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4
當時年少春衫薄
晚春萬裏晴空。
黃少天跳下馬來,用力一勒缰繩,馬駒一聲清亮的鳴叫,把喻文州從醫書的字裏行間給喚起來。喻文州放下筆墨向外看了一眼,就看黃少天的身影如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配上嘹亮的一聲喊,驚落一地的桃花。
“喻大夫,我來抓藥!”黃少天撩起錦袍跨進門檻,扇子拿在手裏,敲了兩下藥臺。“小二,你家掌櫃的呢?”
小二依舊是睡眼惺忪,支楞起眼皮一看是黃少天,便嫌煩懶得搭理,眯着眼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了。
嚯,這還得了,豈有此理!黃大少爺意欲發作,但是一看小二又眯着眼睡了過去,他也不好跳腳,只好又敲了敲藥臺,試圖引起裏屋喻文州的注意。
“你怎麽又回來了?”喻文州笑吟吟地掀開簾子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卷書,“輕聲些,你莫不是要拆了我的藥鋪。”
“我倒是想拆了,”黃少天恨不得舉起扇子敲小二的腦袋,“小二每日就知道睡,要他何用,還不是你天天在這裏看着,我要是把藥鋪拆了,你就不必每日來這裏坐着,咱們就出去天南海北地走去,這晚春的,卻是要上天目山看新花才好。”
“我瞧你是一日不折騰就渾身難受。”喻文州把書卷随手放在案上,翻着方子,“你不是說要去林家賀壽?”
“不去了不去了。”黃少天把扇子一扔,撩起衣服下擺,十分輕車熟路,“騰”地翻過藥臺,“沒意思,這種武林世家的場面,有我師父就好了,我去只會惹他們煩而已……你笑什麽?”
“沒笑。”喻文州翻過一頁方子,做上個記號,“我只是……覺得你說得很對。”
“哪裏?”黃少天詫異。
“煩我一個人就好。”喻文州擡眼瞟他一下輕聲說道,他指了指對面,“車前子幫我拿來。”
“好嘞!”黃少天答應着,踩着木椅子去拿藥。和喻文州混熟了,這藥鋪他也熟悉了起來,從家裏到藥鋪怎麽走他閉着眼睛都成,藥鋪裏的藥材放哪裏,抓藥的小秤砣怎麽用怎麽看準星,他也學了個一知半解,喻文州喊他拿藥,他也曉得在哪裏,小二就知道整日犯懶,黃少天都快成了店小二了。
“你有話就說,我知道你憋得難受。”喻文州又翻過一頁方子,記上這是南華巷徐家老婆婆的藥方,她兒子出海音信全無,家裏很是拮據,喻文州提筆蘸墨批注上一行小楷字給小二做批注,抓藥就不必付錢了。
“好吧,我确實有話要說。”黃少天拿好了藥沒事做,蹲在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癢得渾身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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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說。”喻文州放下筆,“怎麽就不去林家祝壽了?我還記得你說要去會會林家的這位和你一樣性子的少爺。”
“那是因為我師父,這老鬼日日和我說林家少爺怎麽怎麽英俊年少,風流倜傥,功夫好,人也知禮節學問好,讓我向他學着點。知道的是說我師父羨慕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師父要招人家做兒媳。”黃少天翻了個白眼從椅子上跳下來。“文州,改日帶你見我師父吧,他看了你,定然就沒話說了,也不會成日裏念叨我了。”
“好。”喻文州合上了藥方子,“你師父就不會念叨你了,定然會一掌劈死你。”
“我怎麽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黃少天裝模作樣地抱了抱肩膀,覺得周身寒氣,仿佛魏琛已經站在身後了似的。
“少天,你回來前,有位姑娘找到藥鋪來,問你在不在。”喻文州從藥箱子底下那裏抽出一個香囊放在藥臺上。“我還以為你要去林家幾日,就放了起來,正好你回來了,就拿給你。”
一個繡得格外精致的亮黃色香囊端正地擺在案子上,針腳又細又密,看不見一點多餘的線頭,一看便是精細手工縫制的,穗子紮得結實整齊攤在桌案上,真是好一個明晃晃示愛之物,就差閃着光了。
黃少天痛苦地捂住眼睛。
“怎麽了?”喻文州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扇子,在手心敲了幾下,似笑非笑。“黃公子桃花不斷,要比我藥鋪前開的那一株還要亮眼幾分,你說說看,這是本月第幾個了?”
黃少天咬牙切齒,黃少天義憤填膺,黃少天冤啊!這與我何幹,現在的姑娘家,怎的是學了哪朝哪代的風氣,都如此奔放直接,且十分堅忍不拔,真是讓人頭疼。
“我要去肖時欽那裏談一筆藥材的生意,這段日子有一味藥缺得厲害,得補上。”喻文州指了指遠處,“你先看着藥鋪。”
黃少天生無可戀地點頭,錦袍一撩,頗沒形象地坐下,喻文州回頭看看他一臉的郁悶也覺得十分好笑,便撩着簾子出去。這剛踏出一步,門口的那株桃花樹便随着風吹來一片桃花,喻文州擡起扇子一擋,方才免得落了一身。
喻文州回頭看,心裏思忖着,這一年的桃花是着了什麽魔,開得竟然這樣瘋。
喻文州前腳一走,黃少天後腳抓起香囊就從後門跳了出去,反正店裏有小二看着,也不怕丢東西。他抓着香囊一路疾行到巷子口,果不其然,一擡頭就看到葉修正坐在巷口那棵千年老樹的樹杈上,手裏抓着個酒瓶,快樂似神仙。
黃少天忍無可忍從來不忍,腳下随便一踢,觑準葉修的方向,一塊碎石淩空而起飛馳而去,擦着葉修的酒瓶而過。
“喲——”葉修終于舍得睜開眼睛瞧黃少天一眼。“找我何事?”
“有大事。”黃少天難得嚴肅,沖葉修招了招手,葉修飛身下來,順手把灑在手上的酒蹭在了黃少天的衣服上。
“你煩不煩!”黃少天怒:“前些日子新做的衣服!”
“不煩。”葉修說,“煩不過你。”
“就是冰雨不在身邊,不然非紮你個對穿。”黃少天十分憤懑,轉眼一想自己的事,便又消停了,他扭扭捏捏地把香囊遞給葉修。“師哥,你看看這個。”
葉修接過香囊,“這什麽意思?”
“對啊,這是什麽意思?”黃少天挑眉,“長幹巷的那位楚姑娘,隔幾日便要送我點什麽物件,上次是玉佩,這次是香囊,還有一次一條手帕,我今日本來是要和師父去林家賀壽,沒想到聽說楚姑娘也要去,吓得我趕緊就跑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是什麽意思?”
“喲——”葉修故作驚訝,“來讓我瞧瞧——”
黃少天最受不了葉修這副表情,從小到大沒少被葉修坑,“你要幹什麽?”
“我這毛都沒長齊的師弟,今日忽然就惹了一身的桃花,味道我都聞到了。”葉修笑,把香囊塞回黃少天手裏。“不過我倒是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黃少天皺眉。
“那楚姑娘愛說話嗎?”葉修若有所思,“若是愛說話,這門事情我便不同意,這萬一日後過了門你們夫妻一起說起話來——”
“葉修你去死——”黃少天暴躁了,拿着香囊就砸過來,葉修一躲,那香囊好死不死就卡在了樹枝上,然後樹枝一顫,叽裏咕嚕地滾,一路滾到昨日微雨成的泥坑裏去了。
“啊啊啊!”黃少天扯着葉修的袖子鬧騰,“你還未告訴我是什麽意思,這就掉了,這怎麽行!”
“這你都不懂,這姑娘有意于你。”葉修笑,“托物訴情衷啊!”
黃少天從小在藍溪閣這個連做飯都是男人的地兒長大,于男女之事所知十分有限,尤其是對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他一概不懂,楚姑娘看他時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也渾然不覺,葉修一語道破,他這才幡然醒悟,原來如此。
“她想與我好?”黃少天靈光一閃,“可是我不想與她好——與人好都要送些東西嗎?”
“也不一定,你知道林家那位公子,算了你沒見過,人家給他買了串糖葫蘆就把他騙走了,實在是一等一的好騙,也太随便了。”葉修這邊扯起了林郊和陸晚棠的事情,一轉眼,黃少天已經跑得連影都不剩了。
喲,跑得這樣快,這是不是有心上的人了?葉修望着黃少天離開的方向思忖。
喻文州與肖時欽談完了藥材,一同從茶樓雅座出來。
“楚姑娘又來?”走到拐角處,肖時欽突然打趣道:“我可是看見楚姑娘今日早些時候從藥鋪出來才上的馬車。”
“你瞧見了?”一提起這事來,喻文州倒是想起了黃少天,也不知道他現在把那個香囊怎麽了。
“楚姑娘也是姑蘇出了名的美人了。”肖時欽顧左右而言他,“喲,今日茶館好生熱鬧。”
“你猜得也不對,也不錯。”喻文州手裏拿着扇子敲了幾下,“來是來了,東西卻不是送與我的。”
肖時欽來了興致,“那是與誰的?”
喻文州招招手,肖時欽俯身過來,只聽喻文州字字清晰,帶着三分笑意:“佛曰,不可說。”
咳咳,肖時欽翻了個白眼頗為不滿,這算哪門子的答案,他還想拉着喻文州說話,而喻文州卻搖了搖扇子轉身走了。
肖時欽眼神這麽一瞥,咦,喻文州這是何時換了一把扇子,看着這麽眼生?
喻文州走在巷子的青石板路上,遠遠一看,就看到黃少天站在門口的桃花樹下,藥鋪的旗子還随着微風而動,遠天長空有孤鴻點點,映得一幅好畫卷,少年劍眉凜然,桃花眼卻含着笑意,若是要給這卷畫題句詩,足足是當得起“當時年少春衫薄”這言之未盡的七個字。
“你回來了!”黃少天靠着樹幹沖他招手,這麽一起身,桃花落了他一頭,黃少天猛地一搖頭想把頭上的花瓣抖落,卻一下子磕在了樹幹上。“哎喲——”
“噗。”喻文州沒忍住,笑了起來。“怎麽不進去,在外面等我做什麽?”
“不幹嘛……”黃少天心想,能幹嘛啊,想等就等呗。
“進來,我把賬簿放了,一會兒就回去。”喻文州道。
小二終于不睡了,翻着藥方子在抓藥,喻文州走過去把賬簿放好,黃少天就一路跟着他,從外屋一直轉到裏間。
“做什麽?”喻文州轉頭看他。
“那個香囊——”黃少天欲言又止,吭哧了半天,能言善辯如他,竟然就憋出來四個字。
“那個香囊怎麽了?”喻文州倒是笑了。
“我不要那個香囊!”黃少天終于憋出來一句表明立場的話來,“文州,我師哥說是那個意思,我不想和她那個意思,只想和你那個意思……”
“哪個意思?”喻文州道。
“就是那個意思!”黃少天急了,“不就是那個意思嗎?楚姑娘送我東西,是想和我在一起,但是我不想啊,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怎麽和楚姑娘說讓她不要送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今日的香囊和我師哥打架的時候掉了泥坑,上次的手帕也不知道何處去了——”
“噓。”喻文州手指點在他唇邊,示意他聽外面的動靜,小二似乎在與一個姑娘交談。
那個姑娘聲音清脆而又響亮,問小二:“小二,你家喻文州喻大夫呢?”
“不在……”小二人雖然是醒了,聲音卻還沒醒,“唔,你是又來替你家小姐給黃公子送東西麽?”
“送黃公子幹什麽?”那姑娘似乎是四處瞧,“就是個幌子,我家小姐是來瞧喻大夫的,送東西給黃公子就是個幌子罷了,喻大夫不在,那我就回去了,我家小姐今早去了林家說是晚上就要趕回來,身體不舒服,要找喻大夫看病,不在就算了,那病就好了。”
黃少天:“……”
“少天,你幹嘛去?”喻文州道,他眼看黃少天捂着臉身形矯健地打開後窗翻了出去,一聲巨響,想是把後院的石頭給踢翻了。
喻文州搖着頭笑了笑,撩開簾子走了出來。
“诶,喻大夫這不是在嘛!”那姑娘不太樂意地瞥了小二一眼,小二油鹽不進,依舊懶洋洋地在包着藥材,慢條斯理的。
“我在。”喻文州笑了笑,“聽說楚小姐身體抱恙?”
這抱恙不抱恙不過是個幌子罷了,那姑娘點點頭,也覺得十分尴尬。
“小二,把方子和筆墨拿來。”喻文州招手,“我開個方子吧,姑娘拿回去給楚小姐,還有個方子,小二你拿去給剛剛不知道為何翻窗子跑出去的那位。”
蘸墨落筆,行雲流水。
那日楚姑娘展開方子看到的是喻文州規整而嚴謹的蠅頭小楷,寫的是“心似流水不眷花”,而黃少天在後院尴尬地蹲着,還在為自己那還未到來就已失去的桃花債而憂傷時,拿到的那一張方子,喻文州寫的卻是“回來時記得買巷口的桃花酒”。
黃少天一蹦三尺高,巷口的桃花酒賣得可好,去晚了可就沒了!
那年桃花繁盛,灼灼其華,桃花酒甜香不膩,似這歲月悠悠。
※“當時年少春衫薄”出自韋莊《菩薩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