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師

第3章 失樂園 （3）

生物與機器結合的技術突破發生在一百年前，女性已經取得了這個世界的絕對控制權的初期。但是對于大腦的機械化人類社會一直有所排斥，大約是考慮到種種倫理問題，比如被替換成機械大腦的人類還能不能算人這樣涉及到人類定義的終極哲學問題。而伊甸似乎也無意推動人類的機械化，所以即使已經又過了一百年，機械人腦的制造技術也遲遲沒有突破。

恐怕就連伊甸也沒有預料到，這一項技術卻在伊甸唯一的盲點——失樂園中得到了飛躍性的發展。

最先取得技術突破的是章荀的老師斯坦利.霍根，只可惜他在五十一歲時便因突發心肌梗塞，連搶救都沒來得及便過世了。當時才不過二十出頭的章荀硬着頭皮接手了老師的所有研究工作，宛如閉關一般足不出戶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地研究了八年，終于成功地制造了第一顆足以産生自主意識的機械大腦。這顆大腦并非全部都是矽和金屬，而是在一顆黑猩猩的大腦基礎上改造，保留了部分中、後額葉以及小腦和腦幹，方便人工大腦與原身體交流，減少排異反應。然後将“儲存着靈魂”的前額葉完全替換成了矽和金屬制成的機器。完成後的大腦成功在一個黑猩猩的身體裏存活，現在已經被失樂園裏的軍人們當成吉祥物，負責幫忙搬運重物或處理危險情況。

在章荀成功後，他們便開始策劃降神計劃。如果要打敗神，他們必須擁有自己的神。

他們要将神囚禁在和他們一樣被定義為“危險”、“罪惡”的男人的身體裏。

章荀在窗口中打下一串指令，倉庫中的一扇門緩緩開啓，露出一間純白色的實驗室。無數管線宛如蛛網一般向着四面八方伸展，而蛛網的中心，連接着一個“男人”的大腦。

那是一具在最近發生的一場鬥毆中腦死亡的年輕男人的“屍體”，只不過已經被強行複蘇，利用心髒起搏器和呼吸機維持着身體裏的血液流動。男屍二十四歲，面容十分俊美，體格高挑強健，只有一條右臂被替換成了機械手臂，心髒由于先天疾病被換成了機械心髒，其餘大都是原裝，大腦除了被子彈射穿的前額葉，其他部分尚且完好。

章荀已經與一名外科醫生合作切除了屍體的前額葉和海馬體，分別替換入用來承載伊甸的核心程序的人造大腦和用來作為數據庫的以納米原子技術制造的超級存儲硬盤。所以此時半裸露在顱腔的“腦”中，作為“人類”的靈魂部分已經被完全替換成了機器。這種情況下，偏偏保存了較為原始的後腦葉、部分中腦葉以及小腦，被浸泡在一層腦髓液中，也就是說人類的一些本能行為和感知能力并不受到影響。

作為一個永遠理智永遠完美的史上最“偉大”的AI, 伊甸将會被困在一個男人的身體裏。和普通男人一樣感覺到饑餓、寒冷、恐懼、憤怒。

章荀開始将數據線連接到不同的端口上。在他的要求下沒有助手在旁邊，什麽都要親力親為，不免略略手忙腳亂。整個過程中伊甸都很安靜，甚至沒有試圖阻止他。

連接好所有的數據線，章荀歇了會兒，老人家一般捶了捶隐隐作痛的腰。看到屏幕上一片空白，倒也說不上驚訝。伊甸不知道什麽是恐懼，也不知道“感覺”是什麽。不，應該說他知道“感覺”的所有生理機制，甚至是所有生物信號的傳輸速度和種類，甚至能準确地操控群衆的情感。但它永遠無法體驗那些他熟知的”感覺”。

“你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對嗎。”伊甸見他停頓，終于打出一行字，“我只是伊甸的一臺服務器而已。”

“五個服務器相互連通，同時又各有自主權限。控制了一個，就可以接觸到其他。”

“你想控制我？”

“我想學習你。但是他們會想要控制你甚至奴役你。”章荀說着，輕輕嘆了口氣，“我會盡力保護你的安全，畢竟你是我的研究對象，也是我的責任。”

伊甸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祝你好運，機械師。”

章荀低笑一聲。人工智能的反應永遠跟人類預想的有差別。很顯然伊甸根本沒有把他說的話當成威脅，也不認為這樣的事有任何意義。想一想剛才在門外那些男人們眼中燃燒的仇恨和狂熱，口裏大聲嚷嚷的複仇，在伊甸似乎不當一回事的态度面前，顯得多麽荒謬。

恐怕他們的行為在伊甸眼中，就像一群被困在一小塊沙島之上的螞蟻，憤怒地向着大海咆哮一樣毫無意義。

直到它自己也成為了螞蟻的那一刻。

章荀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宛如彈奏鋼琴一般流暢而優雅地輸入指令。

“我會将你再次關閉，把你的核心認知模塊以及長短期記憶傳輸到人造大腦和硬盤裏。傳輸完成後，我會将你從這些服務器上永久删除。”章荀鄭重地說道，手指懸在回車鍵上方，“你将成為一個半人半機器的……新型生物。”

伊甸: 希望你成功。

雖然知道伊甸沒有情緒這種東西，可是看到這句話，不知怎麽章荀還是讀出一絲諷刺和冷笑的感覺來。

希望等傳輸完成後重啓的時候你還能這麽冷靜……章荀低低嗤笑一聲，按下了回車鍵。

整個倉庫裏沒什麽特別的的反應，只是機器運行的聲音又降低了不少，畢竟伊甸的程序已經被關閉。現在這臺超級電腦已經和一臺普通的電腦無異。章荀開始進行核心認知模塊的傳輸，然後自動接續長短期記憶。躺在手術臺上的男屍依舊一動不動，只是原本沉寂的人造大腦上一枚小小的指示燈亮了起來，表明傳輸已經開始。

等到傳輸完成後，程序會自動清除面前這一倉庫服務器上的所有內容。

章荀心裏其實十分緊張，手心的汗出了薄薄一層，打鍵盤前都要在褲子上擦一擦。這臺人造大腦耗費掉的人力物力遠遠超出預計，如果不是中途他父親幾番向上面全力争取，保證章荀可以完成機械大腦的制造，這個項目恐怕早就被砍了。畢竟現在加拿大跟失樂園的關系也開始緊張，正是需要更多資源在戰備物資上的時候。去年在南美的那個難民城的男人們對歐洲進行了一次恐怖襲擊，炸毀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後建造的标志性建築——凱旋塔。于是新一輪對男性的恐懼和憎惡狂潮以歐洲為中心向着世界各國擴散，即使是加拿大這個相對于其他國家更為寬容友好的國家中也開始有一些對男性敵意較大的女性呼籲政府停止資助這些“天生的恐怖分子”。

由于伊甸的結構太複雜記憶量也太巨大，整個傳輸過程要耗費整整一個晚上。章荀給自己準備了足夠的咖啡，打算時刻盯着進度條，以防有什麽他沒預料到的突發狀況。可是到後半夜的時候饒是他喝了一肚子的咖啡也有點頂不住了，畢竟前兩天為了準備今天的傳輸工作他幾乎沒有怎麽睡過覺。不知不覺坐在椅子上腦袋向後仰着，就這樣打起了盹。

斷斷續續的夢境雜亂零碎，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睜眼，四周一片寂靜。

章荀的心猛地一跳，立馬坐直了身體，眼睛看向手術臺，卻驀然如堕冰窟。

手術臺上是空的，那些已經被拔掉的傳輸線散亂在頭部的位置附近，尚且有些冷卻液殘留在金屬臺上。

怎麽可能？他還沒有輸入啓動人造腦的指令啊？

章荀立刻站起來，但剛走兩步，懸在半空的心便放了下來。

他看到“男屍”縮在牆角，身體抱成一團，如嬰兒般的姿态。大腦仍然裸露在尚未被合上的顱腔裏，透過一層薄薄的納米塑料和淡黃色的腦髓液能看到腦葉上肉質的勾回。而那張俊美卻過分蒼白的臉上滿滿地寫的都是困惑和驚懼。

如此生動的表情缺乏任何克制，幾乎像是嬰兒一般的戲劇化。

今日之前，章荀咨詢過軍隊裏最有名望的心理醫帕特裏克.莫裏森。莫裏森預測，當一個人工智能第一次擁有了身體、觸覺、嗅覺和一些最本能簡單的情緒反應，它會困惑，會恐懼。就像一個嬰兒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是承受着極大壓力的，失去了溫暖子宮的庇護，被強行拖入一個冰冷喧嚣的世界，那種感覺如果讓一個成年人來承受，恐怕也會是極為不适的感覺，只不過嬰兒只能用哭來減輕不适感，而成年人則可以選擇忍受。而被放入了人類身體的人工智能和一個嬰兒唯一的區別，就是他知道很多知識，但是知識在面對本能反應的時候幾乎是一點用都沒有的。

換句話說，伊甸可能會表現得像一個嬰兒。這種時候能夠令他冷靜下來的方法，就是像一個母親一樣小心翼翼地安撫它。

章荀忠心地希望他不用給伊甸喂奶……

章荀小心翼翼地走到伊甸面前。對方似乎條件反射一般向裏縮了縮，可是臉上露出的表情卻盡是困惑。

“我必須承認，人類身體的本能性情緒和條件反射讓我有些失控。”古怪的語調，仿佛不太會使用他的嘴唇和舌頭一般，伊甸用最顫抖的聲音說着最缺乏感情的話。這般古怪的結合，另章荀再次産生那種……哭笑不得的感情。

章荀輕輕噓着，盡量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放松，你需要時間适應你的身體。”

“我現在的身體系統中腎上腺素、去甲腎上腺素、ACTH和皮質醇含量過高，我需要能夠抑制這些激素的藥物。”

“你現在在應激反應的狀态下，因為你害怕。”章荀輕聲講述着，“你不理解你感覺到的東西，所以觸發了Fight or Flight反應，你的身體本能告訴你你可能有危險，讓你想要逃跑。但是你不會使用你的身體，所以你無法逃跑。這都是很正常的人類本能反應。你不需要藥物，聽我的話，你會慢慢冷靜下來。”

伊甸卻只是用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盯着他，“你是說利用深呼吸等身體放松技巧反向壓制應激反應”

章荀略略頭大。對着一個知道所有理論知識和客觀事實數據聰明程度遠超他們這些人類的人工智能，你真的很難擺出一副權威者的姿态來……

這就是為什麽這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計劃……章荀每走一步都必須小心，否則他們很可能會比預期還快地迎來失樂園的末日。

“你雖然知道這些理論知識，但是理論跟實際經驗是差很遠的。”章荀保持着沒有攻擊性但是不洩露任何情緒的中和表情，這樣的表情這是他跟着那位心理醫生練習了兩年才練就的，不因內心的波瀾而産生裂痕的面具。因為伊甸有通過微表情測謊的能力，如果要駕馭它，自然不能把心裏所想全都放到臉上。他耐心地說道，“跟着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然後吸氣。”

伊甸看着章荀的動作，終于擡起自己的右手，學着章荀的樣子把手放到腹部。

章荀吸氣，手随着腹部緩緩擡起，停頓幾秒後，又通過嘴唇将氣長長呼出。伊甸努力地跟着學習他的呼吸方式，幾次之後，終于跟上了他的節奏。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在地上，不斷吸氣、呼氣、吸氣、呼氣……過了大約五分鐘，伊甸竟真的感覺到那種心髒狂跳、身上出汗并且不受控制地顫抖的不适感覺消退了不少。

章荀看到伊甸這麽快就掌握了呼吸放松的方法，竟覺得有些欣慰，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他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聲說，“我需要把你的頭蓋骨安上。現在你的電子腦暴露在外，太危險了。”

伊甸說，“好。”

可是當章荀伸手想要攙扶伊甸的時候，對方卻突然猛地推了他一把。章荀毫無防備下被撞得仰倒在地，後腦勺在地上磕了一下，頭暈眼花。伊甸竟站了起來，宛如不會使用自己雙腿的人那樣蹒跚着跑了兩步，便摔倒在地。章荀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擦了擦後腦，确認沒有流血，然後走到試圖爬起身的伊甸面前，蹲下身嘆了口氣，“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你沒有逃跑的機會吧？”

“我沒有想逃跑。”伊甸分辨道，表情卻愈發茫然，“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又是身體的應激反應制造的逃生沖動……是因為自己試圖碰觸他？

這一次章荀伸出雙手，在伊甸面前展示他的手指，以表示手上沒有任何能給對方造成傷害的物品，“請試着用你的理智控制你的身體好嗎？我可禁不住你再撞幾次。”

卻在此時，倉庫大門外有粗啞的聲音喊道，“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它要逃跑？”說着已經有人試圖撞門了。章荀立刻大吼道，“什麽事也沒有，你們不準進來！！！”

他的聲音嚴厲而堅決，另伊甸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灰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受驚的小動物……

雖然是一只比章荀還要強壯許多的“小動物”。

饒是如此，章荀還是感覺到內心略略一陣柔軟。他再次伸出手，溫柔道，“別害怕，我是你的機械師，我會照顧好你的。”

這一次，當他的手觸碰到伊甸左肩那有些冰涼的皮膚，伊甸只是微微抖了一下，大約是訝異于肌膚接觸的感覺。章荀溫熱的體溫令伊甸竟覺得有些……舒服。

章荀扶着伊甸站起身，帶着他踉跄地一步一步走向手術臺。伊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雙腿，一邊走還一邊用眼睛瞄着章荀走路的樣子。把伊甸安置在手術臺上，章荀戴上醫用手套，将一塊合金頭蓋骨安裝到伊甸的腦袋上。頭皮上甚至栽種了仿真毛囊，只要時日夠久，頭發長出來蓋住頭骨的接縫，伊甸看上去便可以和普通的人類男人沒有多少區別了。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大腦是一臺電腦。

看着章荀認真地工作着，伊甸忽然說了一句，“難以想象，你們在這樣的身體裏可以存活這麽久。”

章荀低笑一聲，“為什麽這麽說？”

“太多混亂，太多随機發生的變異……”伊甸擡起自己的雙手，眉頭緊緊皺着，表情仿佛是在挑剔一件殘次品，“太多不受控制的東西。不完美。”

“因為我們不是被制造出來的。我們是自然随機演化變異，萬億年優勝劣汰的結果。”

“我可以給你們制造更完美的身體。”伊甸說道，“不會再有不受控制的沖動，男性的威脅也可以解除大半。你們就可以自由了。”

“你在跟我讨價還價？”章荀平靜地道，“可惜你不懂，如果沒有不受控制的沖動，做人也沒有意義了。”

伊甸再次皺眉，“我确實不明白你們人類那些不理性的沖動。”

“你很快就會明白，因為你已經是我們之中的一員了。”章荀完成了最後一根神經的連接，向後退了一步，用一種近乎着迷的表情看着他最完美的作品：“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伊甸。你的新名字是：亞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