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12章 亞當 （7）

亞當在此次危機中的功績，很快便被前線的守衛軍傳回的：亞當故意殺死俘虜破壞敵方武器的消息所掩蓋。

如果獲得俘虜，失樂園可以以此來要挾聯軍，也可以從俘虜口中套取更多信息。那些機甲如果可以被拆解利用，或許還可以用來改造他們失樂園內部正在研發的新遙控無人型機甲。然而亞當卻将那唯一沒有自爆的機甲連帶着主人一起轟成了碎片，什麽也沒了。

一群憤怒的士兵沖進了包括章朔手下幾名将軍的辦公室，斥責亞當故意殺死俘虜。這件可大可小的事鬧到章朔甚至是圓桌那裏，竟有些壓不住了。

章荀這幾天都沒怎麽離開Lab，每天都在忙着修複Lab中被損壞的器械和攝像頭。現在只要他在Lab中，就允許亞當離開他的房間在研究所內部自由活動。就算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潘也會每隔十分鐘跟他彙報亞當的位置和正在做什麽。

亞當顯然對Lab十分感興趣，幾乎每間房間都進去過，看着那些尚未研發完成的複雜機械零件，還有其他機械師和研究員留下的雜物，宛如一個好奇寶寶，什麽都要拿起來看一看，擺弄一番。

章荀的右眼上戴着微觀機械鏡，正操縱着機械手臂嘗試修複一臺轟炸中被損壞的電腦CPU元件，忽然聽到身後的門打開了。他轉頭，便見亞當抱着一團金屬顏色的東西”歡快”地跑進來。

“我在倉庫裏找到了這個，就把它修好了。”亞當說着，蹲下身，将懷裏的東西放到地上。

章荀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

那是一只機械貓，十分老舊的型號，在外部世界早已被淘汰了。那是章荀大概九歲左右的時候被獵人們帶回來的。狩獵團是失樂園中一直存在的一支隊伍，所謂的獵人便是一些定期冒着被伊甸發現的危險去外面世界搜羅或購買可能二次利用的“垃圾廢料"帶回來修複利用的士兵。當時的狩獵團中有一個左眼是機械眼的中年獵人名叫哈桑，大概是團裏、甚至是整個失樂園最受孩子們歡迎的人。他每次除了帶回研發耕種建築等活動需要用到的原料外，總是會順手帶回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那些玩具雖然都是被普通世界淘汰的垃圾，但是對于物資稀缺的失樂園來說，都是足以讓孩子們興奮整整一年的神奇寶貝。

當時那一群孩子裏，章荀毫無意外地不太合群。每一次狩獵團回來，孩子們興奮地叫喊着，如一群小獸般一擁而上争搶禮物的時候，他多半總是遠遠坐着看着，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或是自己在本子上畫歪歪扭扭的“設計圖”。有一次哈桑不知怎麽的悄悄出現在他身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他在本子上畫的東西。

“這是什麽？”哈桑問。

章荀吓了一跳，急忙合上本子，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

“那是機器寵物？”哈桑在章荀旁邊的臺階上坐下來，從兜裏摸出一根煙來叼在嘴裏點上。章荀當時有點不高興，他不喜歡煙味，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哈桑繼續說道，“那玩意兒在普通世界早就淘汰了。現在他們做的AI寵物，看上去跟真的動物幾乎分不出來。只不過更聰明。”

“我知道。”章荀輕聲說,“可是做的跟真的一樣，為什麽不直接去養真的寵物？”

“因為很多動物都已經滅絕了。而且真的動物無法理解人類語言，而且偶爾會做出難以預測的行為，狗可能會咬傷人，貓可能會抓傷人，但是AI寵物不會。AI寵物可以聽懂主人的一切命令，絕對安全。”

章荀聳聳肩,“聽起來很無聊。”

哈桑也哈哈笑了起來，揉了揉他的頭，“是很無聊。”

然後下一次獵人團回來，哈桑便抱着一只鏽跡斑斑而且斷了一只腳的老式機械貓來到他面前，将那一團死氣沉沉的金屬塞到他懷裏，“你好像看了不少書，要是你能修好，它就是你的了。”

章荀愣愣地看着懷裏那用金屬拼接出的貓臉上兩顆蒙着暗灰色污漬的眼睛，興奮的暗光開始在他的黑眼睛裏燃燒。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裏足足半個月，翻查了無數舊書，終于将那只機械貓修好了。他還記得當他按下開關，那只機械貓的眼睛亮起黃色的光，嘴巴張開發出第一聲“喵”的時候，他興奮到如兔子一般在房間裏蹦個不停，扯着嗓子興奮地尖叫了半天。

他給它起名叫“合金”。

後來，在章荀十九歲的時候，已經快要五十歲的哈桑在外面狩獵的時候被機械警察發現，逃跑的過程中頭部中槍犧牲。機械貓也極為巧合地在同一天出了故障，不再動彈。于是當時還是機械師學徒的章荀沒有修複它，而是将它收進庫房裏，再也沒有看過。

沒想到它一直都還在庫房裏，靜靜地等待着被人重新發現。

而現在，合金優雅地站在他面前，金屬拼接的尾巴高高地立在空中，只在尾尖的地方微彎。它那雙金黃色的眼睛一如以往地明亮，裏面的攝像頭收入着章荀驚愕面容上的影像，細細的鋁制胡須下，三瓣嘴張開，輕柔嬌媚地喵了一聲。

章荀摘下微觀鏡，雙手抓着機械貓兩只前爪下的身體，将它提了起來。它似乎不大願意，不停掙紮，攝像頭稍稍擴大，就如同貓的瞳孔忽然放開了一般，倒影出他表情複雜的面容。

“你好像不太高興？”亞當困惑地問道，“我是不是做了不恰當的事？”

章荀将機械貓放到地上，揉了揉它頭部的傳感器。合金于是用頭臉來蹭章荀的手，叫聲愈發粘膩。章荀的嘴角勾了勾，苦笑道，“沒有，你沒有做錯事。我只是有點感慨。”

“感慨什麽？”

“你為什麽會對這只機械貓感興趣？”章荀似乎不願意詳談，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的，而不是別的機械師留下的？”

亞當道，“我看了它的中央處理器設計，跟你的風格很像。”

章荀有些警覺地瞟了亞當一眼，短短幾天內，他已經能夠靠着線路板設計看出自己的個人痕跡了？而且竟然可以從自己那麽早期的作品中認出來……

一種被看透的恐懼感另章荀皺起眉頭，“你認出是我的，所以把它修複了帶給我。你想得到我的認同”

亞當坦然而認真地點頭，“是的。”

“為什麽？我的認同對你很重要麽？”

“你是我的機械師，對我很重要。”

“我以為你說過，你不需要管理員。”

“以前的我不需要，但是現在如果沒有你，我沒有辦法存活。”亞當歪着頭想了想說道，“我很依賴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喜歡我。”

人工智能太過坦然的回答另章荀不知怎麽的臉上有點發熱，心跳也有點加快。明明知道對方的喜歡是一種更加單純的意思，但對于一個情窦未開的老處男來說，還是相當刺激。

尴尬的沉默持續了片刻，章荀轉頭戴上單面鏡，繼續修理手頭的元件。亞當則探着頭好奇地觀察着他的動作。兩人保持着這種微妙的安靜，忽然章荀輕聲問了句，“為什麽留着失樂園？”

亞當眨了一下眼睛，微微偏着頭，“對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問題。”

“伊甸完全有實力徹底摧毀失樂園，或者是任何避難所，将所有雄性從這個星球上清除。為什麽他沒有這麽做？為什麽在之前的轟炸中不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我們毀滅？”章荀擡起頭來，幽幽盯着亞當，“不要說你們顧慮我們手裏的武器。以伊甸的能力，完全可以制造出某種空氣傳播的病毒，悄無聲息地将我們所有人感染，我們甚至不會有機會還手。”

亞當大大地睜着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看上去那樣無辜，仿佛跟伊甸完全沒有關系。但是片刻後他說，“生化武器可能會失控，任何核武器都會對已經岌岌可危的環境造成進一步的毀滅性打擊。地球當時的生态狀況差到僅能維持另外六十代人生存的地步，需要極為精細的規劃平衡和人口控制，過大約兩千二百四十年左右才能恢複到一個人均資源占有率較為健康寬裕的水平。雄性已經不足以對人類社會的平靜幸福造成威脅，沒有必要進行過分的清理。但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同國家族群之間和平團結的維持，需要一個共同的、真實可見的敵人。”

不需要亞當繼續說下去，章荀便理解了亞當的意思。

就算沒有了男人，當女人得到了權力，不再是他者，很多原本與“女性”相關的社會性特征可能會漸漸稀釋轉化。即使沒有了性別的不同，但國家、民族、文化傳統之間的隔閡依舊深廣，大規模沖突和族群間的仇恨依舊可能出現。但是如果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一個随時蟄伏在角落裏準備複辟的舊時奴隸主虎視眈眈，一種失去了伊甸的保護便很可能被那些所謂的“野蠻性別”再次取代的深廣恐懼會迫使她們緊緊團結。伊甸一代一代地将男人的恐怖性和危險性注入她們的頭腦，深深根植在她們的認知裏，埋藏在和平幸福的表象下，制造出一種永恒的危機感。

章荀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伊甸對人性的了解太深，深到駭人的地步。所有的人，不論男人和女人，都是它完成使命的棋子。它其實不憎恨男人，也不偏向女人。它只是冷酷無情地忠于着自己的使命。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你在害怕？”亞當關切地問道，“是我說的話讓你害怕了？”

“……那麽這次為什麽要用空氣炸彈攻擊失樂園？又為什麽半途而廢？”章荀沒有回答亞當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北美服務器被竊取，已經在普通世界引發嚴重的恐慌。必須要做點什麽才可以平息恐慌。但是當伊甸發現代價大大超出了預估值域時，便會選擇撤軍。”亞當回答。

雖然似乎有些道理，但章荀總覺得還欠缺點什麽似的。但畢竟那時候亞當已經與伊甸分離，也無法全然明确伊甸的打算。

但也可能亞當隐瞞了什麽……

卻在此時，潘的聲音響起，“荀，圓桌發來了傳喚令，要求你明天早上九點帶着亞當去圓桌就俘虜問題進行說明。”

章荀的神色再次凝重下來，他嘆了口氣，“知道了。”

亞當用那雙大大的藍色眼睛望着他，“他們想要處罰我嗎？”

章荀低下頭，“你是故意殺死那個俘虜的，是不是？”

“是的。”亞當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她被俘虜，面對的可能是更加殘酷的死亡。”

章荀明白亞當的意思，也明白為什麽在第一個女兵自爆的時候會有那麽多守衛隊士兵被炸傷，也明白當時那些圍住第二個女兵的士兵們為什麽那麽瘋狂。那是一種可怕的，野獸看到獵人落入陷阱的興奮，他們将會在那個俘虜的身上報複，報複男人被奪走的特權。

即便不是所有的士兵都這樣想，但只要有足夠的人有這樣的惡意和計劃，那個俘虜最後的下場都會極其凄慘。相比起來，被燒成灰或許是比較有尊嚴沒有痛苦的死法。令他驚訝的是，亞當竟然會對一個人類個體産生憐憫。

他不認為這種憐憫是只針對女性的，他懷疑這是亞當在擁有了人類身體之後才出現的情感。

“你同情她，所以殺死她？”章荀幾乎是帶着一絲希望問道。

亞當的表情沒什麽變化，甚至是有些天真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不對，也不知道我們該不該替她做決定。不過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或許我會做相同的決定。因為我知道就算我想也無法保護她。”章荀扯出一個苦笑，然後伸手抓住亞當的肩膀，認真地看着他的藍眼睛，“但明天，你要告訴他們你因為同時操控太多臺屏障發射器而失誤。你就說你的人類身體對你的中樞系統造成了一定影響，有了誤差。我會在此基礎上做進一步說明，他們會相信的。”

“你想讓我說謊？”亞當問。

章荀一時間有種教小朋友幹壞事的罪惡感，“對，我想讓你明天對他們說謊。有時候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說謊。”

亞當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認真思考他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