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11
不。
我挂在那橫梁上,一蕩,随即松手,幾乎優雅地落在了過道正中間,大致位于我的兩扇門之間,只是第一扇門已經不翼而飛,包括先前開着門的那面牆,更別提那把我最為鐘愛的椅子、擺放着我從世界各地撿拾來的貝殼的陳列櫃了。真可惜。
我揉揉雙眼,轉過身去。此時,就連看一眼我那千瘡百孔的公寓這事,也只能排到第二位了。去他娘的,我又不是沒毀過住所。通常都是在4月30日……
突然猶如置身于尼亞加拉大瀑布當中一般,我慢慢地轉過了身去……
不。
就是。
經過我房間那頭的過道當中,先前還有一面雪白的牆壁,而此刻則變成一條直通北方的走廊。我從橫梁上落下時,在它當中瞥見了亮光。諸神剛剛又加快了背景音樂的節奏。我之前曾去過那條走廊,去過它在四樓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位置,一條東西走向的走廊,穿插在幾間儲物間中間。安珀又一個令人好奇之所——鏡子走廊,當中有着數不清的鏡子,而且一頭似乎要比另外一頭長許多。真是有數不清的鏡子。不信你試着數數看,每一次數,都絕不會得出相同的數字。一根根蠟燭,燭焰高漲,一個個底座,投出了無數個影子。大鏡、小鏡、窄鏡、寬鏡、有色鏡、變形鏡子,應有盡有,鑲着雕花邊框的,或澆鑄或雕鑿,尋常的、鑲着簡單邊框的,以及根本就不帶鏡框的,不一而足。還有各種規整的幾何形鏡子、說不出形狀來的怪異鏡子以及曲線鏡。
我曾在不多場合來過鏡子走廊。行走其間,聞着蠟燭的味道,有時會下意識地覺得鏡子當中有什麽東西現出身來,可仔細去看時,卻又是一閃即逝。我着實感覺到這地方的那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但從不敢驚動在其中沉睡的魑魅魍魉。興許這樣也好。在這種地方,誰也不知道會碰到什麽,至少布雷斯是這麽跟我說的。他說他也拿不準這些影子是否會将一兩個人送入一個混沌般的影子世界,對一個人實施催眠,讓你陷入渾渾噩噩的狀态,或是将你投進一個虛幻的世界,讓你看看那其中應心而生的擺設;同照鏡子的人開上一些或惡意或無傷大雅的玩笑。
有可能,你會遇到以上的所有東西,有可能什麽也不會撞見,也有可能只是其中一些。總之,這地方絕非善地,人們偶爾會發現小偷、仆役以及訪客莫名其妙地死去,或是沿着那條閃亮的通道一路往前,口中念念有詞,表情驚悚怪異。而且每到冬至、夏至、春分和秋分——雖然也有可能發生在任何季節——這條走廊就會自己換一個地方,有時還會憑空消失一段時間。這地方向來都是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雖然它也通常對傷者有一定的益處,或是不管形勢如何動蕩,它都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征兆或是見解。令人惶恐的,是它的不穩定性。
而且我還聽說,有時它會來找某個特定的人,帶着它那善惡難辨的禮物。在那種時刻,據說拒絕的風險,遠比接受要大得多。
“啊,拜托,”我說,“現在?”
隐隐綽綽的影子,在它中間跳躍,我吸入了一口那令人莫名興奮的燭火的味道。我走上前去,伸出左手,越過拐角,拍了拍牆壁。弗拉吉亞并沒有任何動靜。
“我是梅林,”我說,“而且我現在有點忙。你确定你要找的是我而不是別人嗎?”
最近的燭火似乎化為了一只手,招了一招,随即不見。
“該死。”我低聲罵了一句,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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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進去時,并沒有穿越之感。地面上是一條長長的繡着紅色圖案的地毯。燭光下,有塵埃在旋轉。我穿行其中,身旁到處都是我的影子,搖曳的燭光在我的衣服上舞出了滑稽的魅影,而我的臉,則在一片陰影當中,忽隐忽現。
燈火搖曳。
有那麽一會兒,我似乎瞥見了奧伯龍那張冷峻的面容,正在一面鑲着金屬邊框的橢圓形小鏡子當中,盯着我。當然,這也可能是這位國王最近所留下的陰影在作祟。
又是一閃。
我發誓,一張同我自己的臉頗有幾分相似的獸臉,從左側一面鑲有陶瓷邊框的方形水銀鏡面當中現了出來,耷拉着舌頭,不懷好意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待我轉過身去時,又迅速化為人臉,對着我假笑。
一路向前走去,腳步聲在不知不覺變輕,呼吸也略微加快了節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召喚洛格魯斯,或是試試試煉陣。不過,這兩種力量那醜惡的嘴臉,在記憶中實在是太過于清晰,我二者都不想招惹。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烈,這一點倒是肯定。
我停下腳步,研究起了我覺得應該标注着我的號碼的那一面鏡子——黑色的的金屬邊框,當中刻着各式各樣的銀色符咒。鏡面異常渾濁,就像是有看不見的幽靈剛剛游過其深處一般。我的臉看起來更清瘦了一些,輪廓更加鮮明,而頭頂,則像是有淡淡的紫色光圈在閃現。那幅畫面,從裏到外透着一種陰森之感,隐隐地還有一些邪惡,但盡管我盯着它看了好長時間,卻什麽動靜也沒有,沒有指示,沒有證悟,也沒有絲毫變化。實際上,我看得越久,越覺得那上面那些誇張的變化,是由于光線的緣故。
我接着往前走,一路瞥見了仙境一般的風景、難得一見的生靈、零落的記憶以及那些已經死去的朋友和親人。池水中的某樣東西,甚至還向我揮了揮手中的耙子。我同樣朝對方揮手致意。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經歷了最近的影子艱難歷程,受盡磨難之後,對于這些稀奇古怪的存在,我已是見怪不怪了。我想我還看到了被挂在絞刑架上的男子,雙手被綁在身後,正在勁風當中來回晃悠着,而他頭頂之上,則是一片埃爾·格列柯筆下的天空。
“我這兩天的日子确實不好過,”我大聲叫道,“而且也看不見任何熬到頭的跡象。我真的有點忙,如果你明白我什麽意思的話。”
不知什麽東西在我的右腰上擂了一拳,我猛地轉過身去,但不見一個人影。随即,我感覺到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開始将我朝着一邊轉過去。我趕忙借勢轉身,同樣不見一個人影。
“我道歉,”我說,“如果非得這樣你才肯現身的話。”
那只看不見的手,繼續對我又是推又是拉,強逼着我走過一面面有趣的鏡子。最後,我被領到一面鑲有黑漆木框的廉價鏡子前。它看起來就像是從一套打折甩賣的房子當中搬來的一般,鏡面在我左眼位置,還破碎了一小塊。那把我推到這兒來的幽靈,此時也放了手。看來,對方還真是應我的要求,加快了事情的進度,而不是把我簡簡單單地推給一個粗暴的幽靈完事。
因此,“謝謝。”我說。說這話,不過是為了安全。我繼續盯着那面鏡子,将頭前後晃了晃,從一側歪向了另外一側。伴随着我的動作,鏡子當中,像是起了一層漣漪。我一邊重複着上面的動作,一邊等待着要發生的事情。
我鏡中的影像,依然沒有絲毫變化,但當那漣漪出現至第四次時,我身後的背景變了,不再是一面牆和一排閃着幽光的鏡子,它流淌開去,但沒有跟着我的下一個動作流淌回來,取而代之的是暮色下一片黑魆魆的灌木。我又将腦袋輕輕晃了數次,可就連那漣漪般的效果,也消失了。雖然透過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那條走廊依然完整,兩頭都還能見到右手邊的那面牆,但那灌木,看起來卻是如此的真實。
我繼續打量着那片像是闖入鏡中的灌木,搜尋着它當中的警示、預兆、跡象或是哪怕一點點動靜。可雖然它給我的感覺是那麽的深邃,卻一樣都沒舍得給我。此外,脖子上幾乎已經感受到了微風拂過的感覺。就為了等那鏡子再生出一些新的東西來,我指定在那兒等了好幾分鐘。可它并沒有。如果這便是這面鏡子所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那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我暗暗下定了決心。
随即,身後的灌木叢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我一個激靈,飛快地轉過身去,同時擡起雙手,護在了身前。
原來,不過是風吹入灌木,發出了窸窣聲響。随即,我意識到自己已不在那條走廊當中,于是回過身來。那面鏡子和牆都已不見了蹤影。此時的我,正站在一座低矮的小山之上,山頂上,是一帶殘垣斷壁,後面透出了一絲明滅未定的火光。我突然心裏一動,想上去看看,于是緩緩爬了上去。此時,我依舊保持着警覺。
就在我爬牆的同時,天空似乎又暗了一些,夜空當中不見一絲雲彩,密集的繁星,結成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星座,在天空中閃耀着。我悄無聲息地走在岩石、荒草、灌木以及殘磚爛瓦之間。在那滿是藤蔓的牆壁後面,此時已能聽到人聲。雖然無法分辨對方都在說什麽,但似乎是在聊天,雖然聲音有些雜亂,像是人數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來到山頂,我探出手去,摸到了那坑窪不平的牆面。我暗暗壓下繞到另外一頭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的念頭。此時,似乎用雙手攀住牆頭上最低的一處豁口,再将身體提上去,反而來得更簡單一些。于是,我照做了,甚至在頭靠近牆頭時,還在牆面上找到一處落腳之處。這樣一來,雙臂的壓力得以驟減,部分重力轉移到了雙腿之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拉上最後幾寸,越過一塊殘破的石頭,朝着廢墟當中偷偷看了下去。看起來像是某種類型的教堂,屋頂已經傾覆,對面的牆倒是依然立着,但狀況也跟我正挂着的這一面差不多。在我右手邊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祭臺。此地想必已是荒廢已久,裏邊的灌木和藤蔓,已長得同外面一般高,一定程度上蓋住了那些殘破不堪的凳子、倒伏的立柱以及支離破碎的屋頂。
在我身下,一片空地當中,畫有一個巨大的五芒星,每一角上,都站着一個身影,面朝外面。在他們中間,線條相交的五個點上,皆插着火把,上面火光熊熊。這一儀式,同我平常所見到的那些都大不相同,處處透着詭異,不知道召喚的是什麽。而且,這五個人身旁也不見護法,而且無人統一行動,相互呼應,而是各行其是,絲毫不理會他人。我能夠看清楚的那三人,剛好背對着我。而正對着我這個方向的兩人,則不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臉也隐在陰影當中。其中一些聲音是男聲,另外的則是女聲。一人在吟唱,兩人在唱聖歌,另外兩人則念念有詞,但用的卻是一種做作而又虛僞的腔調。
我将自己又往上拉了拉,想要看一眼最近的那兩人的臉。他倆的聲音,總的來說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在裏頭,而且我覺得若是能夠認出其中一個,便能順藤摸瓜,認出其他人。
不過,此時我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卻是他們到底在召喚什麽?若真有什麽怪物應召而來,那我在這牆頭上,離他們這麽近,安全嗎?下面似乎并不見有任何防護措施。我又将自己往上拉了拉。眼前的物事倒是清晰了一些,但我的重心,似乎也偏離了原來的位置。随即,我意識到自己并未用勁,但身體卻依然在向上移動。頃刻間,我便已翻過了牆頭,筆直地落向了那詭異的儀式中間。我試着推了一把牆壁,想要離開那面牆,再落地一滾,趕緊逃之夭夭。但已經晚了。我這一推,倒是将我推到了半空中,但前行之勢,并未停止。
雖然一陣塵埃猶如雨點一般落向了下面那些人的頭上,但他們卻依然猶如僵屍一般,紋絲不動,而我在下墜的同時,也終于得以聽清了其中一些話語。
“……召喚爾,梅林,速速堕入吾之力量!”只聽得其中一個女人念念有詞地祝告道。
當我仰面朝天地跌落到那個五角星上,雙臂平展,雙腿攤開之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儀式還真不可小觑。落地時,下巴尚能活動,于是我将它縮了起來,護住頭部,雙臂向後拍出,因此倒也沒受到多大的沖擊。那五支火把在我周圍劇烈地跳躍了幾秒,随即再次平穩了下來。五人依然面朝圈外。我試圖站起身來,但發現已是不能,我就像是被釘在地上,固定成了那個姿勢一般。
我墜落時,弗拉吉亞的警告來得已是太晚,而現在,我估計她也無能為力。興許,我可以命她偷偷接近其中一人,再一路爬到喉嚨處,使出她的殺手锏。不過,到目前為止,我也不知道這些人當中,究竟有誰應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讨厭一聲不響地掉進來,”我說,“而且我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私密聚會。要是你們哪位行行好放了我,那我可以立刻滾蛋……”
在我左腳旁的那個身影,一個熟練轉身,低下頭來,死盯着我。她穿一襲藍袍,但那張被紅光映紅的臉上,并未有藍色面具,只有一個冷冰冰的微笑,而且在她舔自己的雙唇時,就連這微笑也不見了。對方不是別人,正是茱莉亞,右手正握着一把刀。
“一直都是一個聰明的混蛋,”她說,“不管遇到什麽情況,都能巧舌如簧。不過是一層掩護罷了,你連自己究竟是誰都不敢對任何東西或是任何人說,甚至包括那些愛你的人。”
“這不過是一種幽默感罷了,”我說,“我這才意識到,你這輩子似乎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種東西。”
她緩緩搖了搖頭。
“你總是将別人拒于千裏開外。你心裏根本就沒有信任這兩個字。”
“家族傳統,”我說,“不過,謹慎并不等于沒有感情。”
她已經舉起了手中的刀,但似乎又遲疑了一會兒。
“你這是在說你依然在乎我嗎?”她問。
“我一直都在乎你,”我說,“只是你突然間變得太過于強勢了。你那時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
“你撒謊,”她說,“因為你的小命,現在就在我手中。”
“我要想撒謊,有的是理由,”我說,“但,很不幸,我說的是真話。”
随即,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右側傳了過來。
“現在說這些事情還為時過早,”只聽她說道,“不過我還真有點嫉妒你對她的感情。”
我轉過頭去,看到了說話之人,她已經轉向了裏邊,分明就是卡洛兒,右眼蒙着一塊黑布,右手則同樣握着一把刀。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左手,趕忙又看了一眼茱莉亞。沒錯,兩人手中除了刀子,還同時握着叉子。
“兩人餐。”我用英語說道。
“我告訴過你我不說英語。”卡洛兒回答道。
“兩人同吃,”茱莉亞一邊回答,一邊舉起了她手中的家夥,“誰說我沒幽默感了。”
她們隔着我,朝着對方吐起了口水,其中一些唾沫星子,并未飛多遠。
若是換成盧克,為了解決眼前的麻煩,他可能會當場向她們倆求婚。不過,我覺得這一招對我應該沒什麽用,因此也就沒試。
茱莉亞突然單膝跪地,右手當中銀光一閃,落了下來。我清晰地感覺到那把刀,插進了我左側大腿當中。
我一聲慘叫還未停歇,卡洛兒的叉子,便插進了我的右肩,硬生生讓我閉了嘴。
“這太他媽荒唐了!”眼見她們手中的家夥,閃着寒光再次揮動起來,身上再次傳來劇痛,我不由得罵了起來。
随即,我右腳邊的那個身影,緩緩轉過身來,動作異常優雅。只見她裹一領鑲有黃邊的深棕色披風,雙臂交疊,幾乎舉到了眼部位置。
“住手,你們兩個小婊子!”她一聲清叱,将身上的披風一揮,它便變成了一只穿着喪服的蝴蝶。這披風的主人,自然是黛拉,我的母親。
茱莉亞和卡洛兒已經把叉子送到了嘴邊,開始咀嚼了起來。茱莉亞的嘴角,已經挂上了一粒血珠。那披風離開我母親的指尖之後,繼續向前飛出,就像是在她手上活了過來一般,将茱莉亞和卡洛兒完全擋在了我的視線之外。她繼續将雙臂展開,而那披風,則罩在她們身上,一裹,随即向後一拉,将她們拖翻在地,變成了一個人形包裹,越縮越小。最後,便只剩下那披風自然地垂在那兒,而她們倆,則各自從自己所站的那一角消失了。
随即傳來了一陣緩慢而又考究的鼓掌聲,接着便從我左側傳來了一陣沙啞的笑聲。
“表演得可真好,”只聽那個令人痛苦的熟悉聲音說道,“不過這正好說明,一直以來,你最喜歡的還是他。”
“是比較喜歡。”她糾正道。
“那可憐的迪斯皮爾要放在什麽位置呀?”朱特問。
“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她告訴他。
“你對一個安珀瘋癫王子的喜歡,竟然勝過我們的父親,他可是一個正派的人,”他告訴她,“所以,梅林才是你的心肝寶貝,不是嗎?”
“胡說八道什麽呢,朱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
他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之所以全都召喚了他,是因為我們都想把他弄到手,”他說,“雖然原因各不相同。可最後,我們卻落了一個這樣的下場,是不是?”
随即,一聲號叫傳來。我轉過頭去,剛好看到他那張臉正在慢慢變成狼臉,口鼻慢慢下垂,獠牙閃出了寒光,他四腳着地,開始撕扯起了我的左肩,血肉橫飛地吃起了我的肉。
“快停下!”她叫道,“你這個小畜生!”
他将血口向後一擺,發出了一聲咆哮,既像是土狼在號,又像一聲瘋狂的大笑。
一只黑色的靴子,打在了他的肩頭,将他打得向後飛出,直接撞進了身後那片尚未傾覆的牆,直撞得那牆轟然倒塌,壓在了他身上。他一聲嗚咽尚未停歇,便已被埋了一個嚴嚴實實。
“哇,哇,哇,”聽到黛拉發話,我看向了她那邊,只見她手中依然握着一把刀和一把叉子,“你這樣一個混蛋,來這樣一個好地方有何貴幹呀?”
“把最後一批食肉動物送回老家啊。”只聽一個聲音回答道。正是這個聲音,曾給我講過一個長長的故事,裏邊有各種版本的“意外”,還有歷代族人的出乖露醜。
她朝我撲了過來,但他将腰一彎,雙手在我雙肩下一搭,便将我拉了出去。旋即,他将自己那碩大的黑色鬥篷,抖動得猶如在鬥牛一般,裹在了她的身上。這一手法,同她對付卡洛兒和茱莉亞時如出一轍,而她自己,也步了她們的後塵,融化進了下面的泥土當中。他将我拉了起來,随即又彎下腰,拾起那鬥篷,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待他重新将它用銀色玫瑰夾夾好後,我盯着他看了起來,想要找出獠牙的痕跡來,抑或,至少也能找到刀叉。
“五個當中已經解決了四個,”我說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管這事看起來有多麽真實,我都敢肯定這不過是一種表象。所以,在這樣一個地方,你又怎麽能不吃肉呢?”
“換句話說吧,”他拉了拉自己的銀手套,說道,“我從來就沒真正做過你的父親。當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孩子存在時,想要去做一個父親總是不大容易。因此,我對你自然也就無所求。”
“你身上那把劍倒有幾分格雷斯萬迪爾的模樣。”我說。
他點點頭。
“它似乎也挺适合你。”
“我想那事我還應該謝謝你。我想問問你是不是真是那個把我從山洞送到影子中間的人,可又覺得興許問錯……人了。”
“哦,那就是我。”
“當然了,你自然會這麽說。”
“我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幹嗎要承認?小心!牆!”
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又有一大片牆,朝着我倒了下來。随即,他推了我一把,我再次摔倒在那五角星上,滑了出來。身後,是一片亂石坍塌下來的巨響,我彎腰爬起,繼續朝着前方撲去。
不知什麽東西,擊中了我的腦袋一側。
我在鏡子走廊當中醒了過來,臉朝下,趴在地上,頭則枕在右前臂上面,手中抓着一塊方形石頭,四下裏滿是蠟燭的幽香。我飛快地看了身上一眼,發現那三個地方全都留下了傷口。雖然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我這次詭異遭遇的任何實證,但我還無意讓這事就這麽過去。
我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我屋外的那條走廊。
“你去哪兒了?”蘭登在上面朝着我叫道。
“嗯?什麽意思?”我回答。
“你從過道上回來,可那兒什麽東西都沒有。”
“我去了多久?”
“可能半分鐘吧。”他回答。
我揮了揮依然抓在手中的那塊石頭。
“在地板上看到了這個,也不知道是什麽。”我說。
“可能是能量相撞時被炸飛的,”他說,“從其中一面牆上飛出來的。許多門洞原本就是用那種石頭鑲成的。現在已經被炸成了灰,到處都是了。”
“哦,”我說,“走之前我再來見你一面。”
“嗯,就那樣。”他回答道。我轉過身來,在衆多千瘡百孔的牆壁當中,尋了一條路,進了我的房間。
我注意到,對面的那面牆,同樣也被炸出了一個大洞,直通布蘭德那塵封的房間。我停下腳步,看了看。無巧不成書。幾個房間之間,似乎原本有一道拱門相通。我走上前去,細細看了看它左側裸露出來的曲線。沒錯,上面嵌着的石頭,同我手裏這塊一模一樣。實際上……
我抹了抹灰塵,将我的那塊滑進了一處缺口當中。剛好合适。實際上,我還輕輕推了推,可它紋絲不動。莫非,這真是我從鏡子後面那個猶如夢境一般,又是父親又是母親又是兄弟和愛人的邪惡儀式當中帶出來的?抑或,是我回來時,無意中從被炸出去的建築垃圾當中撿的?
我轉過身去,解下鬥篷,脫了襯衣。沒錯。右肩上分明留着叉子一類紮出來的傷口,而左肩上,則像是被野獸咬過一般。此外,左側褲子上,在大腿位置上有一個窟窿,上面有幹涸的血漬,下面血肉模糊。我洗了澡,刷了牙,梳了頭發,往腿和左肩上面敷了紗布。家族特有的新陳代謝,能讓這些傷口在一天之內複原,但我可不想因為一個不小心,将傷口崩裂,給我的新衣服染上一層顏色。
說到……
衣櫥并未損毀,因此我覺得我還是換上另一種顏色的衣服,好在盧克的加冕禮上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一件金色的襯衫和一條藏藍色的褲子,同伯克利色彩幾乎是絕配;一件皮背心,正好搭配長褲;披風,則選了鑲有金邊的一領;黑色的劍帶,再塞上一雙黑色的手套,正好提醒我還需要一把新兵刃;說來,短劍自然也是需要的。我正在想着帽子的事情時,一連串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轉過身去。
透過一片新激起的塵埃,對面現出了布蘭德的房間。剛才那參差不齊的拱門,已變得完好如初,兩側及上方的牆壁,也已複原。而我右手邊的那面牆,似乎也沒剛才那樣殘破不堪了。
我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沿着門口的石頭摸了摸,又在石縫相接處仔細看了看,尋找着縫隙。什麽也沒有。渾然一體。那塊石頭上面,看來果真帶有某種魔法。是兇是吉?
我邁過那道拱門,四處看了看。屋內很暗,于是我下意識地召喚出了洛格魯斯視角。它應聲而來,一如平常。興許,洛格魯斯已經放下了怨恨。
這樣一來,許多未完的魔法實驗以及殘留咒語,便浮現了出來。大多數魔法師,或多或少都會留下一些平時看不到的雜亂咒語,可同布蘭德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當然了,他當時正忙着控制整個宇宙,因此匆匆而別,想來也能說得通。這一行,對整潔性的要求,畢竟并不那麽高。我繼續着我的探索之旅。這地方到處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不少蛛絲馬跡,證明他在魔法道路上,走得确實夠遠,遠到了我不敢想象的程度。不過,這地方我倒也還應付得來,而且眼下也沒有什麽嚴峻的考驗或是突如其來的危險。只是,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能夠好好地看上這些房間一眼,看來我還真得把這道門留好,以便來日把布蘭德的房間并入我的房間。
出來時,我打算檢查一下布蘭德的衣櫥,看看有沒有一頂能同我的衣服搭配的帽子。我打開衣櫥,發現當中果然有一頂插有金色雉羽的黑色三角帽,同我這一身正好能搭配得上。只是顏色略微顯得有些舊,但沒關系,因為我碰巧想到了一條能夠讓它煥然一新的咒語。正當我打算轉身離開時,頂格原先擺放帽子的後面,有什麽東西在洛格魯斯視覺當中閃了一閃。我伸手進去,将它取了出來。
只見一柄長長的刻有金色镂空花紋的精美劍鞘,出現在我手中,從中探出來的劍柄似乎包有金片,圓頭位置則嵌着一塊碩大的翡翠。我握住劍柄,輕輕一拉,将劍拔出了寸許。原本以為,它會像那被人當頭砸了一皮袋聖水的魔鬼一般,呼號連天,可它僅僅是發出了一陣咝咝聲響,冒出了些許青煙。劍身之上,刻着一個閃閃發光的圖案似乎有些眼熟。對,試煉陣的一個部分。只是這部分,選自試煉陣末端,而格雷斯萬迪爾上面的,則來源于起始處。
我還劍歸鞘,心念一動,将它挂在了我的佩劍帶上。一柄來自于他生身父親的劍,對盧克的加冕禮,想必會是一件難得的禮物。因此,我得把它給他帶過去。随即,我沿着側面的一條過道,經過傑拉德房間的一片坍塌區域,穿過了菲奧娜的房門,回到了我父親的房間。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查看一下,這把劍碰巧提醒了我。我在口袋裏摸了摸,找出了剛才特意從那條血褲當中留下的鑰匙。随即,我決定還是先敲敲門的好。萬一……
我敲了敲,等了等,又敲了敲,再等了一會兒。裏邊除了寂靜,再無別的動靜,我這才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進門之後,我并未往裏走。我需要看的,不過就是那衣帽架。
格雷斯萬迪爾,已然不在我當時所挂的釘子上面。
我退出身來,關門,鎖好。那排衣鈎上面空無一物。我早就料到了,只是不敢确認而已。不過好在,這正是我所期待的狀況,它讓我覺得,最後的真相,已經前所未有地近了……
我折回來,穿過菲奧娜的房間,重新從那扇我特意留了一條隙罅的門當中,再次進了布蘭德的房間,四處找了找,終于在附近一個偏僻之處,尋出了一把鑰匙。我鎖上房門,将那鑰匙放進口袋。這一做法很不合時宜,因為誰都可能大搖大擺地穿過我房間那面早已消失了的牆,進入這裏。不過……
在經過我房間中那沾滿了泰一甲口水的大不裏士地毯,和倒伏下來的牆壁前,我猶豫了起來。布蘭德的房間當中,有着一種近乎寧靜的東西,一種我之前從未曾留意到的靜谧之感。我又在當中查看了一會兒,拉開抽屜查看魔法盒子,又研究了一下一個裝着他畫稿的文件夾。随即,洛格魯斯視覺告訴我,在一床柱當中,藏着一個小卻有着強大魔法力量的東西,正在朝四面八方發射着能量線。我旋下柱頂的圓球,發現裏面有一個夾層,當中有一個天鵝絨小袋,裝着一枚戒指。戒面很寬,很有可能是鉑金材質,上面鑲嵌着一個車輪狀裝置,由某種略帶紅色的金屬材料制成,上面裝着無數的纖細輻條,細如牛毛。而且,每一根輻條之上,都有一條能量線,射向某處,很有可能是影子當中貯藏能量或是咒語之所。興許,相較于那把劍而言,盧克會更喜歡這枚戒指。我将它戴在手指上,它似乎将根須全都探入了我的內心一般。而我,則好像能夠循着這些根須,向外反溯,然後再沿着它的無數條射線,去感知各個方向。它所能到探知及控制的各種能量,讓我很是意外——從陰暗神秘的幽冥力量到爐火純青的高級魔法幻象,從變化莫測的各種自然之力到百無一用的各種蠢物,幾乎無所不包。我隐隐有些奇怪,不知道在試煉陣傾覆之戰當中,他為何沒有戴上這枚戒指。若真是那樣,那他可真是天下無敵了。說不定今天,我們就得生活在布蘭德城堡當中了。
此外,我還有些不解,那就是菲奧娜就住在隔壁,為何竟未能察覺到它的存在,過來看上一眼?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自己不也一直沒察覺到嗎?總之,這一樣近在咫尺的東西,就這樣留到了現在。這地方的寶藏,可真是神奇。會不會是傳說中的那個私密小宇宙,真的存在于這些房間當中?這枚戒指,對試煉陣或是洛格魯斯的能量,都是一種絕佳的探測之物,想必是花了幾個世紀的時光,才雕琢成如今這樣。不管布蘭德打算用它來幹什麽,肯定都不是什麽小事。我決定了,這東西絕對不能送給盧克,或是家人當中懂得魔法的人。我甚至覺得,就連那些同魔法沒有任何關系的人,也不能輕易将之托付。當然,我是絕對不會再将它放回那床柱當中去的。什麽東西在我手腕上動來動去?噢,對,弗拉吉亞。她想必已經動了有一會兒了,而我才剛剛注意到。
“真遺憾你失聲了,大小姐,”我說着,一邊安撫着她,一邊四處尋找有形及無形的威脅,“可這地方還真沒有什麽需要我擔心的。”
一聽這話,她立刻從我手腕上蜿蜒而下,試圖将那枚戒指從我手指上脫下來。
“住手!”我命令道,“我知道這戒指很危險,但只有用在歪門邪道上才會。我是一名魔法師,忘了?我了解這些東西。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麽可害怕的。”
可弗拉吉亞并未遵命住手,而是繼續攻擊着那枚戒指。這樣一來,我只好把它理解為魔法物件之間的相互嫉妒了。我将她在床柱上緊緊打了一個結,将她留在了那兒,好給她一個教訓。
我開始更加殷勤地搜尋那套房間。如果我既想留下這柄劍,也想留下這枚戒指的話,那我最好再給盧克尋上另外一件屬于他父親的東西……
“梅林!梅林!”只聽得連聲大喊,從我房間那頭傳了過來。
我正在輕叩地板和一面矮牆,尋找着夾層或暗格,一聽喊聲,我立刻起身穿過拱門,回到了自己的客廳。一連又是幾聲呼喚傳進來,雖然我已認出那是蘭登的聲音,但我還是停了下來。面對着側面走廊的那面牆,自從我上次見過之後,已有大半恢複了原先的模樣。就像是有一群看不見的泥瓦匠,自打我将那塊夢境當中得來的石頭嵌回到布蘭德王國的門洞之中後,便開始默默地幹起了活兒一樣。真是神奇。我就那樣站在那兒,注視着,希望那牆上能露出一絲人工堆砌的痕跡。随即,只聽蘭登嘀咕了一句:“估計他已經走了。”我趕忙回了一句:“我在。怎麽了?”
“快給我滾上來,”他說,“我需要你的建議。”
我穿過那面牆上依然殘存的一個洞,進了走廊,舉頭往上看去。頃刻間,我便感覺到了手上那枚戒指的本事,靈敏得就像是一件最善解人意的樂器一樣。我心念才剛剛一動,恰當的射線便已釋放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