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截路空亡
我做了一會作業,噘着嘴将筆架在鼻子下,扭頭去看坐在一旁的褚慈。褚慈正在看那些五行陰陽六十甲子的書,看得目不轉睛的。我托着腮幫看她,無聊得快要坐不住了,說道:“姐,我們出去玩吧。”
褚慈放下書,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會,點頭說:“行。”
我把筆往桌上一放,然後說道:“等我!”我跑進爹的房間,在他的床底下拖出了一個空紙盒。紙盒上落了一層厚灰,我捏起鼻子吹了一口氣,結果撲了我滿臉的灰。
在走出房間時,我在爹儲物的櫃子上看見了一個紅玉盅,盅外捆着黑色的鐵鏈,鐵鏈下是貼在盅上的幾張金色符箓。什麽玩意?我好奇地多看了兩眼,然後想起褚慈還在等我,急忙跑了出去。
我在窗外朝褚慈招了招手,說道:“姐!”
褚慈朝我看了過來,她把書合上然後慢悠悠地走了出來,臉上見不到歡喜,她問了一句:“去哪?”
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覺得她陰沉沉的,所以并沒有因為她的冷漠而感到生氣,心想也許她本來就這樣吧。我回答道:“你跟我走就是。”
褚慈點了點頭,跟在我身後走着,也許因為她長得比我高一些,我已經盡量走得快一點了,總感覺她還是慢悠悠地走着,心想,這才像個姑娘,難道街上的人總愛叫我假小子。
村尾有片竹林,竹子上爬了很多竹甲蟲,我一只只地抓着,把它們的翅膀拔了之後就塞進紙盒裏,而褚慈則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抓了滿滿一盒子,轉頭對褚慈說:“走,回去烤着吃。”
褚慈點點頭,把地上的紙盒子抱了起來,轉頭對我說:“我認不得路,你走前邊。”
“哦。”我拍拍手站了起來,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本來就有些泛黃的白衣服上頓時多了幾個髒印子。
回到家後,我把紙盒子打開,然後折斷了竹甲蟲底下那一截腿,用一根細長的竹簽子穿過去,等爐子燒起來之後就伸到上面烤。
燒得發紅的木條噼啪作響,不一會我就把竹甲蟲拿了出來,我掰開它被烤脆的殼,挑出了裏面一絲絲的肉,然後塞進了褚慈嘴裏,說道:“怎麽樣,好吃不?”
褚慈嚼了嚼,淡淡地說了一句:“一股蟹肉味。”然後她蹲了下來,在我身旁默默地看着那火苗。
我轉頭問道:“怎麽了?”我看她神情有些不對勁,本來就陰沉着一張臉,現在看來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褚慈說道:“再烤幾個嘗嘗。”
Advertisement
我把她盯着,想從她臉上瞧出點什麽來,她微微蹙着眉,撿起一根竹簽在地上随意勾畫着,許久才淡淡說道:“想家了。”
端午剛過不久,村裏各家各戶房前房後都灑了雄黃,村裏老人說雄黃可以防蛇,可這幾天夜裏我總聽見大門外有東西在打洞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蛇。
我輕手輕腳地走出門,果然在牆角見到了一個大□□頭大的洞,我到屋裏拿了根竹簽子,然後朝洞裏捅去,剛把簽子伸進去就捅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随後我把簽子拿了出來,趴在地上伸長脖子去看,結果一條尾巴從洞裏伸了出來,吓得我連忙縮了一下脖子。
幸好那不是蛇尾,看樣子是一只老鼠,那老鼠吱吱叫着,扭動着身體也無法從洞裏出來,原來是被卡住了。
我轉身又往屋裏跑,從抽屜裏找出了一根白色的細線。褚慈正在看書,她疑惑地看着我,問道:“你跑來跑去在幹什麽?”
我笑了笑說:“一會拿來給你玩!”于是我便跑了出去,用那根線綁住了老鼠的尾巴,用力地把它從洞裏拽了出來,然後溜着那只老鼠跑回了院裏。我在窗外小聲地叫道:“姐姐!”
褚慈将手上的書合上後便走了出來,她看見我牽着的老鼠時像是被吓到了一樣,竟沉默着退到了門後。
我心下一喜,原來她怕老鼠,這不是個表現自己的機會麽。于是我就牽着那根線跑了起來,邊跑還邊喊道:“姐別怕,看我的!”
後來爹回來的時候,一進門就看見院子裏一只死透的老鼠,它的腸子都被拖出來了,渾身沾滿了泥,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樣。他站在院子裏氣急敗壞地喊道:“聶息,你給我滾出來!”
我弱弱地從窗戶看出去,應了一聲:“爹?”
“你這混賬丫頭,這是犯了忌啊!”爹斥道,他想了想又說:“今晚你給我跪在正堂裏,把早上我劃出來的那一段背下來!”
我背過身哼了一聲,說道:“我偏不。”
然後爹拿着掃帚走了進來,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我吓得躲到了屏風後面,探出半個頭朝爹看去。爹打人可不是鬧着玩的,非把人打得皮開肉綻不可。
這時褚慈放下書擋在了我面前,我心下一喜,想道,褚慈這是要幫我了嗎?
然而褚慈轉頭對我說:“你還是去跪着吧。”
褚慈沒有幫我,我一心覺得就是因為她沒有幫我,我才挨了一頓打。
晚上的時候我不得不跪在正堂裏,手上捧着一本書頁泛黃的《周易》,讀着:“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
我讀了好一會困得不行了,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腦袋一歪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我是正對着門跪着的,這一睜眼就看見爹跪在堂外,不知道在幹什麽。
我悄悄站了起來,伸長了脖頸去看。爹面前擺着一個銅面式盤,正是他不讓我碰的那個。他在式盤上比劃了一會,然後指頭上冒出了一滴血,血落在了式盤中央,也就是天盤處。血暈開之後整個天盤都紅得像是在發亮一樣,紅光沿着凹陷的紋路直達地盤。
爹嘆息了一聲,說道:“截路空亡,有兇災,已避無可避。”他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完全沒有往日裏中氣十足的樣子,整個人像是一個不注意就消失在空氣中尋不回來了。
我看他像是要走的樣子,于是又悄悄跪回了遠處,埋下頭裝作睡着的模樣,偷偷睜開一只眼去瞄他一眼。在爹轉身的時候,我趕緊把眼睛緊緊閉上了。
“裝什麽裝,困了滾回去睡覺。”爹說了一句。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在偷看他了,這老家夥真能裝。我拍拍褲腿從地上站了起來,灰溜溜地跑回房間去了。閉上眼睛時,不知怎麽的,滿腦子都是爹跪在堂外的背影,以及他沉重的嘆息。
褚慈把我的被子扯了過去,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麽時候回來的,睡覺別用被子蒙頭,會透不過氣。”
我狠狠地把被子扯了回來,心想,褚慈不幫我也就罷了,還找了這麽個不像樣的理由來搶我被子,實在是氣人。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來敲我們的門,他在外面喊道:“起床了,睡得跟只豬似的!”末了,他又補上一句:“現在是兩只豬。”
褚慈推了推我,說道:“你爹叫你。”
我扯了扯被子把自己卷起來,滿心不悅地說:“這才多早,出去看月亮麽。”
褚慈沒有說話,爬起來給爹開了門,還懂事地問了聲好。
爹氣勢洶洶地走進來,不知道用什麽東西猛地敲了一下我的頭。我捂着頭睜開眼睛,正要破口大罵時,看到了爹手裏拿的魚竿,我馬上坐了起來,問道:“爹,這是要去釣魚麽?”
爹一改方才的兇惡,喜笑顏開地說:“六甲出門最吉利啊,今天一定能釣到不少魚,趕緊把自己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你們。”
我趕緊穿好了鞋褲,擠到褚慈身邊洗漱了一番,然後跑出門搶過爹手裏裝着蚯蚓的小桶,問道:“往哪走?”
褚慈不緊不慢地從屋裏出來,仍是面無表情的模樣,我真懷疑她天生面部表情缺失。
村外有個不算太大的湖,一面長滿了蘆葦,一面是村民修起來的木棧。以前總是老人會來這邊釣魚,後來聽說有個娃子掉湖裏淹死了,村裏的老人總說那邊有鬼怪,不讓小孩單獨過來玩耍。
我蹲在棧道上,從桶裏抓出蚯蚓,然後把它們掐成一截一截的,方便爹挂魚鈎上。爹釣了好一會沒釣到魚,于是便用帽子把頭遮住,閉着眼睛小憩了一會。
我無聊得很,四處觀望着想找點什麽有趣的東西玩,一轉頭便看到褚慈在看書,我心裏忽然有點悶,想着爹一會又要誇褚慈了。
木棧旁的泥地裏有個深陷的坑,我湊過去一看便樂了,裏面有只青蛙。于是我撿起石子便往坑裏扔,當然一個都沒扔準。我急忙從旁邊的樹上折了根樹枝,生怕一轉眼那青蛙就逃掉了。
褚慈在看書,我在戳青蛙。半晌後我在戳青蛙,褚慈還在看書,接着我一個沒留神就把青蛙戳死了。那青蛙看着挺慘的,後腿都只有一根筋連着了。
這時,爹那魚竿上的鈴響了起來,他把草帽往旁邊一扔,連忙把魚收了上來。一條通體漆黑的魚,像是被墨汁染黑的一樣,不知道為什麽,看着讓人有些心慌。
爹把魚扔到了桶裏,然後回頭看了我一樣,問道:“聶息,你在幹什麽。”
我把樹枝扔到了一邊,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在玩青蛙……”
果然,爹把我罵了一頓之後說道:“那青蛙呢?”
我說:“死了。”
“你就不能給自己積點徳嗎,青蛙可是益蟲啊,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小畜牲呢。”爹恨鐵不成鋼地說着,最後又接了一句:“趕緊給我撿回來,拿回去還能炒着吃。”
我把丢在一邊的樹枝撿起來,把青蛙挑到了爹裝魚的桶裏,裏面空蕩蕩的,只有剛剛釣上來的一條魚,我悶悶地說道:“說得好像我是你生出來的一樣,我玩青蛙也就罷了,你還想把它吃了。”
爹哼了一聲:“再說兩句聽聽,你今晚就別想吃飯了。”
褚慈難得為我說了句話:“叔,你別說她了,妹妹也不是故意的,而且罰跪要比不給吃飯實在一些。”
我怎麽就那麽恨呢,這家夥肯定是嫌我剛才打擾她看書了。
回去之後我在廚房裏面想給爹搭把手,爹卻擺擺手說:“去玩去玩,別來礙着我。”我撇撇嘴站到一旁看他。
爹把魚肚子剖開了,然後湊上前去聞了聞,他忽然蹙起了眉,抓起砧板上的魚直接丢到了垃圾桶裏,然後開始認真地清洗沾了魚血的砧板。
我愣了愣,問道:“為什麽丢了?”
爹語氣有些沉重地說:“一股死人味,吃不得。”
我心想,什麽六甲出門最吉利,結果還不是得看人品。但這死人味的确挺滲人的,我打了個寒顫,想到不久前我還摸了一把那條魚。
我洗好幾遍手,生怕洗不掉手上的“死人味”,把手都搓紅了。我正打算再洗一遍時,爹在一旁悠悠說了一句:“別浪費水了,那鬼玩意對你不起作用,你命硬得很。”
我把手上的水擦幹,捏着鼻子聞了聞,怎麽也聞不到爹說的那股味,于是我沖着爹做了個鬼臉就跑了出去。
褚慈還在看書,看得津津有味的,就像手上拿着的是一本小人書似的。
我在窗外叫道:“姐,出來玩啊!”褚慈動也不動,坐得端端正正的。我撇着嘴轉過身去,書有什麽好看的,能有我好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