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51章 與神對話 （1）

章荀和亞當到達的時候，指揮部已經亂成一團。所有的将軍都趕來商議對策, 就連十位首席也來了七名。會議室那務必寬大的長桌第一次被擠滿, 甚至還擺放了第二圈椅子。

指揮部最前方巨大的屏幕上, 以及會議室的屏幕上, 都出現了相同的畫面：一團不斷盤旋缭繞的光雲，不斷緩緩變化的顏色柔和而舒适, 看得久了, 會有些微微的眩暈感。

亞當站在那光暈前, 神色平靜。那光暈盤繞在他的眼睛裏, 好像是從他的靈魂中透出的顏色。

章荀一看亞當的表情，便知道這團光暈就是伊甸在人類面前展示自己時使用的形象。一般來說，人工智能會盡量使用與目标人群的特征相似的形象, 但伊甸為了展示自己高于人類規則的地位，從來不會使用有人類特征的樣貌。

而這團光也不是随便選擇的。光暈的波段和變換速度都是經過精密設定的, 可以潛移默化中催眠人類的大腦，影響人類的判斷。于是亞當不等帶他們來的軍人給他們安排座位, 也沒有對任何首席致意, 直接大聲說道, “關掉屏幕。”

衆人愕然, 不等別人開口，亞當繼續快速地說道, “這個影像有催眠作用，暴露在它面前的時間越久影響越嚴重。伊甸可以只用聲音與我們交流。”

此時與伊甸的對話還沒有正式連接。在收到了伊甸發送給他們的對話請求後，他們便只接收到了這些影像, 還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而在連接建立前，伊甸也無法看到或聽到他們。

衆人不安地竊竊私語着，半晌，第五首席冷靜地命令道，“那就關掉影像。”

很快兩道屏幕都暗了下去。瞬間房間裏有一種之前注意不到的、低頻的震動一般的感覺也跟着消失了。衆人有種怪異的、如夢初醒般的輕盈感，好像意識上的什麽東西被拿掉了。

在普通世界，很多人都反應過，與伊甸交談後會有這種怪異的重生般的舒爽感，仿佛得到了聖靈的加持和洗禮。甚至因此發展出了将伊甸視為神明一般崇拜的宗教，信衆數量在短短一個世紀內發展到極為可觀、甚至可以與古老的基督教天主教相媲美的地步。

亞當對第五首席點頭致意，“謝謝。”

第五首席一揮手，讓他們兩人坐下。衆人也都注意到了亞當的手臂與從前不同，明白是章荀用新型材料制成的。但在種種繁冗的事務幹擾下，大多數的首席都還沒有看過生命科學部、化學部以及Lab聯合上交的新型材料報告，所以并不知道亞當的新義肢蘊含的玄機。

唯有第六首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那露出袖外的色澤冷利的金屬雙手上。

而另一面，章朔看着章荀，面上卻帶着憂慮之色。

伊甸的要求是，在無人監控的情況下，與章荀和亞當兩人對話。

與亞當對話他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麽連章荀也要？且不說在談判的過程中伊甸可能會突然發難将兩人困住的可能性。就算伊甸遵守諾言後撤，就算他們平安無恙，但不論他們說了什麽，章荀都必定會在事後被圓桌仔細盤問，每一句話都要重複出來。而與伊甸的對話稍有不慎就會引發問題。畢竟一個人類和兩個超級人工智能待在一起，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拖入陷阱中。這些陷阱被包含在章荀的供詞裏送到圓桌面前，再被一些對章荀和亞當有敵意的首席曲解後，不知道會被放大扭曲成什麽樣子。

這場對話後，章荀的立場會更加微妙，圓桌對他的信任度也會可預見地降低。而章朔知道圓桌的信任度低到一定程度後，章荀所擁有的的全部特權都會被收回，到時候他兒子眼中的失樂園會變成另外一幅樣子。那副樣子将全然不同于他習慣了的光明的一面，将到處都是陰溝、都是貧困和絕境。

自己司令官的位置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護章荀，但是當章荀在人工智能造成的漩渦裏越陷越深後，自己恐怕也無能為力。

因為這種種憂慮，章朔這一次一反常态地反對伊甸接受對話的要求。但他心中也知道，圓桌一定會同意。

伊甸帶着機械大軍将他們包圍，雖然表面上十分客氣禮貌，實際上仍然在威脅他們：如果不同意他的要求，失樂園将付出慘痛的代價。

第五首席開口道，“章荀，伊甸在二十分鐘前傳來對話請求，指明要與你和亞當進行無監控的對話。你認為伊甸可能的意圖是什麽，有什麽樣的風險？”

章荀看了一眼亞當，道，“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伊甸與亞當交流可能甚至不需要用到人類能識別的語言，雖然目前亞當已經馴化，但我也無法确定伊甸能對他造成多少影響。”

亞當垂下眼睛，沒有反駁，卻依稀有些那麽一絲絲委屈之色似的……

章荀心中暗暗翻白眼，這種時候在這麽多首席的面前還要裝嗎……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聲，首席之間相互傳遞着意味不明的眼神。第六首席說道，“伊甸給我們兩個小時的時間考慮，兩個小時後如果還不同意，會開始空襲。機械師章荀，你認為我們是該與伊甸開戰，還是應該同意他的要求？”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難道要把這麽一個重大的決定交給他一個小小的機械式來做嗎？！

不同意，就是用整個失樂園來換一個亞當的殘忍行為。同意，就等于把亞當和他自己送到一個極為可疑的境地裏。

“我們可以與它談判。”章荀不願落入圈套。

”哼，你搞清楚，對方是伊甸，手裏握有全世界，我們拿什麽籌碼和它談！“第三首席用一種悲觀的語氣嘲弄道，“它沒有直接逼我們交出亞當已經是奇跡了。”

是啊，為什麽不直接逼他們交出亞當？

章荀忽然想起來在羽蛇城地下基地亞當說過的話：他想要進一步了解人類。

“失樂園未必不能承受伊甸的空襲。在沒有人類國家的支持下，伊甸根本調動不了那麽多的武器。”章朔站起身說道，“我們的軍隊有信心逼退它們。”

“就算能逼退，要犧牲多少人命？”第五首席皺起威嚴的濃眉，聲音沉重，神态冷肅，“一段對話可以免掉無數人的犧牲，不論如何我們都應該嘗試。”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第一首席反對道。

“難道要讓我們的戰士去送死嗎？”

幾名首席之間意見無法統一，語氣越來越激烈。第六首席審視着章荀和亞當的表情，忽然開口道，“不如聽聽當事人的意見，看他們想不想去？”

整個會議室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章荀看了亞當一眼，輕輕搖了一下頭，示意他不要做聲。他自己緩緩站起來，環視衆人，“讓我一個人先和伊甸對話。“

第六首席笑了起來，”怎麽？你認為你光靠一張嘴就能把伊甸說退？“

“當然不是。”章荀表情沉靜，語氣篤定，“但是我可以馴服亞當，多多少少對伊甸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這方面，失樂園還有比我更合适的使者麽？”

沒有人能反駁這句話。

章朔卻緊張地呵斥到，“章荀！不要口出狂言！這不是你能誇口的地方！”

“章司令，我倒不覺得章機械師是在誇口。”第六首席一反常态地對章荀表示支持，“我認為他說的有道理。在失樂園，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伊甸。”

這句話裏帶着雙關的意思。一方面仿佛是誇獎，另一方面也在引發懷疑。

章荀知道第六首席在幹什麽，也知道父親是想要保護他。心頭一暖的同時他卻必須往坑裏跳。至少比他和亞當一起被扔進圈套的強。他于是更加自信地說道，“給我半個小時的時間，如果我無法完成談判，再把亞當送進來。”

亞當當然明白章荀的用意，眉頭蹙起，心中憂慮。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麽，畢竟他答應過章荀，不會再公然違抗他的意願。

而且這個辦法也确實是目前最可行的。

另一方面來說，章荀只是在和自己對話，只不過是從前的自己。但越是如此知道，亞當的憂慮就越濃重。這種情感對理智造成的影像之大，令他有些驚訝。

“我看這個辦法可行。”第五首席說道，看向其他人，“有人有異議麽？”

現場一片安靜。

“好，那就這樣決定。副司令官，請你向伊甸發送回信。就說我們同意對話。”

……………………………………………………

談判是通過衛星信號進行的，按照約定，章荀将進入一臺由守衛軍戰士駕駛的機甲，另外還會有兩臺機甲護送着他從大門走出，站在失樂園前二百米的距離內。到達指定地點後，章荀所在機甲的駕駛員會撤出到旁邊的機甲中去，只留下章荀一人與伊甸對話。同時，伊甸會保證所有的機械士兵都後撤二百米。

高大的人形機甲周身都被漆成血一般的紅色，頭頂部分被太陽曬的有些褪色了。沉重而巨大的雙腿和裝滿彈藥的巨大手臂看起來充滿威懾力，卻也略顯笨重陳舊。駕駛艙就在心髒部位，從外形上幾乎難以找到它的确切位置。

章荀仰頭望着，手心全是冷汗。忽然，他的手腕被微涼卻柔軟的觸感包圍，卻是亞當站在他身邊，趁着無人在看的時候，悄然握住他的手腕。

“讓我和你一起去。”

章荀想要相信亞當是真的在擔心他，于是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你乖乖聽我安排。”

“你是擔心你我被第六首席設計，還是不相信我？”亞當低聲問。

章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有時候，亞當要的實在太多了……明知道有些東西自己無法給予。

“亞當，記住你自己的身份，也記住我的身份。”章荀的表情微微冷凝，“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

亞當望着他，緩緩将手放開了。

章荀深深吸氣，轉身走向正沖他招手的機甲駕駛員。剛走了幾步，卻又聽到亞當在身後說，“阿荀，你是對的。不要相信我，更不要相信伊甸。”

章荀無聲苦笑，腳下未停。

說不相信，但這種東西，也未必都是理智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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