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06
我選擇了右邊那條路,每滴落一滴血,現實畫面都會融化一點點。不過,傷口愈合得挺快,很快便已不再流血,甚至沒過多久,就連悸痛也都感覺不到了。
“你流了我一身的血,主人。”
“還有可能是火。”我道。
“我也被燒了一下,在石頭那兒。”
“對不起。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了嗎?”
“沒有新的指示,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但我一直在思考,現在我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而且這個地方也越來越好玩了。比如試煉陣幽靈。如果說試煉陣不能真正滲透到這兒,那它至少也可以雇傭爪牙。你覺不覺得洛格魯斯興許也有辦法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我覺得應該有這個可能。”
“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地方興許正在發生一場決鬥,在它們之間,在現實世界,在影子當中。萬一是先有這個地方,會怎麽樣?甚至還在影子之前?萬一它們自打一開始就已在這兒争鬥,以同樣的超自然的方式呢?”
“若真是這樣呢?”
“那幾乎就意味着影子是後來才産生的東西,是兩個極端水火不容的事物所弄出來的副産品。”
“恐怕你已經把我弄糊塗了,弗拉吉亞。”
“萬一安珀和混沌王庭不過是為了替這場沖突提供傀儡,方才被創造出來的呢?”
“萬一這一想法是你獲得最近一次加持時,洛格魯斯灌輸進你腦子裏的呢?”
“為什麽?”
“另外有一種感覺讓我覺得這場沖突比芸芸衆生更為重要,有一種壓力在迫使我作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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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沒有被操控的感覺。”
“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樣,思考這回事,對你來說還是頭一遭。而且游戲才剛開始,對你來說未免也太抽象了一點。”
“是嗎?”
“記住我的話吧。”
“那又會怎樣?”
“上頭不請自來的關照。”
“如果這兒真是戰場,那最好注意你的言辭。”
“我也無能為力。不知為何,在這場游戲當中,它們需要我。它們會打掉牙往肚裏吞的。”
從頭頂不知何處,傳來了隐隐雷聲。
“明白我什麽意思了吧?”
“虛張聲勢罷了。”我回答。
“誰?”
“應該是試煉陣。它的幽靈,似乎控制着這片區域的現實世界。”
“你知道嗎?我們可能全錯了,就這樣在黑暗中亂竄。”
“就算是在外面,我也覺得自己就像是沒頭的蒼蠅一樣,所以才拒絕遵守任何規則。”
“你有主意了嗎?”
“做好準備。如果我說‘殺’,那就下手。咱們還是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我跑了起來,離開了那片迷霧,扔下了那些幽靈,任由它們在自己的鬼域當中,去玩自己的陰詭伎倆。一條閃亮的道路,穿過一個黑暗的國度,我奔跑着,同影子穿越背道而馳,而這片大地,則在試圖改變我。前方,閃電亂舞,雷聲殷殷,纖毫畢現的街景一閃即逝,在我身旁來了又去。
随即,我似乎變成了在和自己賽跑。明亮的道路上,多出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在一路飛馳。漸漸地,我發現這幅景象,确實有些像是在照鏡子。那個身影在我右側,同我平行,而且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模仿着我。而我左側那些明滅未定的場景,也一一映照到了右側。
“怎麽回事。默爾?”
“不知道,”我說,“但我現在沒心情去理會什麽象征、諷刺和隐喻這些狗屁不如的東西。如果它這是想告訴我生命就是一場和自己的賽跑,那它還是省省吧。除非操作這場游戲的,真是一些酸腐的老學究。那我覺得就相稱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還有被雷劈的危險。”
霹靂并未到來,但我那影像卻依然如影随形。那鏡面效果,比路邊我見過的任何一幅場景持續的時間都要長得多。可當我打算不去理它,将它完全摒棄時,我那鏡像,竟突然加快了速度,射到了我前面。
“唔——噢。”
“是啊。”我一邊附和,一邊加快步伐,拉近了我和那黑影之間的距離。
我趕上去後,我們齊頭并進了不過數米距離,之後它再次發力,領先了我。我加快步伐,再次趕了上去。随即,心裏突然一陣沖動,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沖到了前面。
随即,我那複制品也注意到了,他雙腿動得更快,開始追趕。我再次發力,保持領先優勢。可他娘的這場賽跑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看了看前面,遠處道路漸漸寬了起來,似乎還有一條終點線拉在那兒。好吧,管它有什麽意義,老子先到那兒再說。
我将領先優勢保持了一百米左右,那影子便再次追了上來。我全力以赴,堪堪将那微弱的領先優勢保持了一會兒。接着它再次發力,速度之快,讓我不由得懷疑很難堅持到那條終點線。不過,這種事情也無暇查看。我使出渾身氣力,拼了。
那混蛋漸漸接近了,又接近了,終于趕上了我,繼續奮力向前,但身子卻晃了一晃。就在那一刻,我們成了齊頭并進之勢。不過那東西沒再讓自己的氣力衰竭下去,而是迸發出了可怖的速度,而我,在心髒爆炸之前,也無意讓自己停下來。
我們繼續往前飛奔,彼此之間絲毫不落下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迸發出了最後沖刺的氣力,也說不準我究竟是略微領先還是齊頭并進,亦或是稍微落後。彼此的腳步聲,猶如疾風驟雨一般敲擊着各自腳下的道路,朝着那條閃亮的終點而去。就在這時,鏡面的感覺卻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兩條窄窄的道路,突然合成了寬闊的一條。另外那人的手和腳,擺動的節奏同我并不一樣。
最後一段路,我們離得越來越近,近得足夠将對方認出來。同我賽跑的,并非我的鏡像,因為在他一頭飛揚的頭發下面,那只左耳已經不知所蹤。
我拼出最後一口氣,速度驟然加快。對方亦是如此。當我們撞向終點線時,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差距。我覺得應該是我率先撞的線,但也說不準。
我繼續沖了出去,随即轟然倒地,氣喘如牛。我飛快地翻了一個身,絲毫不敢放松對他的警惕,但他只是躺在那兒,喘着粗氣。我将右手搭上劍柄,聽着血液沖擊耳膜所發出的擂鼓一般的聲響。
待我略微喘過氣來後,我贊嘆道:“竟然不知道你也能跑這麽快,朱特。”
他勉強笑了一聲。
“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哥哥。”
“那是自然。”我說。
他擡起手背擦了擦眉頭,我注意到了他在科威爾山洞當中所丢的那個指頭。要麽這是另外一個時間流當中的朱特,要麽……
“茱莉亞怎麽樣了?”我問他,“她還好嗎?”
“茱莉亞?”他說,“誰是茱莉亞?”
“對不起,”我說,“你不是朱特。”
“那我還能是誰?”他說着,用手肘支撐着欠起身來,用完好的那只眼睛怒視着我。
“真正的朱特從未靠近過安珀試煉陣——”
“我就是真正的朱特!”
“你十指齊全。他最近丢了一根。我當時就在場。”
他突然掉開了目光。
“你肯定是洛格魯斯幽靈,”我接着說道,“它肯定也像試煉陣一樣制造了一些替身——依靠它記錄下的每一個通過它的人。”
“真是……這麽回事?”他問道,“我不大想得起來……我為什麽會到這兒了?除了和你賽跑。”
“我敢打賭你來這兒之前的記憶,肯定和洛格魯斯有關。”
他轉過目光,點了點頭。
“沒錯。這是怎麽回事?”他問。
“我也不大肯定,”我說,“但我已經有了一些眉目。這地方有點類似于影子永恒的背面,為試煉陣和洛格魯斯鞭長莫及之地,但二者都在千方百計地通過驅使幽靈——也就是利用咱們通過它們時所記錄下來的東西造出來的替身——滲透進來……”
“你的意思是我整個人都不過是一些記憶?”他一副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剛剛一切看起來還那麽瑰麗。我是通過洛格魯斯來的這兒。所有的影子,都在我的腳下。”他揉了揉太陽穴,“你!”他啐了一口,“我之所以會來這兒,都是因為你。因為要和你比賽,要向你在這場賽跑中炫耀上一番。”
“你做得非常好啊。我竟然不知道你能跑成這樣。”
“在得知你在大學裏練這個的時候,我便開始練習了。只想練好了,和你較量一番。”
“你已經很好了。”我承認道。
“可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出現在這樣一個該死的地方。或者……”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也不能完全這麽說,對不對?”他問道,“我也去不了哪兒,我只是一個幻象……”随即,他直視着我,“咱們能存在多久?”他說,“一個洛格魯斯幽靈能生存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既不知道一名幽靈到底是怎麽制造出來的,也不知道它會如何存在下去。不過,我倒是遇到了不少試煉陣幽靈,它們給我的印象是,我的血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維持它們的生命,給它們一定程度的自主和一些不依靠試煉陣的獨立性。它們當中只有一個——布蘭德——得到的是火而不是血,然後便消解了。迪爾德麗得到了血,但随即就被帶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喝夠了。”
他搖了搖頭。
“我有一種感覺,我也不知道這念頭是從哪兒來的,但我覺得它恐怕對我也管用,那種對試煉陣學徒是血,而對洛格魯斯學徒則是火的東西。”
“我不知道我的血究竟在哪個區域會變成易燃品。”我說。
“在這個地方應該就是火焰,”他回答道,“取決于誰在控制。我似乎知道這事,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知道。”
“那布蘭德為什麽會出現在洛格魯斯的地盤?”
他咧嘴笑了笑。
“興許試煉陣在利用一名叛徒來從事什麽颠覆活動,也有可能是布蘭德在打自己的小算盤,比如出賣試煉陣什麽的。”
“那就對了。”我贊同道,呼吸終于平穩了下來。
我從靴筒當中抽出混沌之刃,在小臂上劃了一下,見上面噴出了火,趕忙遞到了他面前。
“快!盡量多喝!”我叫道,“趁洛格魯斯還沒把你喚走!”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吸起了我體內湧出來的火。我低下頭去,看到他的雙腳已經變成了透明,接着是雙腿。洛格魯斯似乎正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弄回去,就像是試煉陣對待迪爾德麗那般。他的一雙腿,已經變得若隐若現了起來,當中有赤色的火焰在旋轉。随即,那些火焰驀地熄滅,他的雙腿,再次現出了輪廓。他繼續吸着我的鮮血,不過同迪爾德麗直接就着傷口吸時不同,我并未見到火苗。他的雙腿開始變得堅實起來。
“似乎穩住了,”我說,“多喝點。”
不知什麽東西擊在了我的右腰上,我猛地将身一扭,同時摔倒在地。一名高大的黑色男子出現在我身邊,正縮回那只剛剛踢過我的腳。他穿一條綠色的褲子,上面是一件黑色襯衫,頭上包着一塊綠色大圍巾。
“在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他問道,“你們非得要自尋死路麽?”
我翻身跪了起來,接着起身,右臂下沉,手腕一翻,握住了腰側的短劍,同時左臂一擡,指向了前方。火,從我的傷口上滴落了下來。
“關你屁事。”我說完,随即叫破了他的名字——對此,我已是十拿九穩,“凱恩。”
他詭異地一笑,點了點頭,雙手一合一分,右手當中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刀。想必,劍鞘就綁在他的左臂上,藏在大袖之中。而這一動作,他想必已浸淫多年,才會如此快若閃電。我試着回想了一下所聽過關于凱恩使刀的故事,随即便後悔了起來。他應該是一名使刀的大師。要命。
“失敬得很,”他說,“你看起來很面熟,但我覺得我并不認識你。”
“梅林,”我說,“科溫之子。”
他原本在圍着我慢慢轉圈,一聽這話,立刻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有點很難相信。”
“大膽相信吧。如假包換。”
“那這另外一個,他叫朱特,對不對?”
他指了指我弟弟,他剛剛才站起身來。
“你怎麽知道的?”我問。
他站在那兒,眉頭深鎖,眯着雙眼。
“我——我也不知道。”他說道。
“我知道,”我告訴他,“試着回想一下你在哪兒,怎麽來的這兒。”
他向後退了退,兩步,随即叫道:“就是他!”
我趕忙疾呼:“朱特!當心!”
朱特轉身就跑,我将短劍擲了出去——通常情況下,這都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若是我身上剛好帶着一把長劍,在長度上占盡了優勢,那則另當別論。
朱特的速度比起剛剛賽跑來,絲毫不弱,眨眼間,便已奔出了凱恩的攻擊範圍。那把短劍,則意外地擊中了凱恩的右肩肩頭,插進去了寸許。随即,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轉向我這邊,身體便已爆炸成了十幾塊,朝着四面八方飛了出去,形成了一系列漩渦,眨眼間就已失去了人形。那漩渦則帶着尖利的呼嘯聲,相互環繞着,高速旋轉了起來。其中兩個随即便被較大的一個吞了進去,接着再吞噬其他漩渦,而每融合一次,呼嘯聲都會小上幾分。最終,所有的漩渦都被吸入,形成了一個,朝着我這邊晃了晃,随即閃電般升上半空,四分五裂。那把短劍,則飛回了我的方向,落在我右腳邊。我将它撿了起來,發現上面還帶着熱氣,發着隐隐的龍吟之聲。我将它插回了靴筒。
“怎麽會這樣?”朱特轉身走過來,問道。
“顯然,王庭兵刃對試煉陣幽靈有着致命的殺傷力。”我說。
“幸虧你帶的有。可他為什麽要跟我翻臉?”
“應該是試煉陣派他來阻止你獲得自主的。要不,就是如果你已經成功了的話,那就除掉你。我有一種感覺,它并不想讓另外一方的傀儡在這個地方獲得力量并穩固下來。”
“可我又沒威脅到任何一方。我哪邊也不是,只是我自己。我他媽只想從這個鬼地方出去,去做我自己的事情。”
“興許這本身就是一種威脅。”
“怎麽可能?”他問。
“根據目前的情況,再加上你特殊的背景,說不定你什麽時候就能成為一名脫離掌控的傀儡,誰知道呢?你興許會打破能量間的平衡,還可以知道或者已經知道那些大佬們并不想鬧得盡人皆知的事情。你可能就像是一只舞毒蛾,一旦從實驗室逃出去,便沒人知道究竟會有怎樣的流毒。你可能……”
“夠了!”他擡起一只手來,示意我別再說了,“這些事情我統統不關心。如果它們放了我,別再來煩我,那我也不會壞它們的事。”
“這話你不應該跟我說。”我告訴他。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随即,轉過身去,團團轉了一圈。道路之外,盡是無邊的黑暗,但他卻大聲叫喊了起來,像是在朝什麽東西喊話:“你能聽到嗎?我不想卷入這所有的事情。我只想離開。活下去,沒人打擾地活下去,你知道了吧?你看這樣好嗎?”
我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朝着我這邊猛地拽了過來。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在他頭頂上空,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洛格魯斯之兆替身開始現身。間不容發之際,它已落了下來,帶着閃電一般刺目的白光,伴随着響鞭般的聲音,穿過他剛剛立身的地方,在路上擊出了一條深溝,随即消失了。
“唔……看來還沒那麽容易退出。”他說着,瞥了一眼頭頂,“它可能正在準備第二次,可能會在我最想不到的時候,從天而降。”
“就像是現實生活,”我贊同道,“但你可以把它當作一次警告,別再放在心上。它們要來這兒也并不容易。還有更重要的,我越來越覺得這事是因我而起,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來幫我的還是阻撓我的?”
“經你這麽一說,”他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突然就出現在了與你賽跑的地方,而且還有一種感覺,我們事後會打上一架之類的。”
“那你現在的感覺呢?”
“咱倆的關系一直不怎麽好。但我也不喜歡被人這樣利用。”
“你願意休戰,直到我找到通過這個游戲的法子并從這兒出去嗎?”
“對我有什麽好處?”他問。
“我會找到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法子的,朱特。拜托你幫我一把,或者至少別搗亂,等到我離開時,會帶你一起走的。”
他笑出了聲來。
“我懷疑這地方到底還有沒有出去的路,”他說,“除非能量放了我們。”
“那你也沒什麽損失,”我告訴他,“而且可能還有機會親眼看我死在這兒。”
“你真的兩種魔法都知道,試煉陣和洛格魯斯?”他問。
“沒錯。但洛格魯斯更熟悉一些。”
“那你能分別用它們來對付它們的源頭嗎?”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形而上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我說,“而且也拿不準自己是否願意去把答案找出來。在這種地方,召喚力量是一件危險的事。因此,我留下的,全都是一些聊勝于無的小咒語。我覺得如果咱們真能出去,也不能指望魔法。”
“那會是什麽?”
“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敢肯定,那就是不到這路的終點,我看不出整件事的廬山真面目。”
“咳,見鬼,我也不知道。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這鬼地方是像我這樣的人唯一能夠存在的地方呢?萬一你給我找出了一扇門,而我邁出去就灰飛煙滅了呢?”
“如果試煉陣幽靈能夠出現在影子當中,那我覺得你也可以。在我來這個地方以前,托爾金和奧伯龍便去外面找過我。”
“那還好一點。如果你是我,你會試嗎?”
“我敢拿自己這顆腦袋跟你賭。”我說。
他哼了一聲。
“我明白了。我會跟你一起走,看看都會發生什麽。我這并不是承諾要幫你,但我也不會害你。”
我伸出一只手去,他搖了搖頭。
“先別激動,”他告訴我,“如果我說話不算話,那就算是握了手也沒用,你說對不對?”
“有道理。”
“而且我也從沒想過要和你握手。”
“抱歉,”我說,“不過,你介意告訴這究竟是為什麽嗎?我一直想知道。”
他聳了聳肩。
“為什麽凡事都得找個理由?”他說。
“反傳統原本就是一種非理性。”
“或者說于他人無幹。”他說着,轉過了身去。
我再次繼續沿着道路向前。很快,朱特便來到了我身邊。我們沉默着,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有一天,我會學會緘默,或是在一馬當先時急流勇退。同一碼事。
道路筆直向前延伸了一會兒,在前方不遠處似乎消失了。待我們來到那兒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地勢突起,道路拐向了後面。我們轉了一道彎,很快又是一道。沒過多久,一系列規則的之字形路面便迎了上來,我随即意識到,前面是一處向下的陡坡,路線曲折往複,剛好起到了緩沖的作用。正沿着曲折的山路向下,前方突然現出一條蜿蜒的曲線,猶如誰在那兒畫上了潦草的一筆,就挂在遠處半空之中。朱特擡起手來指了指,剛說得一句“那是……”,突然醒悟了過來,原來那正是我們腳下的道路,只是前方的地勢再次高了起來而已。眼見如此,我重新看了看方向,意識到我們正在朝着下方一處窪地走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深坑。空氣似乎也有些凜冽了起來。
我們繼續往下走,過了一會兒,一些潮濕而又寒冷的東西,落在了我的右手背上。我低下頭去,剛好看到一片雪花融化在了周圍的微光之中。片刻過後,又有一些北風吹了過來。少頃,我們便在下面遠遠地看到了一片更大的亮光。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弗拉吉亞的話,滲進了我的潛意識。
“多謝。”我用意念回答道。我已決定,不叫朱特知道她的存在。
向下,一路向下。曲折往複,九曲十八彎。氣溫在繼續下降,雪花在四處輕揚。身旁崖壁上森列的岩石,泛出了寒光。
奇怪的是,我腳下一滑之後,這才意識到究竟是怎麽回事。
“冰!”朱特突然驚呼了起來,身子一晃,趕忙扶住一塊石頭。
遠處,傳來一陣嗚咽聲響,越來越近,正朝我們這邊而來,直到一股淩亂而又強勁的氣流襲到,我們才醒悟過來原來是風聲。寒氣逼人。那風猶如來自于冰河世紀的一聲嘆息,徑直吹了過去,我趕忙豎起了大衣領。它一路跟随着我們,雖然随後小了一些,但一直在刮着,陪着我們一路向下走。
等我們來到坡底,已是寒氣入喉,臺階要麽滿是冰霜,要麽幹脆就是由寒冰雕琢而成。寒風呼號,凄然有聲,雪花或是冰屑,去了又來。
“要命的天氣!”朱特低聲說道,牙關咯咯直響。
“我還以為幽靈是不會為這種無聊的事情動氣呢。”我說。
“幽靈,見鬼!”他嘆了一口氣,“我的感覺還是和平時一個樣。你不會以為那只把我扔到你面前來的黑手,會為了顧及這天氣而多照顧我一件衣服吧?”
“并且這地方也并非尋常之地,”他補充道,“它們既然想讓咱們前往某個地方,自然不會提供任何捷徑。但像現在這樣下去,等咱們到達那兒時,也就被凍成殘次品了。”
“我其實不大相信試煉陣或是洛格魯斯在這地方還有那麽大的能量,”我告訴他,“否則它們也不會對我糾纏不休了。”
道路前方現出了一片亮晶晶的平原,平滑、明亮得就像是用整塊冰切出來的一半。不幸的是,還真叫我猜對了。
“看起來很滑,”朱特說,“我要把雙腳變一下形,讓它們更寬一些。”
“那樣會撐壞靴子,凍壞你的腳的,”我說,“幹嗎不把體重向下移移,降低一下重心啊?”
“就你聰明。”他陰沉地說道。“不過這次你是對的。”他說道。
我們在那兒站了幾分鐘,他将自己變矮了一些,也胖了一些。
“你不變嗎?”他問。
“我會随時穩住重心的,這樣可以走得快一些。”我說。
“可你也會把自己的屁股摔成兩瓣的。”
“走着瞧。”
我們再次出發,小心翼翼地穩住重心。沒有了崖壁的遮擋,風更加肆無忌憚了起來。不過,路面上的冰倒不像遠處看起來那麽滑,不時會有一些波紋和棱脊,提供額外的摩擦力。空氣火辣辣地直沖肺部,雪花被攪成一股股旋轉的氣流,如同幽靈一般橫在道路上方。道路上面散發着淡藍的幽光,将左近的雪花染成了同樣的顏色。我們往前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裏後,一系列鬼魅般的影像又開始漸次上演。最先一幅便是我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盔甲之上,地點就在那個教堂;第二幅是路燈下的迪爾德麗,正在看她的手表。
“這是?”兩幅圖畫昙花一現間,朱特問道。
“我第一次看到它們時也不知道,而且現在仍然不知道,”我回答道,“不過,當咱倆剛開始賽跑時,我還以為你也是這些畫面當中的一幅呢。它們猶如走馬燈一般變幻,看起來毫無章法。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原因。”
接下來的一幅,像是一間餐廳,桌上放着一只碗,當中插着鮮花。房間內并沒有人。來了,又不見了……
不,不完全是。場景是不見了,但那些花卻留了下來,就在冰面上。我停下腳步,朝它們走了過去。
“默爾,我不知道就這樣離開路面到底……”
“噢,該死!”我一邊回答,一邊朝着一塊厚厚的冰移了過去。它下面閃耀着極不協調的彩色光線,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後面那一片巨石陣一般的區域。
那花的數量還不少,都是各種各樣的玫瑰。我彎下腰去,拾了一枝起來,它幾乎是銀色……
“你在這兒幹什麽呀,親愛的小夥子?”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我趕忙直起腰來。那個剛從冰塊後面現身出來的高大黑影,并不是在朝我說話。他朝着朱特點了點頭,一臉的笑意。
“一趟愚蠢的差事,我想應該是。”朱特回答道。
“那這個人肯定就是那個蠢貨了,”對方回答道,“去撿那該死的花。安珀銀玫瑰,我想應該是科溫爵爺的。喂,梅林,在找你老爸?”
我取下大衣內襯上一根壞了的備用別針,将那朵玫瑰別在了我的左胸上。發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博瑞爾勳爵,薩沃皇家莊園公爵,風傳是我母親很久以前的情人,也是王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劍客。取我父親、本尼迪克或是艾裏克的首級,一直是他多年念念不忘的心願。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科溫,而且時機也不巧,我父親那時很忙,因此他們倆的劍,根本就未能沾上一下。父親讓他上了一個大當,反過來要了他的命,所用的方式從純技術層面來說,估計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不過這也無所謂,反正我也從沒喜歡過這個家夥。
“你已經死了,博瑞爾。你不會還不知道吧?”我告訴他,“你只是當初過洛格魯斯時的那個自己的鬼魂。在外面的現實世界當中,再也沒有博瑞爾勳爵這號人了。你想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科溫在試煉陣傾覆之戰那天,已經把你宰了。”
“你撒謊,你這個小狗崽子!”他告訴我。
“唔,沒有,”朱特主動說道,“你真的已經死了。我聽說是遇刺了。只是不知道是科溫幹的。”
“就是。”我說。
他轉過了目光,我看到他下颚的肌肉緊了又松,緊了又松。
“那這個地方就是地獄了?”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依然沒有看我們。
“我覺得你可以這麽說。”我說。
“那我們在這兒還會再死上一次嗎?”
“我想應該是的。”我告訴他。
“那是什麽?”
他的目光突然垂了下去,我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只見附近的冰面上似乎出來了什麽東西。我朝着那邊邁了一步。
“一條手臂,”我回答道,“像是一只人手。”
“怎麽會有這個?”朱特一邊問,一邊走過來踢了一腳。
它竟然動了動,我們這才發現它并非簡單地躺在那兒,而是從冰層當中探出來的。實際上,在被朱特踢了之後,它還抽動了一下,靈活地痙攣了幾秒鐘時間。随即,我發現又有一條從相同距離之外出現,似乎是一條腿。再遠一些,則是一只肩膀,連着一條胳膊和一只手……
“某些食人部落的天然冰箱。”我猜測道。
朱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你們也已經死了。”博瑞爾說道。
“沒有,”我回答道,“我是真真正正的大活人。正要去一個遙遠但要比這好得多的地方。”
“朱特呢?”
“朱特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既虛且實,”我解釋道,“他正在享受一種別樣的存在狀态。”
“我可沒什麽好享受的,”朱特反對道,“但考慮到也沒有別的選擇餘地,所以我還是很高興能出現在這兒。”
“正是因為這種樂觀的态度,王庭這麽多年來才會産生這麽多奇葩。”我說。
朱特再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聽到那聲一般人都終生難忘的龍吟之聲。我知道,若是博瑞爾真想從背後紮我一個透心涼,我是不可能有機會拔劍格擋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這人太過于自負,殺人時,有着近乎拘泥的禮節。由于技藝超群,從未曾失過手,所以他每一次打鬥都力求公平,将名聲看得比什麽都要重。我立刻舉起了雙手,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這是背後偷襲,借此激他一激。
“繼續隐身,弗拉吉亞。等到我一拍手腕,你就出手。一旦擊中,便立刻纏住他,想辦法爬到他喉嚨的位置,等到了那兒,你就知道該怎麽辦了。”
“是,主人。”她回答道。
“拔劍,轉過身來,默爾。”
“那可有損我的風度,博瑞爾。”我回答。
“你竟敢讓我先出手?”他說。
“這很難說,我又看不到你在做什麽。”我答。
“那就拔出你的劍,轉過身來。”
“我這就轉過來,”我說,“但我什麽也不會去碰。”
我飛快地轉過了身來,一拍手腕,感覺到弗拉吉亞已經飛了出去。不過就在這時,我只覺得腳下一滑,立刻摔了一下。想必是我在光滑的冰面上動作太快的緣故。我剛剛爬起身來,便感覺一個黑影已經移動到了我跟前,等我擡起頭來時,便看到了博瑞爾的劍,距離我的右眼約摸六英寸。
“慢慢站起來。”他說。我照做了。
“現在拔劍。”他命令道。
“要是我拒絕呢?”我詢問道,試圖拖延時間。
“那你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我自然就可以相機行事。”
“不擇手段地向我動手?”我問。
“這是合乎規矩的。”他說。
“去你的規矩。”我說完,右腳在左腳後面一墊,向後探了出去,同時拔劍在手,劍尖下垂,守住了中路。
眨眼間,他便攻了上來。我繼續後退,越過了他現身出來的那塊冰。我無意據守原地同他對攻,尤其是在見識了他那些快如閃電的招式的情況下。一路後退,格擋起來也相對容易了一些。不過,手中的劍卻有些不大對勁。我飛速掃了一眼,這才明白了過來。這并不是我的劍。
道路光線照到冰面上,再反射上來,映照出了部分劍身上所鑲嵌的螺紋。就我所知,這世上只有一把劍會是這個樣子,而且我最近才剛剛見過,就在那個興許是我父親的人的手中。在我眼前舞動的,正是格雷斯萬迪爾。這事可真夠諷刺的,我覺得自己似乎笑了出來。正是這把劍,幹掉了真正的博瑞爾勳爵。
“你是在笑自己的懦弱嗎?”他問道,“站住,好好打一場,混賬!”
像是在回答他的提議一般,我覺得自己的後退之勢,像是被什麽東西阻住了。不過,當我冒險向下飛快地瞥了一眼時,卻并未被他一劍刺穿。從表情上看,同樣的狀況,似乎也發生在了我這個對手身上。
我倆的雙足,都被冰層當中探出來的幾只手牢牢握住,動彈不得。這反倒讓博瑞爾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為這樣一來,雖然他已不能進逼,而我也不能後退。這就意味着……
劍光一閃,他攻上前來,我用第四式封了出去,同時還了一招第六式。他将劍一橫,虛刺一劍。我再次用上了第四式,攻了一劍。他将劍一擋,順勢刺了過來。用第六式去擋——不,那是虛招。第四招終于擋住了。虛招,又是虛招。擊中……
一團硬邦邦的白色東西,突然越過他的肩膀,飛過來砸在了我的額頭上。我向後倒了下去,但好在有那些抓住我腳踝的手在,并未完全摔倒。不過經這一倒,剛好無形間壓低了身形,否則非被他擊過來的一劍刺穿我的肺葉不可。不知是出于本能反應,還是格雷斯萬迪爾傳說中的魔法起了作用,我雙膝一彎的同時,手臂便向前送了出去。雖然沒來得及去看,但從手上傳來的感覺來看,像是刺中了什麽東西。随即博瑞爾驚訝地悶哼了一聲,接着又罵了一句。就在這時,朱特也罵了一句。但他剛好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接着,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