給你看一看，接受我，重新回到普通世界，意味着什麽。”

話音一落，章荀面前仿佛窗子一樣的屏幕上出現一道請求相互傳輸影像的窗口。

章荀猶豫了。

亞當說過，伊甸可以通過視覺影像不知不覺中催眠人類，影響人類的決定。他應該接受麽？

但如果能用視覺幹擾，聲音大概也有同樣的效果，這或許就是為什麽伊甸選擇用亞當的聲音與他對話。既然如此，這時候就不能退縮。

他選擇了“接受”。

四周的屏幕倏忽同時變成一片空白。那種瑩潤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澤，就像是二十面體上散發的光芒。

漸漸地，從那白色的光暈中出現了人影。

是一個人，一個躺在床上的男人。章荀用俯視的角度望着他，背脊卻一陣發寒。

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

屏幕中的“章荀”正漸漸醒來。陽光從明淨的落地窗投射而入，經過玻璃的過濾，只剩下柔軟而無害的淡淡光線落在他臉上。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翻了個身，似乎不想起床。

“章荀，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今日天氣晴轉多雲，氣溫十八攝氏度。”

溫柔清雅的女聲，是伊甸設計的AI管家Alex的語音聲道之一。

章荀不情願地坐起來，發現今天上班的衣服已經由Alex操控的家務機器人準備好了。廚房裏飄來咖啡和煎蛋的香氣，令他稍稍振奮精神。在他洗漱的時候，鏡子上快速顯示出了Alex為他列出的待辦事項以及今日頭條新聞。他一邊漱口一邊草草浏覽一番，快速地刮了胡子，看了看時間便沖去廚房。豐富而營養均衡的早餐已經擺在桌子上。他大口吃完的時候，由城市交通規劃AI——Ross派來的自動駕駛車子已經到了他的門口。

線條流暢的車身，幹淨到一塵不染。每一天車子都會被送入全自動維護工廠進行徹底的清理和消毒，不必擔心別的乘客留下亂七八糟的嘔吐物。車子內沒有油門，沒有方向盤，有的只是觸屏和音響。章荀選了自己喜歡的輕音樂，閉上眼睛稍微靜一靜心。他今天要帶着幾個研究生給新的太空站殖民機器人進行測評，有很多東西需要考慮。

車子外掠過的城市幹淨明亮，所有的建築都有種冷利出塵的鮮明感，植物恰到好處地點綴在人行道上。由于現在不再有人駕駛的車輛，所有車輛都是由伊甸的子系統Ross統一控制的，所以已經有幾十年沒有車禍發生過，堵車更是聞所未聞之事。這些車子的每日定時月租也很便宜，如果想要更便宜的話可以允許與其他乘客共乘，但章荀早上喜歡安靜，所以一直都是選擇的晨昏單人包廂套餐。

天空中也有兩排車輛掠過，輪胎被收起，換成了噴氣口。

章荀任職的大學仍舊保留着古老的建築風格，宛如維多利亞時期的城堡伫立在玫瑰園中。早上的第一節 課已經開始，但學生并不多。越來越多的大學生選擇在家裏跟随大學的人工智能教授學習，只有那些需要用到實驗室材料的研究生、博士生和教授才需要親自過來。章荀下了車，腳步輕快地拾級而上。一進門，便聽到一聲清越的呼喚，“阿荀，早上好！”

章荀心跳漏了一拍，彌漫起無盡的喜悅。他轉頭，便看到亞當……或者說是亞當的複制品，正雙手插着兜靠在一根立柱邊上，對着他揚起純然的笑臉。

亞當的頭腦中承載的是伊甸一份不完全拷貝，他的身體是從已經死去的第一版亞當身上克隆而來。如今有很多人選擇定做這樣的複合人，給自己打造一個從各方面都與自己完美契合的“靈魂伴侶”。與AI結婚已經被合法化，甚至有不少人開始一點點替換自己的身體，把自己也變成機器，好與自己心愛的AI一起永生。

章荀看着自己的戀人，有些責怪地低聲問，“你昨晚怎麽沒來？”

“我去了啊。但是你太累了，已經睡着了，我不想打擾你，所以又悄悄走了。”亞當用委屈的語氣說着，緩步走向他，雙手托起章荀的臉頰，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

而章荀，理所當然地擡起頭回應着，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阿荀，今天是周五。你下班後我們去看電影吧！就是那個新出的驚悚片，好像叫最後的空間站。”

“電影？你的數據庫裏恐怕早就有了吧……”

“有了，但是我還沒有用人類的眼睛看過~”

章荀低笑，他沒辦法拒絕亞當的任何要求，“好啊，如果今天能按時下班的話。”

“有我在，你一定能按時下班！”

巨大的實驗室，裝載着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的器械、材料、3D打印機……到處都是投影電腦，随時可以接入整個世界共享的知識庫，浏覽搜索從過去到現在所有保存下來的知識。那麽多的文獻和書籍，就算有學習AI雅典娜的協助，要想把某一學科的資料都看完也是不可能的。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升級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可以像人工智能一般，将所有數據都下載到大腦的“硬盤”裏。再也不需要死記硬背任何東西，所有人都可以變得如Ai一般聰明強大。

章荀還沒有進行這樣的改造，但他計劃在這一次的Project完成後，就把改造提上日程。他愈發發現，就算是罕見的機械天才，要與那些被改造過的升級人類進行競争，到底還是有些吃虧。最近他和亞當一直在人類進化公司的app上浏覽各項改造的價格，暢想着自己可以變成什麽樣子。

“不如你把意識上傳到我的意識裏吧？”某一次亞當忽然試探一般問他，“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永遠……

這樣的概念，從前對于人類來說只是一個浪漫的暢想。但是現在，它正漸漸變為一種選擇，一種現實。

但章荀到底還是無法接受失去自己的獨立性。沒有了自我，他不就不存在了嗎？

而亞當感覺到了他的緊張和不自在，便也體貼地沒有再提過這件事了。

他的同事莉莉安迎面走來，姣好的面容，飛揚的紅發，身體卻幾乎全都改造成了某種有機合金的材質。她熱情地同他和亞當打招呼，“我最喜歡的小情侶，這周末有什麽計劃啊？”

“看電影。”章荀笑道，“你和阿爾伯特呢？”

“他肯定又要拖着我去爬山。真不知道他們那些當警察的怎麽那麽喜歡戶外運動，我每天動腦子那麽多累都累死了，回家只想躺着……”莉莉安抱怨道，忽然話題一轉，“對了，關于空間站特殊結果可能造成的視覺誤差問題，我有了個想法……”

從這裏開始，章荀便投入了一天的工作，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到了下午五點，他終于提交了報告，可以和亞當回家了。

他們按照約定那樣，很複古地坐着車去看了場露天汽車電影，吃了一肚子的爆米花。之後他們一起回家，亞當親自下廚做了一頓舒适的晚餐，而章荀就坐在吧臺上，看着亞當忙碌。一種淡淡的舒适感、近似于幸福的完滿感，彌漫在他心頭。

“亞當，以後你就住在我這裏吧。”章荀忽然說。

亞當驚愕地轉頭看着他，“你确定？你不想要私人空間了嗎？”

“你是伊甸的一部分，你最清楚本來就沒有所謂私人空間這種東西。”章荀說着，卻仿佛有些不自在似的，低下頭，“當然，要是你不想的話，也沒……”

“我很高興你問我！”亞當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非常樂意！”

說完，他就如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樣，興奮地繞過吧臺，緊緊地擁抱着章荀。

此時此刻，就算知道這已經不是最初亞當了，就算知道這是一個複制，章荀卻依舊感覺得到類似的悸動和溫情。一樣的源代碼，一樣的DNA，和原裝的又有什麽區別呢？

然而也就是在這裏，章荀驟然從伊甸編織的夢裏醒來。

他用力閉上眼睛，不再看那以他為主角的一場幻夢。他冷冷地說，“可以了，我不用再看了。”

于是影像消失了，再次恢複成了塗白一片的狀态。

伊甸輕聲道，“這樣的生活，只要你想，就可以擁有。”

章荀沉默了片刻，輕笑一聲，擡起頭來，對着攝像頭的方向說道，“确實是一場美夢，你幾乎使我相信我确實想要那樣的生活了。可是，你畢竟不是人類，你不明白一件事。”

章荀頓了頓，繼續說道，“對于人而言，一個個體，是不可能被複制的。就算每一個DNA每一段代碼都一模一樣，就算我們根本無法分辨真僞。但對于我們來說，還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屬于人類的，AI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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