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03
一圈孤零零的亮光,從地板上移到了我的咖啡杯旁,現出了圓環的模樣。開始時,我并未多想。随後,見另外兩人并未察覺,我也就沒有點破。
我将意念朝着卡洛兒探了過去,但一無所獲。賈絲拉和曼多也開始了,我又試了試,将意念同他們的合在一起,愈發努力。
出現在腦海中的,是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當初,我曾想過維娅爾使用主牌時的樣子。想必,是一種超越我們尋常所能用視覺感知到的東西。肯定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某種東西。
我感覺到了卡洛兒的樣子。我注視着她在紙牌上的模樣,但它并未鮮活起來。紙牌已明顯變涼,卻并非平時我與其他人通訊時的那種刺骨的涼。我繼續加重意念。曼多和賈絲拉也一樣。
随即,卡洛兒在紙牌上的樣子淡了下去,但并沒有什麽東西浮現出來。當我注視着那片虛空時,卻感覺到了她。一種很像是同一個沉睡中的人連接上了的樣子。
“我也說不準這究竟只是一個很難抵達的地方呢,”曼多開口道,“還是……”
“我覺得她應該是中了魔咒。”賈絲拉說道。
“那可能是部分原因。”曼多說道。
“但也只是一部分,”一個輕柔而又熟悉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有一種可怕的力量,正在控制着她,老爸。我以前還從來沒見到過。”
“鬼輪說得沒錯,”曼多道,“我也感覺到了。”
“對,”賈絲拉道,“有什麽東西……”
突然,那片虛空被撕裂開來,我看到卡洛兒那軟塌塌的身子正躺在一個漆黑平面上,四下裏伸手不見五指,唯一的光線,似乎就是圍繞在她身旁的那一圈火光。此刻,即便是她想,恐怕也不能把我接過去,而且……
“阿鬼,你能把我送到她那兒去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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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畫面便淡了下去,同時一陣冷風襲了過來。幾秒鐘過後,我才意識到它似乎正從那冰冷的紙牌之上,朝着我吹來。
“我覺得應該不行,我也不想,而且恐怕也沒什麽用。”他回答道,“那股控制她的力量,已經察覺到了你的用意,現在就已經找上門來了。你有沒有辦法關掉那張主牌?”
我将一只手從它上面拂了過去。這一招,通常都屢試不爽。什麽動靜也沒有。那股冷風,反倒更加強勁起來。我集中意念,又重複了一遍,開始感覺到了那東西,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但它也在将意念集中在我身上。
随即,洛格魯斯之兆便落在了那主牌上面,在将那張主牌從我手中扯出去的同時,也将我整個人向後抛了出去,一只肩膀重重地撞在了門框上面。曼多則被推向了右側,趕忙一把抓住了餐桌,這才穩住了身形。透過洛格魯斯,只見在那紙牌飄落前,一片耀人眼目的白光,從上面射了出來。
“管用了嗎?”我大聲問道。
“切斷了連接。”阿鬼回答道。
“多謝,曼多。”我說。
“可主牌的那股力量,已經知道了你的位置了。”阿鬼道。
“那它怎麽感覺不到你?”我問。
“這只是一種猜測,因為它還在對你窮追不舍。不過,它還有不少路要走,估計得花上十五秒左右,才能來到這兒。”
“你把話說明白點,”賈絲拉說,“它要的就只有梅林,還是來找我們大家的?”
“不确定。梅林是重點。我不知道它到底會拿你們怎麽樣。”
趁着這工夫,我俯身拾起了卡洛兒的主牌。
“你能保護我們嗎?”她問。
“我已經開始将梅林送往一個遙遠的地方了。需要我把你們送出去嗎?”
等我裝好主牌擡起頭來時,這才注意到那間屋子已經有些不真實了起來——變成了半透明狀,像是一切都已被擋在了一塊彩色玻璃後面。
“拜托了。”猶如站在教堂窗戶後的賈絲拉,聲音幾不可聞。
“要。”哥哥聲音的回音,似有若無。
随即,我穿過一個耀眼的火圈,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地方,一個趔趄,跌向了一面石牆,随即摸索着它,向前走去,轉過一處牆角,一個光亮許多的地方,出現在了眼前,點綴着一些亮斑……
“阿鬼?”我問。
沒有回答。
“我可不大喜歡聊天只聊到一半的感覺。”我繼續說道。
我繼續向前走,一直來到一個顯然是洞口的地方。一片澄澈的夜空,挂在眼前,我擡腳邁了出去,一陣寒風,立刻迎了上來。我連退數步,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方。不過,只要能讓我歇一口氣,倒也無所謂。我将洛格魯斯之兆探了出去,許久之後,找到了一條厚實的毯子。将它裹在身上,我坐在那山洞的地面上。随即,我再次探了出去。要想找一堆柴火,那容易多了,而且将它們點燃,也不過是小菜一碟。我還得再弄一杯咖啡才行。我在想……
幹嗎不呢?我再次探了出去,而那圈亮光,則猛地再次出現在了我眼前。
“老爸!萬萬不可!”一個聲音粗暴地說道,“我可是費了不少勁,才把你藏到這個影子混沌地帶的。若是你發功的頻率太過頻繁,會引起注意的。”
“拜托!”我說,“我不過是想要一杯咖啡而已。”
“我來幫你弄。暫時可不要再用自己法力了。”
“為什麽你來就不會引起注意?”
“我用的是迂回戰略。好了!”
一個熱氣騰騰的黝黑陶罐,出現在了我右手邊的地面上。
“謝謝,”我說着,端起來聞了聞,“你把賈絲拉和曼多怎麽樣了?”
“我把你們分別送往了不同方向,四周都是虛假影像。現在你們需要做的便是躺一會兒,讓對方的注意力慢慢減弱。”
“誰的注意力?什麽注意力?”
“控制卡洛兒的那股力量。不能讓它找到咱們。”
“為什麽不能?我好像記得早些時候你還在想自己是不是神呢。你有什麽好怕的?”
“沒錯,不過它似乎比我強大一些。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似乎比它要快。”
“有道理。”
“好好睡一晚上。等到了早上,我再來告訴你它還有沒有找你。”
“興許我自己可以弄明白。”
“不到生死關頭,千萬別去證明。”
“我也沒那個意思。萬一它找到了我呢?”
“那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我為什麽覺得你有事情在瞞着我?”
“你的疑心病又犯了,老爸。它似乎流淌在你們整個家族的血液當中。我得走了。”
“去哪兒?”我問。
“看看另外那兩個人,跑幾趟腿。看看我自己的發展程度。檢查一下我的實驗。反正就是類似的事情。再見。”
“那卡洛兒呢?”
但懸在我面前的那圈亮光,已經旋轉着,由明到暗,消失了。這段對話,就這樣不由分說地畫上了一個句號。阿鬼越來越像我們這些人——鬼祟而又難以捉摸。
我啜着咖啡,感覺它并不如曼多的好,但還算可以接受。我有些好奇,想知道賈絲拉和曼多被送去了什麽地方,于是決定試上一試,看能否聯系上他們。實際上,我覺得由我出手來防禦魔法的侵擾興許并不是什麽壞注意。
阿鬼送我過來時,我曾讓洛格魯斯之兆溜了開去。我再次将它召喚出來,用它在洞口設置了一道防線。随即,我将它放開,又喝了一口咖啡,這才意識到光指靠這咖啡來維持清醒恐怕做不到。我漸漸集中不了精神,而且眼皮也變得沉重無比。又是兩小口,我已經快端不穩杯子了。再來一口,我注意到自己每眨一次眼睛,它們合上的力氣都遠比擡起來的要大得多。
我将杯子放在一邊,将毯子往身上裹緊了一些,在石頭地面上找了一個相對舒服的位置。有了水晶洞中的那段經歷,我此時在這方面已是專家水平。搖曳的火焰,在我眼皮後面聚成了兩支影子大軍。“噗”的一聲,火花四濺,兩軍厮殺在了一處,空氣當中傳來了漆黑的味道。
我睡了過去。睡眠,興許是人生所有偉大歡愉當中,唯一不能速戰速決的。它蕩漾在我周圍,我随波逐流。至于多遠、多久,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驚醒了我,只知道等我醒過來時,已經出現在了另外一個地方,位置稍微變了,腳尖冰冷,而且似乎已不再是我一個人。我繼續閉着眼睛,維持原有的呼吸頻率。有可能只是阿鬼想要來看看我,當然也有可能是什麽東西,在試探我的防線。
我微微睜開雙眼,透過眼睫毛下的一條細縫,偷偷向上望了出去。一個小小的畸形身影,出現在了洞口,依然未滅的微弱火光隐約照出了那張異常熟悉的臉。那影子上面,既有我的一些特征,也有幾分我父親的味道。
“梅林,”只聽他柔聲說道,“該醒啦,你還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做。”
我瞪大雙眼,緊盯着他。他很像某個人……弗拉吉亞悸動了起來,我讓他安靜。
“托爾金……”我說。
他“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認出來了。”他回答。
他在洞口來回踱着步,從一側到另外一側,偶爾将一只手似指非指地探向我這邊。每一次,都猶豫了一下,随後又縮了回去。
“怎麽了?”我問,“怎麽回事?你怎麽來這兒了?”
“我來找你回去繼續走那條已被你抛棄的道路。”
“什麽路?”
“那天走過試煉陣後誤入歧途的女孩,你得繼續去找她。”
“卡洛兒?你知道她在哪兒?”
他擡起了手來,又放下,牙關咯咯直響。
“卡洛兒?那就是她的名字?讓我進去。咱們必須讨論一下她的事情。”
“我們似乎正讨論得很好啊。”
“難道你對一名祖先就毫無敬意嗎?”
“我有。但我還有一位能夠變身的弟弟,他每天夢寐以求的事情,就是砍下我的腦袋,挂到他的房間的牆壁上。而且,一旦我露出破綻,他很有可能真的會得手。”我坐起身來,揉了揉雙眼,意識完全清醒了過來,“卡洛兒在哪兒?”
“來吧,我指給你看。”他說着,一只手再次探向前來。這一次,他那只手越過了我的防線,立刻被包裹在一圈火光之中。他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一雙眼睛猶如一對漆黑的星星,将我拽了起來,拉向了他那邊。他那只手開始融化起來,皮肉猶如蠟一般滴了下去,裏邊沒有骨頭,只有一些古怪的線條——就像某個人使用三維數段,草草建了一只手的模型,然後又給它蒙上了一層類似于皮膚的東西一樣。
“拉住我的手。”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擡了起來,朝着那些手指狀的曲線和關節狀的漩渦伸了過去,絲毫不聽大腦使喚。他再次咯咯笑了起來。我能夠感覺到那股将我拖向前去的力量,想到若是我換一個別開生面的法子去抓那只手的話,結果會怎樣。
于是我召喚出了洛格魯斯之兆,讓它上前,代我去握那只手。
興許,這并不是我最好的選擇。霎時,只見一陣咝咝作響的強烈白光猛地閃了一閃,我雙眼便暫時看不到任何東西了。待視力恢複之後,托爾金已經不見了。我飛快地檢查了一遍,我的防線依然完好。我用一條簡單的小咒語,讓火光再次活躍了起來。杯中的咖啡只剩下了一半,我用同一條簡化後的咒語,讓杯中那半溫的咖啡冒出了熱氣,随即再次裹上毯子,坐下來,喝起了咖啡。我絞盡腦汁,也沒能想明白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
雖然根據父親所說,奧伯龍修複試煉陣時,托爾金的意識已有很大程度的恢複,但這位半癡不颠的造物主,還是一樣神龍不見首尾。如果他真是朱特化身,想要蒙混過關,進來結果我的性命,那這一選擇也未免太詭異了一點。而且仔細想想,我估計他甚至連托爾金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我正糾結着要不要将鬼輪喚來,設法弄清他究竟是人是鬼。然而,我還沒能下定決心,便見洞口外的星星又被一個身影擋住了,此人比托爾金要高大魁梧得多,甚至也更有英雄氣概得多。
僅僅一步,他就走進了火光。一見那張臉,我不由得将杯中的咖啡灑了不少。我們從未曾謀面,但他的樣子,在安珀城堡當中随處可見。
“就我理解,奧伯龍已經在重繪試煉陣時遇難了。”我說。
“你當時在場嗎?”他問。
“沒有,”我回答道,“不過,托爾金前腳剛走,你後腳便來,我有所懷疑也不奇怪。”
“哦,你撞見的那個是假的。我是真的。”
“那我看到的究竟是誰?”
“一個愛胡鬧的人的投影。一個名叫約羅斯的魔法師,來自第四影子圈。”
“哦,”我答道,“那我又怎麽知道你不是來自第五影子圈的約拉斯的投影?”
“我能背出安珀皇室的全部宗譜。”
“家裏的任何一名文士都能做到。”
“我還能說出所有的私生子。”
“順便問一句,一共有多少?”
“就我所知,四十七個。”
“啊,厲害啊!你是怎麽做到的?”
“不同的時間流。”他笑盈盈地說道。
“如果你真在修複試煉陣時活了下來,那幹嗎不回安珀繼續你的統治?”我問,“為什麽要讓蘭登坐上王位,将事情弄得更加複雜?”
他笑了起來。
“可我并沒有活下來,”他說,“我确實在那個過程當中灰飛煙滅了。我是一個幽靈,回來協助安珀打敗日益崛起的洛格魯斯力量。”
“即便如此,假設,就算你真是你所說的那個人,”我答道,“你也串錯門了,老伯。我是洛格魯斯的門徒,而且還是混沌之子。”
“你也是試煉陣的門徒和安珀之子。”巨大的身影回答道。
“沒錯,”我說,“所以我更不應該厚此薄彼。”
“一個男人,總有要必須作出抉擇的時候,”他說道,“現在正是這樣一個時刻。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即便我相信你所說的話,我也沒義務去作這樣一個選擇,”我說,“衆所周知,托爾金他自己便是洛格魯斯的門徒。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也不過是在步祖先的後塵。”
“但他創建安珀之後,便宣布和混沌斷絕了關系。”
我聳了聳肩。
“好在我還沒創建過任何東西,”我說,“如果你真想讓我做什麽事情,那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給我一個好理由,興許我會合作。”
他伸出一只手來。
“跟我走吧,我會送你去新試煉陣,這是一場能量之間的較量,你沒有選擇。”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卻敢肯定真正的奧伯龍絕不會被這些簡單的防線阻住的。你過來抓住我的手,然後我便會高高興興地陪你去看一眼你想讓我看的東西。”
他直起了腰來,身材似乎更加偉岸了。
“你這是在試探我?”他問。
“對。”
“作為一個人來說,這事我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他聲明道,“但頂着這樣一個幽靈的狗屁頭銜,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倒是願意試試。”
“若真是那樣的話,您但凡有什麽吩咐,我自然是不敢不從。”
“孫子,”他冷冷地說着,一抹血色,浮現在了他的雙眸之中,“即便是死了,也沒有哪個小兔崽子敢這樣跟我說話。我現在就來找你,小子,別再指望我對你客氣。我來了,這就拉你去上刀山下火海,這可是你自找的。”
他逼上前來,我後退了一步。
“您老人家沒必要這麽……”我開口說道。
他觸到了我的防線,我立刻遮住了雙眼。火光乍現。眯着眼睛看過去,只見托爾金那副皮肉脫落的景象再次重演。奧伯龍身上的許多地方都變成了透明,其他地方則開始融化。當外面一層皮囊被化去之後,在他體內現出一些彎曲纏繞的黑色線條,或寬或窄,縱橫交錯,交織出了這一尊魁梧且氣度非凡的軀體。不過,同托爾金不一樣的是,幻象并未消失。雖然動作有些遲緩,他卻越過了我的防線,伸着手,繼續朝我逼來。不管他是人還是鬼,這都是我遭遇過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一邊向後退,一邊擡起雙手,再次召喚出洛格魯斯。
洛格魯斯之兆橫亘在我們中間,奧伯龍那虛幻的影像繼續向前逼來,将一雙幽靈鬼手同混沌觸角纏在了一起。
我并未将洛格魯斯影像套在身上,操控它去對付一個幽靈。雖然彼此間的距離不近,但那東西還是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此,我選擇了發力,将洛格魯斯之兆,朝着那個國王的影子猛地推了過去,緊接着一個俯沖,越過二者滾出了洞口,摔落到了一片斜坡上,而後手腳并用,試圖尋找一個着力點。山洞當中傳來了一連串爆炸聲,猶如一個軍火庫被擊中了一樣。而此時的我,也撞在了一塊大石頭上面,趕忙順手抱住了那塊石頭。
我躺在那兒,體若篩糠,雙眼死死閉着,就這樣堅持了大約半分鐘。每一秒,我都覺得自己就要完了。興許,除非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蹲在這兒,努力将自己化為一塊石頭……
死一般的沉寂終于到來,等我終于睜開雙眼時,亮光已經消失,而洞口則依然完好無損。洛格魯斯之兆已經離去,不知為何,我竟有些不大願意把它召回來。等我再次看向洞內時,只見除了我的防線支離破碎之外,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走了進去。毯子還在先前落地的位置。我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洞壁,依然是冰冷的石頭,剛剛那場爆炸,猶如發生在另外一個時空當中一般。我那堆小小的火,依然在跳躍着明滅未定的火苗。我再次讓它恢複了生氣。不過火光下,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了我的咖啡杯,它已碎在了跌落的地方。
我一手扶牆,彎下了腰去。過了一會兒,胸口的橫膈膜不由自主地收緊,我開始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4月30日以來的種種,全都壓在了心頭。似乎這一場大笑,剛好把心底裏捶胸頓足、向天長嘯的沖動,給擠了出去。
我想我知道這場複雜游戲當中的所有玩家了。盧克和賈絲拉現在似乎站在我這邊,還有一直照顧我的哥哥曼多;我那個得了失心瘋的弟弟朱特,則一門心思只想取我的項上人頭,而且他現在還和我原先的戀人茱莉亞結成了聯盟,後者似乎對我也并沒有什麽好感;還有那個泰一甲,那個附身于卡洛兒的姐姐妮妲的身上,一門心思說要保護我,卻被我用咒語留在了安珀睡大覺的幽靈;以及那個亡命之徒德爾塔——想必也是我叔叔——那個在兩軍陣前将盧克打得一敗塗地的亡命之徒,他亡安珀之心一直不死,但由于缺乏軍事實力,因此只能小打小鬧,翻不了什麽大浪;然後,便是鬼輪,我那個基于計算機控制理論的創造,那個三流的半神半人機器人,他似乎已從魯莽草率和喜怒無常進化到了神智正常但又偏執多疑的境地——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離開此地後究竟去了哪兒,但好歹也算是在怯懦當中,展現出了些許孝道。
這已經夠亂的了。
可剛剛發生的事情,似乎證明這後面還有某種東西在操控着這一游戲,某種想要将我拖向另外一個方向的力量。阿鬼說過,它非常強大。我不知道它究竟代表的是什麽,而且我也無意去相信它。因此,這使得我們之間的關系,有些尴尬。
“嘿,孩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坡下傳了上來,“你可真叫老子好找呀,總是在跑來跑去。”
我飛快地轉過身去,走上前,看了下去。
一個孤單的身影,正在吃力往上爬。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咽喉位置有什麽東西在閃閃發光。光線實在是太暗,沒法認清他的樣子。
我往後退了幾步,念起了修複防線的咒語。
“嘿!別跑!”他叫道,“我得和你談談。”
防線再次複原,我拔劍出鞘,握在了手中,劍尖下垂,置于身體右側,這樣一來,等到我轉過身來之後,洞口便将它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此外,我還命令弗拉吉亞在我左腕上現出了身。第二個家夥已比第一個要強得多,竟然越過了我的防線。如果這第三個真比前兩個還要強的話,那我可就真得拼命了。
“怎麽了?”我叫道,“你是誰,想幹什麽?”
“見鬼!”只聽他說道,“我他媽還能是誰,不過是你老爸而已。我需要一點幫助,而且更願意找自己家的人。”
我得承認,當他進入火光區域時,真真切切就是安珀科溫王子,我父親的樣子——黑色大氅、馬靴、褲子、灰色襯衫、銀色紐扣和扣環——甚至還戴着一枝銀色玫瑰,而且他臉上的笑容,也同很久之前科溫給我講他的故事講累了時,臉上所特有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笑一模一樣……眼見如此,我只覺得五髒六腑一陣翻騰。我一直渴望着能夠多了解他一些,可他卻憑空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而現在,就因為這事——管它什麽事——竟牽扯出了這樣一個冒名頂替的貨色……竟然這麽肆無忌憚地玩弄我的感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一個假貨是托爾金,”我說,“第二個是奧伯龍。你們是按着族譜順序一個個來的,對不對?”
他乜斜着雙眼,歪着頭困惑地向前走來。又是一個熟悉的習慣。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梅林,”他回答道,“我……”
随即,他走進防線區域,像是碰到了燒紅的鐵絲一般,猛地縮了縮。
“去他娘的!”他說,“你是不是什麽人都不信?”
“家族傳統,”我回答道,“更何況還有前車之鑒。”
不過,我倒是有些不解,因為這一次遭遇,并未引發之前那種令人眼花缭亂的效果。還有就是,那東西為何還沒現出形來。
又是一聲咒罵,他将披風往左一撩,裹在了左臂上,右手則探向了我父親劍鞘的一個惟妙惟肖的複制品。一聲龍吟,一道銀光随即在空中劃過,斬向了防線的眼睛。二者剛一接觸,立時便激起腳踝般高矮的火花,劍身開始咝咝作響,猶如燒紅過後,再浸進了水中一般。劍刃上的圖案開始發出了耀眼的光芒,火星又起,只是這次,沖到了人一般高,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防線正在分崩離析。
随即他便進來了,我轉過身去,揮起了我的長劍。但那把酷似格雷斯萬迪爾的劍再次舉起,劃了一個小圈,将我劍尖蕩向右側,直奔我的胸膛而來。我使出擊劍中的第四式,想要格擋,但它向下一滑,依然從外面刺了進來。我用上了第六式,但他早已不在那兒。剛才那一招,他不過是虛晃一槍,此時已再次回身,壓低身形逼了過來,身子一晃,便攻向了我右側。我一個轉身,再次格了出去,只見他劍尖一沉,手腕一翻,左手一個巴掌,便朝着我的面門扇了過來。
待我發現他的左手滑向我的腦後,右手再次擡起之時,為時已晚。格雷斯萬迪爾劍柄上的圓球,已直奔我的下巴而來。
“你真是……”我話還沒說完,它便已經打在了我的下巴上。
我最後看到的一樣東西,是那枝銀色玫瑰。
這便是生活:你若相信,就會被出賣;你若不信,則會出賣自己。正如同大多數道德悖論一樣,它會将你置于不堪一擊的境地。而此時,一切常規解決之道都已太遲,我已無法逃脫這一游戲。
我在一個黑魆魆的地方醒來,滿腦子的疑惑和惶恐。一如往常疑惑和惶恐之時,我靜靜地躺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讓它繼續着之前的節奏,凝神細聽。
沒有一點聲音。
我輕輕将雙眼睜開了一條縫。
一片令人不安的景象。我再次将眼睛閉上。
我凝神靜慮,去感受身下石頭地面的震顫。
沒有一絲一毫動靜。
我将眼睛完全睜了開來,奮力壓下了想要将它們再次閉上的沖動,手肘撐着地面,支起身,随即又将雙腿盤到身體下面,直起腰,轉過了頭去。有意思。自打同盧克和柴郡貓喝酒以來,我便從未曾如此暈頭轉向過。
四下裏不見一星半點顏色。所有東西都是非黑即白,抑或是一些灰色的陰影,我就像是進了一張攝影底片。右側視野盡頭處,懸着一個黑洞,我猜應該是太陽,只是直徑比平常見到的要大好幾倍。天空是一片異常深沉的灰,烏黑的雲彩在其上緩慢游走。我的皮膚也成了墨一般的顏色。然而,身下的岩石地面,卻閃耀着慘白的光芒,幾乎透明。我緩緩站起身來,轉過身去。沒錯。地面似乎在發光,而天空卻是一片漆黑,而我,則是天地之間的一個陰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空氣幹燥而寒冷。我正站在一片猶如患了白化病的山麓前的丘陵地帶。那山上寸草不生,讓人不由得想起了南極。只見它們一路綿展,至我左側拔地而起,而右側的地勢,則要低矮得多,高低起伏着,朝着那輪據我估計尚處清晨的太陽而去,卧成了一片黑色的平原。荒漠?我不得不擡起手,“遮住”了它……什麽?反射過來的日光?
“他娘的!”我試着罵了一句,立刻便發現了兩件事情。
首先,我雖然張了口,但出不了聲音;其次,我下巴上面被我父親或是他的幻影擊中的地方,疼得要命。
我一邊重複着自己無聲的瞭望,一邊掏出了主牌。若是不能離開此地,一切都将無意義。我抽出了鬼輪的主牌,将意念集中到了上面。
什麽動靜也沒有,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是鬼輪讓我藏好的,興許它這是在拒絕我的呼叫。我在其他主牌間翻找起來,停在了弗蘿拉上面。她通常都願意救我于危難。我注視着那張漂亮的臉蛋,展開了意念……
甚至就連一根金色的卷發,都沒有動上一動,主牌上的溫度也沒有任何變化,紙牌依然不過是一張紙牌。我再次奮力試了試,甚至還用上了加持魔法。可依然無人應答。
那就找曼多吧。我盯着他的主牌看了好幾分鐘,結局依然一樣。我試了蘭登、迪多、本尼迪克特、朱利安。沒有任何結果。我試了菲奧娜、盧克、比爾·羅斯,不過是又多了三次失敗呼叫。我甚至試了一兩張“厄運主牌”,但我既聯系不上那頭斯芬克斯,也見不到那座藍色玻璃山上的白骨建築。
我将它們合在一起,裝好,收了起來。自打水晶洞穴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隔絕主牌的法子并不少,但到目前為止,就我估計,此刻的情形,更多的還是技術層面。我更加關心的,是如何将自己轉移到一個更為相宜的環境。至于探查背後的原因,可以等我空了再說。
我走了起來,雙腳落地無聲。一顆鵝卵石被我踢得蹦蹦跳跳地向前滾了開去,但我依然聽不到一絲聲響。
左邊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右邊則是漆黑無邊。山麓或者大漠。我轉向了左側,走了起來。除了黑色的雲彩,四下裏不見一絲一毫的動靜。每一塊露頭岩石的背風一側,都會有一塊白得耀眼欲花的地方露出來,一片瘋狂的大地上的瘋狂陰涼。
再次左轉。繞過一塊大石。向上,越過一道山脊,折而下山。右轉。很快,左側的岩石當中便會現出一道紅色紋路……
沒有。那就下次……
鼻窦隐隐有些刺痛。沒有紅色。繼續走。
右側會有一道裂縫,就在下一個轉彎處……
并沒有裂縫出現,太陽穴疼了起來,我揉了揉。呼吸漸漸加重,眉頭上有了濕潤的感覺。
由灰轉綠,尖利的花朵,灰白的藍,就在下一個碎石坡上……
脖子微微有些疼。沒有花,沒有灰,沒有綠。
那就讓雲彩分開,讓黑暗從太陽上傾瀉下來吧……
什麽都沒有。
……下一條溝,會有一條小溪的汩汩流水聲。
我不得不停了下來。頭一陣陣疼,雙手在顫抖。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左側崖壁,感覺足夠堅實。真實得有些肆無忌憚。為何要如此踐踏我?
我又是如何到這兒來的?
這到底是哪兒?
我放松一些,放緩了呼吸,調整了精力。頭上的痛慢慢減輕,衰退,消失。
我再次走了起來。
鳥鳴聲聲,清風陣陣……一個滿是窟窿的幽僻之處的花。
沒有。痛苦第一次反彈。
我究竟是中了什麽魔法,竟會失去影子行走能力?我還從未曾知道它竟然也能被拿走呢。
“這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試着說道,“你到底是誰,是什麽東西,是怎麽做到的?你想幹什麽?你在哪兒?”
萬籁俱靜,一聲回應也沒有。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或是為什麽,”我開阖着嘴巴,說道,“我也不覺得我是中了什麽魔法。但我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到這兒。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麽。”
什麽也沒有。
我接着往前走,繼續有意無意地嘗試着通過影子穿越。在此期間,我開始考慮起自己的處境,總覺得整件事情當中,我似乎忽略了什麽。
下一個拐彎處,一塊岩石後面會有一朵小紅花。
我轉過了彎,腦海當中無意間浮現出來的那朵小紅花,果然就在那兒。我趕忙沖過去摸了摸,去證實這個宇宙,好歹對梅林還算仁慈。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踢起了一路的塵埃。我摔倒,爬起來,四處搜尋,足足找了十到十五分鐘的時間,但卻沒有任何花朵再出現在眼前。最後,我只好咒罵了一聲,轉過了方向。沒人願意成為宇宙笑話當中的那個傻瓜。
突然間,我心頭一動,趕忙在身上的所有口袋當中搜了起來,興許兜裏還留有着一塊藍色石頭。它那詭異的輻射能力,說不定能引導我穿過影子,回到它的源頭。但沒有,連碎屑都沒有。它們全都躺在我父親的棺材裏,就是這樣。我猜,興許是因為覺得這也未免太便宜我了的緣故。
我會不會錯過了什麽?
一個假冒的托爾金、一個假冒的奧伯龍,還有一個聲稱是我老爸的男子,一個個都想引我去某個古怪的地方。總之,用奧伯龍的話來說,是去完成能量間的某種争鬥。很顯然,最後應該是那個像是科溫的人得手了。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暗想。只是,這到底耍的什麽把戲?還有,那些能量又是什麽?
那個像是奧伯龍的東西說我得在安珀和混沌之間作出選擇。可話又說回來了,他說的話原本也不止這麽一句。讓它們都見鬼去吧!管他什麽能量游戲,我才不想蹚這渾水。我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我甚至都懶得去了解這場游戲都有那些規則。
我一腳踢在一塊白色的小石子上面,看着它一路滾了開去。這并不像是朱特或是茱莉亞能夠幹出來的事情。看起來,它要麽是一種全新的游戲,要麽就是一種老把戲的變種。它到底是什麽時候纏上我的?我猜,想必是同我試圖聯系卡洛兒時,湧向我的那股力量有關。我只能推測它已經鎖定了我,而且這就是結局。可它究竟是什麽?我想,我首先有必要弄明白披着一圈火光的卡洛兒,所躺的到底是什麽地方。那地方的某種東西,我判斷,應該和我此時的境況有關。那會在哪兒?她當時是叫試煉陣送她去她該去的地方……我根本沒辦法去問試煉陣那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