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1
她叫茱莉亞,我百分百肯定,她已在4月30日——這一切開始時——香消玉殒。當時,是我親自找到的她那殘缺可怕的屍體,而且還幹掉了那頭我認為殺死了她的像狗一樣的怪獸。一切,大致就是這樣開始的。并且,我們曾經是戀人,這才是真正的緣起,很早以前。
興許,我應該更信任她一些。抑或,真不該帶她去體驗那次影子行走,這樣,她便不會離開我,便不會淪落到去找維克多·梅爾曼的地步。維克多·梅爾曼,一個下流胚子,一個神秘學術士,一個被賈絲拉和盧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蠢貨,一個我後來不得不置之于死地的人。不過現在,我興許——或多或少——可以原諒自己了,原諒我自認為曾經做下的那些事情。因為此刻看來,我似乎并沒真正做過什麽。差不多可以這麽說。
也就是說,正當我在全力贖罪之時,卻發現它根本就與我無關。就在我将刀子插進那個名叫面具的神秘魔法師腰部時,我發現了這個一直跟我作對的所謂面具,原來便是茱莉亞。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那個一直以來比任何人都想要我的命的朱特,将她搶了過去,将自己化成了一張活主牌,随後便消失了。
當我打算逃離這個正在燃燒、搖搖欲墜的鎖鑰,這個四界交會處的要塞時,一條大梁砸了下來,逼得我閃到右側,被困在一面傾覆的牆壁和一堆烈焰熊熊的橫梁之間,動彈不得。千鈞一發之際,一顆黑色的鐵球從我眼前飛了過去,似乎正在漸漸變大,不偏不倚地擊穿了牆壁,留下一個可容一人俯身沖過去的洞。機會難得,我自是不會放過。來到外面,我跳過城壕,同時洛格魯斯出手,震開了一段栅欄和二十來名軍士,我這才轉過身來叫道:“曼多!”
“這兒。”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我左肩處傳了過來。
我轉過頭去,剛好看到他抓住了一顆鐵球。那球在我倆眼前跳了跳,随即落進他攤開來的手掌中。
他彈了彈黑色背心上的灰塵,擡手捋了捋頭發。随即笑呵呵地轉向了那正燃燒着的要塞。
“你已經對那王後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他評價道,“而且你在此地也沒什麽事可做了。咱們現在走嗎?”
“賈絲拉還在裏面,”我回答道,“正跟沙魯以命相拼呢。”
“我還以為你跟她已經了結了。”
我搖搖頭。
“她還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些我需要的東西。”
一片烈焰,沖到了要塞上空,停了停,随即又往上沖去。
“這一點我倒是沒想到,”他說,“她似乎很想控制那眼能量泉。要是咱們現在就把她硬拉出來,那個名叫沙魯的家夥就會撿一個大便宜。這有關系嗎?”
“要是咱們不把她拉出來,他會殺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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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多聳了聳肩。
“我有一種感覺,她會解決他的。願意打一個小賭嗎?”
“興許你是對的。”我說着,看了看那火泉,只見它繼續朝着上空爬升了一段距離之後,懸在了那兒。我指了指:“那就像是一口油井,但願贏了的人知道怎樣給它加一個蓋子。如果真有贏家的話。看眼前的情形,他們倆應該都堅持不了多久了,這地方眼看着就要倒塌了。”
他笑了一聲。
“你低估了他們保護自己的能力了,”他說,“而且你也知道,一名魔法師想要用魔法手段,來解決另外一名魔法師其實并非那麽容易。不過你說得對,這樣下去也實在是無趣。若是你同意……”
我點了點頭。
只見他并未作勢,那鐵球便已出了手,越過壕溝,朝着那棟燃燒着的建築而去。鐵球擊中地面之後,立刻便會彈起,而且每彈上一次,尺寸似乎都會增大許多,還會發出類似于钹的聲響,同它的速度和分量,完全不成比例。不過,每次彈跳過後,那聲音也會增加一分。随即,它便飛進了鎖鑰僅存的那片烈焰熊熊、搖搖欲墜的廢墟中,消失在了視線之外。
等了一會兒,我正要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只見一個大鐵球的影子在我逃出的那個口子後面閃了閃。随即,除了那火泉正中的火苗,四下裏的烈焰都開始小了下來,一陣低沉的轟隆聲接踵而至。片刻過後,一個更大的圓球影子,又是一閃而過,而那陣轟隆聲,則透過腳底,傳了上來。
一面牆倒塌下來。旋即,另外一堵牆也倒了。裏邊的情形,一下子清晰起來。透過塵埃和濃煙,只見一個巨大的圓球,再次閃了過去,火焰随即熄滅。透過洛格魯斯,只見賈絲拉和沙魯之間,依然有能量線在不停變幻。
曼多伸出一只手,約摸一分鐘過後,一顆小鐵球便蹦蹦跳跳而來,進了他的掌心。
“咱們返回去吧,”他說,“錯過了最後的好戲,可是會有點遺憾。”
我們從栅欄的衆多豁口之中,選了一處穿了過去。其中一段壕溝,填滿了瓦礫,我們得以從容而過。随即,我用上了一條隔離咒語,将那些重新集結的兵士,阻在了外面,暫時別來打擾我們。
穿過那面殘牆,我看到賈絲拉正背對着那座火塔,雙臂上舉。煙熏火燎過後的臉上,汗水直流,沖出了一道道印記。而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些透過她身體發散出來的顫動着的能量線。在她頭頂上方大約十英尺處,沙魯正懸在半空中,一張臉早已變成了豬肝色,腦袋則歪向了一側,像是脖子已經斷了。在外行人眼裏看來,他像是在用魔法,淩空懸浮的樣子。不過,洛格魯斯卻清晰地展現出了那些将他給舉在空中的能量線。他想必已經動彈不得了,只能等死。
“好,”曼多一邊喝彩,一邊将雙手慢慢地合在了一起,“看到了吧,梅林?已經贏了。”
“在這方面,你的天賦一直就比我強。”我承認道。
“……起誓,向我效忠。”只聽賈絲拉說道。
沙魯的雙唇動了動。
“發誓,向您效忠。”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她慢慢地放下了雙臂,那些支撐着他的能量線則開始延伸。當他朝着鎖鑰那支離破碎的地面降下來時,她的左手做了一個熟悉的姿勢——一個管弦樂隊的指揮,用來示意木管樂器開始演奏的姿勢。随即,一團烈焰從能量泉中飛了出來,落在他身上,将他從頭到腳一裹,随後再傾瀉到地面上。這一招雖然看起來氣勢驚人,耀人眼目,但我卻不大明白它的用意……
他依然在緩緩下落,就像一條被釣在半空中的鱷魚。當他的雙腳漸漸接近地面,脖子上的壓力似乎也已消失,而我,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結束。他的雙腳觸地之後,竟然沉了進去,而身體的下降之勢,依然在繼續,就像是超自然全息投影一般。他漸漸沉到了腳踝處,繼而是膝蓋,而且還在繼續下沉。我拿不準他究竟還有沒有呼吸。一串幾不可聞的咒語,從賈絲拉口中而出,幾片火焰,從那能量泉中相繼飛出,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沉過了腰部,沉到了雙肩,又繼續往下沉了一點。當他只剩下一顆腦袋露在外面,一雙眼睛雖然睜着卻已是一片空洞時,她手上使了一個動作,他的下沉之勢随即停住。
“現在,你是神泉守護者,”她宣布道,“只對我一人負責。聽明白了嗎?”
那兩片黑色的嘴唇嚅動了起來。
“是。”傳來了一聲噤若寒蟬般的答複。
“現在去給我把那火封住,”她命令道,“開始履行你的職責吧。”
那顆腦袋似乎點了一點,同時再次朝着下面沉了下去。片刻之間,便只剩下了一撮胎毛似的頭發露在外面,不過眨眼間,便被地面吞沒。能量線也随之消失了。
我清了清喉嚨。聽到聲音,賈絲拉将雙臂放下,轉向了我,勉力笑了笑。
“他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我問,随即又補充道,“有趣的存在方式。”
“總比做衣架好些。”她評價道。
“那倒是。”
“既然這地方已物歸原主,我猜你想必會覺得我欠你一個人情。”她倒是聰明。
我聳了聳肩。
“跟你說實話,我心裏還有一些別的事情需要去想。”我說。
“你想結束這段世仇,”她說,“而我則想把這個地方奪回來。我依然對安珀沒什麽好感,但我願意說我們扯平了。”
“那我也只好認可了,”我告訴她,“而且我還有一份小小的義氣,要和你分享。”
她眯着雙眼,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随即笑了。
“用不着擔心盧克。”她說。
“可我怎能不擔心呢?那個混蛋德爾塔……”
她依然在笑着。
“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我問。
“還不少呢。”她回答。
“有願意分享的嗎?”
“情報向來可都是搶手貨。”她評價道。就在這時,地面輕輕顫動了一下,那洶湧的火塔,搖擺了起來。
“我答應去幫你兒子,但究竟該怎樣去做,你賣我點情報如何?”我問。
她笑出了聲來。
“若是裏納爾多真的需要幫助,”她說,“那我此刻肯定就在他身邊。如果你覺得我真不配做一個母親的話,那你幹脆恨我好了,這樣反而容易一些。”
“嘿,我還以為咱們已經握手言和了呢。”我說。
“那也不妨礙互相讨厭啊。”她回答。
“拜托,女士!你一年又一年地試圖殺我,可我也沒把你怎麽樣,抛開這件事不說,你碰巧又是我喜歡和敬重的那個人的母親。如果他有麻煩,我想要幫他,而且也願意和你化幹戈為玉帛。”
那火焰已下降了十英尺,顫了顫,随即再次降了下來。曼多清了清喉嚨。
“我有一些烹饪小伎倆,”他插話道,“這一番忙亂,想必大家應該都有些胃口了。”
賈絲拉幾乎笑出了賣弄風情的味道,而且我敢肯定,她還将睫毛朝着他扇了兩扇。他則頂着那頭亂蓬蓬的白發,努力端出一副儀表堂堂的模樣。我可不覺得曼多有多帥,而且也想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麽還有女子如此迷戀他。我甚至還特意查看了一下,看他有沒有在用咒語來增加自己的魅力,但似乎并沒有。想必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魔法。
“不錯的主意,”她回應道,“如果你負責做飯的話,廚具就交給我好了。”
曼多鞠了一躬。火苗一路向下,鑽進地面,被封在了其中。賈絲拉對沙魯這一隐形護衛,下了一道命令,告訴他一直這樣就好。随即,她轉過身來,引着我們朝着樓梯下面走去。
“地下通道,”她解釋道,“通向更加開化的地方。”
“我突然在想,”我提醒道,“咱們所遭遇到的每一個人,興許都是效忠茱莉亞的。”
賈絲拉哈哈笑了起來。
“就像在她之前他們效忠于我,在我之前又忠于沙魯一樣,”她回答道,“他們求的,不過是一份職業,一個安身之所。他們拿了錢,只承擔保衛成功者的義務,而沒有替失敗者複仇的責任。等吃完飯,我會花點時間,露一下面,然後張貼一份榜文。至少在下一次篡權到來前,我會好好享受他們全心全意的一致擁戴。小心第三級臺階,有一塊石板松了。”
她領着我們繼續向前走,穿過了牆上的一扇暗門,進了一條黑魆魆的隧道,看方位應該是通向城堡西北方,正是我上次來時,所偵察過的那片區域。正是在那天,我将她從面具(或是茱莉亞)手中搶了出來,帶回了安珀,放在我們的城堡當中,當了一段時間的衣架。隧道當中漆黑一片,但她變了一個圓球出來,散發着幽冥鬼火一般的光亮,穿過潮濕和幽暗,照在我身上。空氣當中充斥着一股黴味,牆壁之上滿是蜘蛛網,地面上是裸露的泥土,只在當中胡亂鋪了幾塊石板,兩側不時會有臭氣熏天的水坑。偶爾有一些小而黑的動物身影,從我們身前一閃過。地面和空氣當中都有。
其實,我并不需要亮光。興許我們當中根本就沒人需要那玩意兒。我依然保留着洛格魯斯之兆,它給我提供了一種魔法視角,一片散漫的銀色幽光。之所以沒有将它收起來,是因為它察覺到魔法之後,還能為我示警。有可能會是一個提前設下的魔法陷阱,也有可能是賈絲拉的異心。這導致的影響之一,就是曼多同樣在身前祭出了洛格魯斯之兆,這家夥,就我了解,從來便不知信任為何物。賈絲拉身前同樣的位置,也隐約有一個試煉陣樣的東西懸着。就這樣,三人完整地結成了一個誰也信不過誰的怪圈。而那圈亮光,則在我們身前跳躍着。
我們從一堆木桶後面走了出來,那地方看上去,似乎是一個藏有不少好酒的酒窖。六步過後,曼多停了下來,将我們左側架子上的一個滿是塵埃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撩起披風一角,擦了擦。
“噢,我的天!”他驚呼了起來。
“什麽東西?”賈絲拉詢問道。
“這東西如果還沒壞的話,我便能用它配出令人難忘的一餐來。”
“真的?那最好多帶上幾瓶,也好确認一下,”她說,“這些東西,在我之前,興許在沙魯之前就已經有了。”
“梅林,你拿這兩瓶,”他說着,給我遞了一對過來,“現在可得小心了。”
他仔細查看了一下架子上其他地方,又選了兩瓶,自己拿在了手裏。
“我知道這地方為何總遭人觊觎了,”他對賈絲拉贊嘆道,“我要是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也會試上一試的。”
她伸出一只手去,在他的一只肩膀上捏了捏。
“你要是想要,還有更簡單的法子。”她笑盈盈地說道。
“我會記住的。”他回答。
“到時可別忘了我。”
我清了清喉嚨。
她對着我輕輕蹙了蹙眉頭,随即轉過身去。我們跟着她出了一個低矮的門洞,上了一架嘎吱作響的木梯,出現在了一個巨大的食品儲藏室中。穿過那儲藏室,是一間廢棄了的寬敞廚房。
“當你需要仆人的時候,總是一個也找不着。”她環顧了一圈四周,感嘆道。
“咱們一個也不用,”曼多道,“給我找一個适合的地方,我來想辦法。”
“很好,”她回答道,“那這邊走。”
她引着我們,穿過廚房,又一連穿過了幾個房間,來到一段階梯前,走了上去。
“冰原?”她問,“熔岩,大山,還是暴風肆虐的海?”
“如果你指的是選擇景觀的話,”曼多回答道,“那就大山吧。”
他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她領我來到了一個長而狹窄的房間,拉開一系列百葉窗之後,一片斑駁的圓形峰巒,立刻便映入了眼簾。屋內微寒,覆蓋着一層薄薄的塵埃,幾排架子靠牆而立,上面有書、有書寫工具、水晶、放大鏡、小罐顏料、幾件粗淺的魔法設備、一臺顯微鏡和一支望遠鏡。一張隔板桌,擺放在屋子當中,兩側各有一條長凳。
“你需要多長時間準備?”賈絲拉問。
“一兩分鐘。”曼多說。
“那樣的話,”她說,“我想先略微打理一下自己。興許你們也想。”
“好主意。”我說。
“确實。”曼多承認道。
她帶我們進了一套房間,想必是客房,并不遠,還給我們準備了香皂、毛巾和水。大家約定半小時後,再在那狹長房間見面。
“你說她會不會耍什麽詭計?”我一邊脫下襯衫,一邊問。
“不會,”曼多回答,“我倒是樂意大言不慚地說她應該不想錯過這一餐飯。而且,我還覺得她肯定不會錯失這樣一個讓我們見識一下她最美麗的樣子的機會,畢竟,自打咱們見面後,她都還沒來得及打理自己。更何況,這還是一個閑聊和展現她的自信的好機會……”他搖了搖頭,“換作其他時候,你都不應該相信她,但如果真要我來判斷的話,這一餐會是一次例外。”
“那就聽你的。”我說着,嘩啦啦洗了起來。
曼多朝我使了一個壞笑,随即變出來一把開瓶器,打開了那兩瓶酒,說“讓它們先醒一下”,這才開始打理自己。我相信他的判斷,但我并未收起洛格魯斯之兆,以防什麽時候,又得同一個惡魔大戰三百回合,或是避開一堵無端倒下來的牆。
并沒有魔鬼跳出來,也沒有碎磚亂瓦砸向我頭上。我跟着曼多走進餐廳,看着他簡單地幾句話和幾個手勢,便讓它來了一個大變身。那張隔板桌和那幾條凳子立即被一張圓桌和幾把考究的椅子所取代,而那些椅子的位置,安排得尤為講究——坐在任何一把上面,都能飽覽群山景致。賈絲拉還沒到,我拿着那兩瓶曼多認為醒得最為妩媚的酒,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放下,曼多便變出了一張繡花桌布和幾條餐巾,還有精致的瓷器,看起來就像是米羅親手打造的一般。除此之外,還有一套精巧的餐具。他盯着桌面看了一會兒,随即讓那套消失了,又召喚出了一套不同花紋的,還一邊哼着小曲兒,一邊來回移動着,從不同角度打量着桌上的布置。正當我湊上前去,打算将那兩支酒瓶放到餐桌上時,他又召喚來了一只漂浮着鮮花的水晶碗,擺放到了桌子中央,作為裝飾。我退後一步,随即,幾支水晶高腳杯,也現出了身來。
我輕輕哼了一聲,他似乎這才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噢,把它們放那兒。放那兒,梅林。”說話間,一只烏木托盤,出現在了我左側的餐桌上。
“趁着女士還沒到,咱們最好檢查一下這酒的成色怎麽樣。”他說着,往兩支高腳杯中倒了一些寶石紅色的液體進去。
我們嘗了嘗,他點了點頭。比巴利酒莊的酒好。好上許多。
“萬事俱備。”我說。
他轉到桌子另一側,站到窗前,往外眺望。我跟了過去。在眼前這片大山的某個地方,我猜,戴夫正住在他的山洞之中。
“我幾乎有些無地自容,”我說,“竟然這樣享受起來。還有那麽多事情需要應付……”
“很有可能比你預料的要多得多,”他說,“別把這當成休息,當成調整。你能從那名女士那兒,學到不少東西。”
“确實是,”我回答,“但我在想都會是些什麽。”
他晃了晃杯中的酒,輕輕啜了一小口,聳了聳肩。
“她知道的東西不少。她可能會無意間洩露點什麽,或者因為受寵若驚而變得慷慨起來。不管是什麽,照單全收就是了。”
我喝了一口酒,兩個拇指開始隐隐刺痛起來。那是洛格魯斯在向我示警——賈絲拉正沿着外面的走廊走來。我并未将這事告訴曼多,因為我相信他一定能夠感覺得到。因此,我只是轉向了門口。而他,也一樣。
她穿一條低胸露肩(露的是左肩)白裙,用一枚鑽石別針別在肩頭,戴一頂冕狀頭飾,上面鑲的同樣是鑽石,同她那一頭富有光澤的秀發相映成趣。她一臉的淺笑,身上的味道也很宜人。不自覺間,我發現自己的腰,挺得更加筆直了一些,而且還瞥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看看它們到底洗幹淨了沒有。
曼多的鞠躬,一如既往地比我的要有風度。而且,我還覺得自己有義務說上一些好聽的。“您看起來非常……優雅。”我一邊贊美,一邊讓雙眼游移了一下,以強調重點。
“同時陪兩位王子用餐,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她也恭維道。
“我不過是鎮西公爵,”我說,“不是王子。”
“我說的是薩沃家族。”她答。
“你最近,”曼多評價道,“看來做了不少功課啊。”
“我只是不想在外交場合失了禮數。”她說。
“在這邊,我很少使用我的混沌頭銜。”我解釋道。
“可惜了,”她告訴我,“我發現它可不只……優雅而已。在繼承順位上,你不是排在三十位嗎?”
我笑了。
“其實就連這個位置也沒排上呢,誇張了。”我說。
“不,默爾,她大致是對的,”曼多告訴我,“誤差不會太大。”
“這怎麽可能?”我問,“我上次看的時候……”
他往一只高腳杯中倒了一些酒,遞給了賈絲拉。她莞爾一笑,接了過去。
“那是因為你最近沒看,”曼多說,“又死了不少人。”
“真的?這麽多?”
“敬混沌,”賈絲拉說着,舉起了酒杯,“祝她千秋萬代。”
“敬混沌。”曼多說着,也舉起了他的杯子。
“混沌。”我附和道。三人一起碰了杯,喝了酒。
一陣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突然湧了過來。轉過身去,我看到餐桌上已擺上了菜肴。賈絲拉也在這一刻轉過身來,曼多走上前去,将手一揮,椅子一起滑向了後面,恭請我們入座。
“請坐,請讓我為你們服務。”他說。
我們照做,感覺可真不錯。幾分鐘過去了,除了贊美一下湯,我們什麽話都沒顧得上說。我無意成為一場談話中負責開場白的那個人,雖然我突然覺得他們倆的想法興許一樣。
最後,賈絲拉清了清喉嚨,我們一起将目光轉向了她。我有些意外,不知她為何突然有點沉不住氣了。
“那,混沌的情況怎麽樣?”她問。
“就目前情況來說,真可謂是一片混沌,”曼多回答道,“不開玩笑。”他想了想,随即嘆了一口氣,補充道,“政治。”
她緩緩點了點頭,一副想要再探聽一些他無意透露的細節的樣子,随即似乎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是轉向了我。
“很不幸,在安珀時我沒機會到處轉轉、看看。”她說,“從你告訴我的事情來看,那兒的生活似乎也有一點混沌。”
我點了點頭。
“好在德爾塔已經走了,”我說,“如果你指的是這件事的話。不過,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威脅,不過是有點煩人罷了。說起那誰來……”
“還是別,”她打斷了我,甜甜地笑了,“我心裏想的是別的事情。”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
“我忘了。你并不是他的擁護者。”我說。
“不是那樣的,”她回答道,“這人有他的用處。不過是……”她嘆了一口氣,“……政治而已。”她總結道。
曼多笑了,我們也附和着笑了起來。我竟然沒想到把這句話引用到安珀的事情上,太糟糕了。現在,已經晚了。
“不久前,我買了一幅畫,”我說,“是一個名叫波莉·傑克森的女士的作品,畫的是一輛紅色的1957年雪佛蘭。我非常喜歡,現在就存放在舊金山。裏納爾多也非常喜歡。”
她點了點頭,望向了窗外。
“你們倆經常會去看上幾場畫展什麽的,”她說,“對,他也硬拉着我去參加了好多場。我一直覺得他的品味不錯。沒有天賦,但是有好品味。”
“‘沒有天賦’,什麽意思?”
“他是一個很棒的制圖員,但自己的畫,就遜色多了。”
我并非漫漫而談,提起這個話題,自有我的用意,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不過,能夠了解盧克身上我從未知道的一面,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于是我決定乘勝追擊。
“畫畫?我一直不知道他也能畫畫呢。”
“試過很多次,但認為不夠好,所以他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會定期檢查他的公寓。”
“趁他不在的時候?”
“當然。當娘的有這個特權。”
我打了一個寒噤,不由得又想起了兔子洞下面那個被烈火焚燒的女人。不過,我可不想敗了她的談興。我決定回到我原先設定的路徑上來。
“這其中同他遇到維克多·梅爾曼有沒有關系?”我問。
她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随即點了點頭,并喝完了她的湯。
“有,”她随即将湯勺放到一邊,說道,“他在那個人那裏上過幾堂課。他喜歡他的一些作品,所以高看了他一眼。有可能,他也買一些他的作品,我不知道。不過在某個時刻,他應該提起過自己的作品,然後維克多要求看看。他告訴裏納爾多說他喜歡,說他興許可以教他一些東西,能幫他提升一下。”
她端起高腳杯,聞了聞,啜了一口,凝視着群山。
我正打算推她一把,希望她繼續時,她卻開始笑了。我等着她笑完。
“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她随即說道,“不過有天賦。這就是他。”
“唔,什麽意思?”我問。
“過了一段時間,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提一些如何鍛煉自我能力的方法,說的都是一些半遮半掩、兜來兜去的話。他想讓裏納爾多知道他是一個神秘學術士,身上有着不可思議的能量。然後又有意說他願意将它傳給有緣人。”
她再次笑了起來。想到那蠢貨居然在行家裏手面前如此賣弄他那點小伎倆,我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當然,這不過是因為他察覺到裏納爾多很有錢而已,”她接着說道,“那時的維克多,一如既往地窮困潦倒。不過裏納爾多對他所說的東西不感興趣,于是沒過多久便沒再去他那兒上繪畫課了。他會的東西,裏納爾多全都已經學全了。不過,當他後來告訴我這事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完美的利用對象。我敢肯定,這種人為了嘗一嘗真正能量的滋味,什麽事情都願意做。”
我點了點頭。
“然後,你和裏納爾多便開始頻頻同他見面?輪番上陣,并給他洗腦,教他一些真正的東西?”
“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說,“雖然他的絕大部分訓練都是我負責的。裏納爾多一直在忙着考試。他的平均分一般情況下都要比你的高一點點,對不對?”
“他的成績一直很好,”我實事求是地說道,“當你提到向梅爾曼傳授東西并将他變成工具時,我忍不住要想這其中的原因,你是打算将他訓練了來殺我,而且還花樣百出。”
她笑了。
“對,”她說道,“雖然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樣。他了解你,而且接受了訓練,将在你的獻祭當中,扮演一部分角色。可他那天擅自行動了,就是你殺了他那天。我們警告過他,絕不可單獨行動,他終于還是付出了代價。他太急于擁有那些自己臆想出來的能量了,不願意同別人分享。就像我說的那樣,一個混蛋。”
我試圖表現得漫不經心一些,讓她繼續說下去。想要裝出這樣一副姿态,繼續吃東西莫過于是最好的方式。不過,當我低頭一看,才發現湯碗已經不見了。我拿起一條面包,打算抹點黃油時,卻發現我的手正在顫抖。片刻過後,我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很想掐死她的緣故。
于是,我深吸一口氣,讓這一念頭過去,又喝了一口酒。一份冷盤,出現在我面前,一陣大蒜和幾種芳草的幽香,告訴我冷靜。我朝着曼多點了點頭,以示感謝,賈絲拉也一樣。片刻之後,我給那條面包抹上了黃油。
幾口過後,我說:“我得承認我有點不大明白。你說梅爾曼在殺我以獻祭的儀式當中扮演的是一部分角色。就只一部分?”
她繼續吃了大約半分鐘左右,然後擠出了一絲笑容。
“那實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她随即告訴我,“你剛剛和茱莉亞分手,而她則對神秘學有了興趣。我發現可以讓她和維克多接觸,讓他來訓練她,教她一些皮毛,來放大她對你的不滿,讓它漸漸積累,變成十足的恨意爆發出來,這樣,等獻祭時,她便會樂意割開你的喉嚨。”
一口原本美味的食物,噎了我一下。
一只水晶高腳杯,盛着清水,杯壁上挂着輕霜,出現在了我右手邊。我端起來,将所有東西沖了下去。又喝了一口。
“啊,有你這反應,我好歹也算是沒有白費心機了。”賈絲拉嘆道,“你得承認,讓一個你曾經愛過的人,來作劊子手,這會為複仇添加別樣的滋味。”
透過眼角餘光,我看到曼多點了點頭。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
“我得承認,這确實是一個煞費苦心的複仇計劃,”我說,“裏納爾多也是其中一分子嗎?”
“不是,那時你們倆已經太過于親密了。我怕他會提醒你。”
我又想了一分來鐘,問道:“那出什麽事了?”
“有一件事我從沒料到,”她說,“茱莉亞真的很有天賦。幾堂課過後,維克多所會的東西,她全都已經做得比他還要好了。除了畫畫。見鬼!興許繪畫也一樣。我不知道。我抓了一張狂野的牌,它居然自己玩起來了。”
我再次打了一個寒噤,想起在阿伯莊園時,同那個附身于薇塔·巴利之上的泰一甲之間的對話。它問我,“茱莉亞有沒有練就她所尋求的本事?”我告訴它我不知道,我得說她從未表現出任何跡象……沒過多久,我便想到了我們在超市停車場的會面,以及她命令坐下的那條狗坐下之後便一直沒有動過……
我想起了這事,但……
“你就從來沒注意到她有這方面的天賦嗎?”賈絲拉可真叫人讨厭。
“也不能這麽說,”說話間,我明白過來事情為什麽會那樣了,“不,不能這麽說。”
……比如那次在巴斯金·羅賓斯,她動動嘴,便讓甜筒變了滋味。抑或,那場她并未打傘卻絲毫未能将她淋濕的大雨……
她不解地皺起了眉頭,注視着我。“我不明白,”她說,“如果你知道,你完全可以自己來培養她。她當時可是在跟你談戀愛。要是你們雙劍合璧,那将會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我只覺得五髒六腑都糾結成了一團。她說得沒錯,我懷疑過,甚至心知肚明,但将它壓制了下去。我甚至還親手扣動了它的扳機,用那一次影子行走,用我的體能……
“這事很微妙,”我說,“而且非常私密。”
“哦。人心這種事情,對我來說要麽是一眼看穿,要麽完全就是神秘莫測,”她說,“似乎并沒有中間地帶。”
“那咱們就按簡單的來吧,”我告訴她,“等到我留意到蛛絲馬跡之後,我們已經分手了,而我,無意于喚醒一名前女友,一個有一天興許會拿我來練手的人的潛能。”
“可以理解,”賈絲拉說,“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也諷刺到了極點。”
“确實,”曼多一邊評價,一邊做了一個手勢,更多熱氣騰騰的盤盞,出現在了我們面前,“趁着你們還沒被一個滿是陰謀詭計和人心陰暗面的故事奪去注意力之前,我想請你們嘗一點鹌鹑脯,這可是用木桐酒莊的酒精心腌制,又搭配了少許野生稻米和一點點蘆筍尖烹制而成的。”
我意識到,正是我向她展示了現實的另外一個層次,這才使得她費盡心思地去學;正是因為我對她不夠信任,不敢告訴她我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才迫使她離開了。我想,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我相信別人以及愛的能力。可這些,我自始至終都察覺到了。一定還有別的東西,還有更多……
“挺好吃的。”賈絲拉說道。
“謝謝。”他站起身來,繞過餐桌,親手給她續了杯,而沒使用隔空送物的法術。其間,我注意到他的指尖輕輕地滑過了她裸露的肩頭。随後,他想了想,往我杯中象征性地添了一點點,這才回去坐下。
“對,很棒。”我一邊評價,一邊繼續反省。那些似乎隔着一層墨色鏡子一般的往昔,突然間清晰了起來。
我現在知道了,我當時确實感覺到了什麽,而且從一開始便起了疑心。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