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03
如果讓你在辨別謊言和查知真相兩種能力之間作出選擇,你會選哪一種?有一段時間,我以為它們說的是同一件事情,但此刻,我已經不再相信那話。譬如,我大多數的親戚,幾乎在識破詭計方面都有一手,但至于真相,我就拿不準他們是否也會如此在乎了。換句話說,我一直覺得追尋真相是一件高尚、特別而且值得尊敬的事。我曾用鬼輪嘗試過這事。可曼多的話,卻讓我想了很多。這事是不是也把我變成了一個奸詐小人?
當然了,事情并非那麽絕對。我知道這種事非黑即白,絕對沒有中間地帶,可它表達的是一種态度。不過,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很想承認自己鑽了牛角尖,進了死胡同。我已讓我的某些能力沉睡得太久了。
于是,我又想了想菲奧娜的要求。
“它真有那麽危險?”我問她。
“它是一種披着龍卷風外衣的影子風暴。”她說。
“這種事情之前也有過。”我答。
“沒錯,”她回答道,“可它們更傾向于穿過影子。它确實有穿越部分影子的能力,可它絕大部分時間都停滞不動。第一次出現是在幾天前,打那以後便從沒移動過位置。”
“用安珀時間來計算,那是多久?”我問。
“也許是半天時間。怎麽了?”
我聳了聳肩。“不知道,随便問問,”我說,“可我還是不明白,它怎麽就成了威脅。”
“我告訴過你,這種風暴自打科溫創建了新試煉陣以來,便一直在擴散。現在,它們的形式和頻率都在變。所以得盡快了解那個試煉陣才行。”
片刻的思考過後,我想到了一件事:不管是誰,只要控制住了父親的試煉陣,便會成為某種可怕力量的主人,或者女主人。
于是我說:“假如我去走了,然後呢?就我從我父親的故事所得出的判斷,我只會一路走到正中,和家裏邊的那個試煉陣沒什麽兩樣。有什麽好學的?”
我注視着她的臉,想找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但我的親戚們在這方面都是高手,是絕對不會讓表情出賣自己的。
“就我的理解,”她說,“科溫在正中間的時候,布蘭德便能通過主牌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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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這麽理解的。”
“……所以,等你到達中央以後,我就可以用主牌進去了。”
“我想應該是這樣。然後,在那試煉陣中央的就會是我們兩個人了。”
“……然後我們就可以去某些在其他狀态下去不了的地方。”
“那是……”我問。
“後面的原始試煉陣。”
“你肯定有?”
“肯定有。這種東西,通常都會存在一種更為現實和世俗的表達方式。”
“那咱們到那地方的目的是……”
“那兒便是機密所在,是最核心的魔法有可能被查知的地方。”
“我明白了,”我問她,“然後呢?”
“嗯,然後便有可能學會如何解決這東西引出的麻煩。”她回答。
“就這些?”
她眯起了雙眼。
“我們當然會盡可能去學。力量就是力量,但在未被了解之前,代表的都只能是威脅。”
我緩緩點了點頭。
“可眼下,還有許多棘手的威脅亟待處理,”我說,“那試煉陣還得等等。”
“就算它代表着某種可以解決你的問題的力量,也得等?”她問。
“即便是如此,”我說,“也可能會變成一件曠日持久的事情,我并沒有那個時間。”
“可你也說不準。”
“沒錯。可萬一我踏上去了,就沒有回頭路了。”
我并沒有補充說我無意将她帶進原始試煉陣,然後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畢竟,她曾染指過王位。而且,不管她如今怎麽說,如果當時布蘭德成功登上安珀王位,她想必已經倒向了他那邊。我想,她原本是想直接要求我把她送進原始試煉陣的,但意識到我已想到了這一點并提前拒絕之後,她才閉了嘴,不想被我那麽直白地拒絕,不想丢那個臉。于是,她将話題轉回到開始時的争論上。
“我建議你現在就動手,”她說,“你要是不想看到無數個世界在你眼前被撕碎的話。”
“你第一次說這話時,我便不相信你,”我回答道,“現在一樣不相信。我還是覺得這些日益增強的影子風暴,可能只是原始試煉陣的一種調整和自我修複。我還是覺得,咱們要是去新試煉陣裏邊瞎轉悠,只會讓事情更糟,而不是更好。”
“我并不想到裏邊瞎轉悠,”她說,“我只是想研究……”
就在此時,洛格魯斯之兆突然在我們中間閃現出來。她想必也看到了,或感覺到了,因為在我避開的那一瞬間,她退向了後面。
我轉過頭去,早已确信自己會看到什麽。
只見曼多已經爬上那面城垛一般的石牆,雙手平舉,巋然不動,猶如同那石牆融為了一體。我暗暗壓下叫他住手的沖動。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而且我相信,即便我喊了,他也不會理我。
我走到他立身的豁口前,越過他,看向下方平原裂縫上遠遠旋轉着的東西。透過洛格魯斯畫面,我感到正有一股黑暗而又驚世駭俗的力量急速湧來,與最後一堂課時宿惠向我演示的一模一樣。曼多正在召喚它,并将它傾注到那影子風暴上面。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正在釋放的混沌力量會一直蔓延,最後一發而不可收拾嗎?他難道不明白,那風暴若真是一種混沌現象,他此刻的行為會讓它演變成真正的災難嗎?
它膨脹開來,咆哮聲也達到了頂點。那幅景象,看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身後,我聽到菲奧娜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叫道。
“一分鐘之後見分曉。”他一邊回答,一邊放下了雙臂。
洛格魯斯之兆在我眼前閃爍了起來。
我們看着那駭人的東西,只見它又旋轉了一段時間,越來越粗,聲勢也越來越大。
最後我問他:“你都證明什麽了?”
“你沒耐心。”他答。
眼前的景象并沒有什麽特殊意義,但我還是繼續看了下去。突然間,那聲音變得時斷時續起來。那黑色幽靈猛地震了一下,收縮時抖落了一些殘屑。很快,它便恢複了先前的大小,回到了原先的方位,聲響也再次穩定下來。
“你是怎麽做到的?”我問他。
“不是我,”他說,“是它自己進行了調整。”
“不應該這樣啊。”菲奧娜說。
“完全正确。”他回答。
“我被你給搞糊塗了。”我說。
“它原本應該繼續咆哮,威力越來越大,畢竟它已經增大了許多,”菲奧娜說,“不過背後控制它的東西像是有其他目的,所以它被調整了。”
“……而且它确實是一種混沌現象,”曼多接口說道,“我往上面施加外力時,它依附到了混沌上面,通過這一點便能看出來。但那尚未将它推過某種極限,于是就出現了調整。有人在背後控制它們的原始力量。至于是誰,在幹什麽,為什麽這麽幹,我就說不上來了。不過這也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它和試煉陣無關,并非混沌手段。所以梅林可能是對的。我想這東西的能量源應該在別處。”
“好吧,”菲奧娜承認道,“好吧。那它究竟是什麽?”
“未解之謎,”他說,“不過,我想很難算得上是一種迫在眉睫的威脅。”
我心裏一動,一個念頭猶如火花一般在心裏一閃。極有可能是我想錯了,但這并非我将它埋在心底的原因。它在我心裏游移不定,叫我無法捉摸,我無意透露任何口風。
菲奧娜已經瞪向了我,但我一臉的無辜。見自己的發難徒勞無功,她突然換了個話題:
“你說你把盧克留在了一個有些不正常的環境中。他現在到底在哪兒?”
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徹底惹惱她。但鑒于盧克目前的狀況,我也不想看到她去對付他。就我所知,為了萬無一失,她極有可能會直接殺了他。可我并不想讓盧克死。我有一種感覺,他也許會轉變立場,而我,願意提供給他一切機會。雖然很難扯平,但我們都還欠着對方一些東西,更何況這其中還有交情的關系。考慮到我離開時他那種狀态,想必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恢複過來。而且,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和他談。
“對不起,”我說,“他目前還是我分內之事。”
“我相信我和這事也有一定利害關系。”她不動聲色地說道。
“當然,”我說,“但我覺得我的關切比你的更要緊,而且我們可能會有沖突。”
“我可以自己判斷。”她說。
“好吧,”我告訴她,“他中了迷幻藥。你從他身上得到的信息可能會多姿多彩,但也有可能會讓你非常失望。”
“怎麽會這樣?”她問。
“一個名叫面具的巫師,抓了他之後給他吃了一些藥物。”
“這又是誰?我從來沒聽說過面具這麽一個人。”
“一個名叫四界鎖鑰的地方。”我告訴她。
“有很長時間沒聽人提起那個要塞了,”她說,“過去是一個名叫沙魯·加盧爾的魔法師控制的地方。”
“他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衣帽架了。”我說。
“什麽?”
“說來話長,但這些天是面具在掌管那個地方。”
她緊盯着我。我看得出來,她似乎剛剛意識到,最近有許多事她還不知情。據我判斷,她應該是在想接下來該問我什麽,于是趁此工夫,我先發制人了。
“布雷斯怎麽樣?”我問。
“他已經好多了。我親自照顧他,他恢複得很快。”
我打算問她他在哪兒,但這個問題她應該不會回答,我只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用意。她不說出布雷斯的地址,也就無法從我口中得到盧克的地址。然後我倆相視一笑,各自守着自己的秘密,繼續做朋友。
“喂!”聽到曼多的招呼聲,我們都轉向了他正面對的地方,看向了豁口後面。
只見那股黑色的類似龍卷風的東西,已經縮小到了原來的一半大小,就在我們看着這會兒,它依然在不斷縮小,就那樣穩穩地收縮下去,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就消失了,徹底不見了。
我沒能壓住嘴角的笑容,可菲奧娜甚至都沒留意。她正在看着曼多。
“你覺得會是因為你剛才的行為嗎?”她問他。
“我沒辦法驗證,”他回答道,“但有可能。”
“它有沒有告訴你什麽?”她說。
“或許是它背後的主人不希望我瞎動他的試驗品吧。”
“你真的覺得背後有人?”
“是的。”
“王庭來的?”
“更有可能是你們這邊的人。”
“我想也是……”她贊同道,“你對此人的身份有沒有什麽看法?”
他笑了。
“我明白,”她趕忙說道,“你的事就是你的事,但一個全面的威脅,就是大家的事了。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很對,”他承認道,“這也正是我打算探查的原因所在。我現在有些無所适從。它也許會很有趣。”
“要求你交流你的所得确實有些叫人難為情,”她說道,“特別是在當我還不知道這裏邊都會牽扯到哪些利益時。”
“我欣賞您的立場,”他回答道,“但就我所知,條約還在,禁止王庭策劃任何針對安珀的行動。實際上……要是您願意,咱們可以一起追查這件事,至少攜手去試試其中一部分。”
“我有時間。”她說。
“我沒有,”我毫不猶豫地頂了回去,“我還有一些緊急情況需要處理。”
曼多将注意力轉到了我的身上。
“那我的提議……”他說。
“我做不到。”我告訴他。
“很好。不過,咱倆的談話也還沒結束。我晚點會聯系你。”
“好。”
菲奧娜這時也看向了我這邊。
“你得讓我知道盧克的恢複情況,還有他意欲何為。”她說。
“當然。”
“那,祝你能有愉快的一天。”
曼多向我微微行了一個禮,我還了他一個。然後,我就走開了。一走出他們的視線,我就加快了速度。
前方出現了一片亂石坡,我停下腳步,掏出了前往安珀的主牌。我舉起它,凝神定氣,意念上一有感應,我便穿了過去。希望此刻的主大廳中沒人,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我真的不大在意。
我出現在了賈絲拉附近,只見她平舉着的左臂上面多出來一件披風。我低下頭,出了門,沿着左側一條空空蕩蕩的走廊來到了後樓梯處。有好幾次我都聽到了說話聲,并刻意回避了說話之人。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在似乎整整一個半世紀的時間裏,我唯一的休息,便是盧克心智迷亂,通過一張虛幻的主牌将我招到那個虛幻酒吧之前,我所打的那個盹。什麽時候的事了?我記得應該是昨天。而在那之前,是異常忙碌的一天。
我插上房門,蹒跚着來到床前,連靴子也沒脫,便将自己扔在了上面。當然,我還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去做,但我現在無意理會。我之所以回家,是因為我仍然覺得安珀是最安全的地方——盡管盧克曾在這兒找到了我一次。
如果換作一個潛意識比較強大的人,在經歷了我所經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之後,也許會做個醍醐灌頂的夢,受到一些啓發,然後帶着一系列絕妙的靈感和答案醒來,開始得心應手地應付眼前的狀況。我沒有。我醒過一次,略微有點痛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等我睜開眼睛,解答了這個疑問之後,便繼續滿足地睡了過去。随後,似乎是許久之後,我一點點掙紮着醒了過來,就像是一塊船只殘骸碎片,被海浪一次次推到沙灘上,越推越遠,直到我終于出現在那兒。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察覺到自己的雙腳疼了起來。我坐起身來,拉下靴子。這也許算得上是我人生六大幸事之一了。我又趕忙脫下襪子,将它們扔到屋角。為何向我發難的那些人,就沒一個腳疼的?我用盆接了水,将它們泡了一段時間,随即決心打上幾個小時的赤腳。
最後,我站起身來,脫光衣服,洗了澡,換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我最喜歡的紫色法蘭絨襯衫。長劍、短劍和披風,暫時讓它們見鬼去吧。我拉開百葉窗,看了看外面。天黑了,因為有雲,我無法通過星光判斷此刻究竟是傍晚、午夜還是黎明。
大廳中鴉雀無聲,我從後樓梯下來時也沒聽到任何聲響。廚房裏同樣空無一人,碩大的火爐全都被蓋上了,爐火将滅未滅。我只想找一壺水,燒了沏茶,除此之外不想驚動其他東西,不料卻找出了一些面包和水果罐頭。此外,我還發現了一只罐子,裏面像是葡萄汁什麽的,就擺放在一個可供人進入的冷凍箱之中。
我坐在那兒,一邊暖腳一邊吃面包,突然不安起來。直到開始喝茶,我才意識到那是什麽。我隐隐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去做一件事,卻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事。現在,我終于有了片刻的休息,但感覺怪怪的。于是,我決定再想一想。
吃完東西,一個小計劃從我心底冒了出來。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主大廳,将賈絲拉身上的帽子和披風全部拿開,将她放倒。沒過多久,我便扛着四肢僵硬的她,沿着樓上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去。一扇門開了一條縫,睡眼惺忪的卓帕,吃驚地看着我走了過去。
“嘿,我也要!”他在我身後叫道。
“讓我想起了我第一個妻子。”他補充了一句,關上了房門。
将她放進我的房間後,我拉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來。雖然不知是誰惡作劇,給她塗了一個小醜的妝容,但她那冷峻的美豔,還是能看出幾分。有一次,她差點就要了我的命,因此在這種時候,我無意放開她,讓她故技重施。不過,禁锢她的咒語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想徹底研究一番。
随後,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起了她身上的魔法。并不算太複雜,但要将所有的頭緒理清,還需要一點時間。好吧,我現在也沒打算停下來。我一頭紮進了那咒語之中,一邊探索,一邊在腦海裏牢記每個細節。
我一連忙了好幾個小時,等到我終于摸清那咒語之後,我決定再在上面加上幾條我自己的,數量比原先的多出數倍。在我忙活時,城堡醒了過來。時間一點點過去,我不急不躁地進行着,等到一切就緒,我很是滿意,同時也快被餓死了。
我将賈絲拉挪到了一個角落,套上靴子,離開房間,朝樓梯走去。此時似乎已到了午飯時間,我一連查看了好幾個家人平時吃飯的房間,但裏邊全都空無一人,平常這時應該來吃飯的人,一個都不見。而且,房間裏也不見有人用過餐的痕跡。
我估計是我的時間感依然沒有糾正過來,想必我來得不是太早就是太遲了,可天明明已經亮了許久,就算是估計錯了時間,差距也應該不大才對。然而,似乎根本就沒人在吃飯,所以這個假設肯定是錯了……
随後,我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刀具敲擊盤子的聲響。我朝聲音的方向走去。很顯然,午餐被換到了一個平時不常用的地方。我先右轉,再左轉。對,他們竟然把它安排到了一間會客室中。沒關系。
我進了房間,見盧愛拉正同蘭登的夫人維娅爾一起坐在紅色沙發上,午餐擺在她們身前的一張矮桌上。邁克——廚房工作人員——正站在她們身旁,身後是一輛擺滿了盤盞的手推車。我清了清嗓子。
“梅林。”維娅爾叫道。她的敏銳,總會讓我不自覺地打上一個小小的冷戰。她雙目已完全失明。“真好!”
“稀客啊,”盧愛拉說道,“快來和我們一起吃吧,很想聽聽你都在幹什麽呢。”
我拉了一把椅子,在桌子另外一頭坐了下來。邁克過來,在我面前擺放了一套新餐具。我飛快地想了想。不管維娅爾聽到什麽,毫無疑問都會傳回蘭登耳朵裏。于是我将最近的事情稍微加工之後跟她們說了。省去了同曼多、菲奧娜見面的那一段,也未提及任何與王庭相關的情節。這樣一來,故事便精練了許多,讓我得以很快吃上了東西。
“最近大家都很忙呀,”聽我說完,盧愛拉評論道,“都讓我有點汗顏了。”
我看了看她那比橄榄還綠的雅致膚色,飽滿的雙唇,和碩大的像貓一樣的眼睛。
“不過也還好。”
“順便問一句,他們都去哪兒了?”我問。
“傑拉德,”她說,“下去查看海港的防禦工事去了,朱利安在統領軍隊,他給他們裝備了火器,部署在了克威爾山的要道上。”
“你的意思是,德爾塔又不安分了?他又生事了?”
她搖了搖頭。“那倒沒有,只是一種預防措施罷了,”她回答道,“因為盧克所說的那些事情。德爾塔的軍隊實際上還沒見蹤影。”
“有誰知道他在哪兒嗎?”我問。
“目前還沒有,”她答,“但也許很快便能得到一些情報了。”她聳了聳肩,“也許朱利安已經到手一些了。”她補充道。
“為什麽是朱利安在負責?”我一邊咀嚼着食物,一邊問道,“我還以為這種事情應該由本尼迪克特負責呢。”
盧愛拉把臉轉過去,瞥了一眼維娅爾,對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本尼迪克特率領一小隊人馬,護送蘭登去卡什法了。”維娅爾柔聲說道。
“卡什法?”我說,“他為什麽突然想去那兒了?實際上,德爾塔就經常在卡什法周邊出沒。那地方現在應該很危險。”
她淡然一笑。
“所以他才要求本尼迪克特和他的護衛隊護送,”她說,“他們也有可能會沿途收集一些情報,盡管那并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我有點不大明白,”我說,“為什麽非去不可?”
她輕輕啜了一口水。
“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變亂,”她回答道,“某位将軍趁着王後和王子不在,發動了政變。那位将軍最近又被人刺殺了,而蘭登成功同他們達成了協議,将扶持他自己的候選人——一名年長的貴族——繼位。”
“他怎麽做到的?”
“對此事感興趣的人,出于經濟利益考慮,更願意看到卡什法獲準進入‘黃金圈’。”
“所以蘭登以此作為交換,來扶持自己的人,”我評價道,“可根據‘黃金圈’條約規定,該條約一簽,當事國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我們不就有權對該國出兵了嗎?”
“是的。”她說。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血色比爾遇到的那位兇狠的皇室密使,他當時便是用卡什法幣結的賬。細想來,當時那個時間點,同後來的刺殺以及最近的部署确實很近,想必并非孤立事件。不過,我覺得還是難得糊塗的好。更加令我心驚的是當前的局勢。看起來,蘭登似乎已經提前堵死了賈絲拉和盧克篡奪王位的可能性。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猜,幾年前賈絲拉的位子也是篡奪得來的。一輪輪篡奪下來,其間的公正性于我而言已很難厘清。不過,蘭登此舉的合法性,即便是不比之前的政變好,至少也不會更壞。現在看來,不管盧克怎麽做,只要試圖恢複他母親的王位,就是在同一名與安珀有着防禦聯盟的國王對決。我突然很想打一個賭:此次結盟的防禦條款上,肯定有相關條文,約定卡什法不管是內部變亂還是外敵入侵,安珀都有義務施以援手。
厲害。看來這次蘭登為了孤立盧克,一舉鏟除他再次染指王權的基礎,着實費了不少心力。我猜,接下來就要将他的非法性公諸天下,将其打為謀朝篡位的逆賊和十惡不赦的叛亂分子,再為他的人頭開上一個賞格了。蘭登是不是用力過猛了?現在的盧克,已經沒那麽危險了,更何況他母親還在我們手中。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蘭登究竟還有些什麽打算。蘭登這僅僅是提前掐滅所有的威脅,還是真的去對付盧克了?後一種可能性令我很擔心。因為盧克現在似乎有轉變的跡象,正在重新考慮自己的立場。我真的不想因為蘭登這邊的窮追猛打,将他無謂地逼進狼群。
因此,我對維娅爾說:“我猜這事跟盧克的關系肯定不小。”
她沉默了一會兒,随即說道:“他真正關心的,似乎是德爾塔。”
我在心裏默默地聳了聳肩。在蘭登心裏,這兩者應該是同一件事,因為他可能會将德爾塔看作盧克奪回王權的軍事倚靠。因此,我“噢”了一聲之後,繼續吃了起來。
接下來便沒什麽新鮮事了,而且大家也沒辦法弄明白蘭登的用意,于是我們說起了閑話,而我也重新考慮起了自己的立場。看來,采取一些緊急行動是必須的,而且随之而來的不确定性也在所難免。在一道甜點的時間裏,我的前行方向就這樣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被人改變了。
一位名叫蘭德爾的侍臣走了進來。他身材高大瘦削,笑口常開。不過我知道,應該是出什麽事了,因為此時他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腳步也比尋常快了許多。他掃了我們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在了維娅爾身上,快步走上前去,清了清喉嚨。
“王後殿下……”他開口說道。
維娅爾将頭略微轉向了他那邊。
“怎麽了,拉德爾?”她說,“什麽事?”
“伯格瑪使團剛剛到了,”他回答道,“下臣特來請示如何接待他們,都有哪些特殊安排。”
“噢,天哪!”維娅爾說着,将手中的叉子放到了一邊,“他們原本應該後天才到的,那時蘭登已經回來了。他才是他們想找的抱怨對象。你是怎麽安置他們的?”
“我把他們請進了黃廳,讓他們稍坐,”他答道,“說我這就去通報他們的到來。”
她點了點頭。
“他們來了多少人?”
“內閣總理大臣奧庫茲,”他說,“他的秘書妮妲——也是他的女兒——和另外一個女兒卡洛兒。還有四名侍從,兩男兩女。”
“去通知內務司,給他們準備合适的住處,這事一定要辦好,”她指示道,“通知廚房,他們也許還沒吃午飯。”
“好的,殿下。”他說着,向後退去。
“……完事後,直接到黃廳向我彙報,”她接着說,“我再給你其他指示。”
“記住了。”他說完,匆匆走了。
“梅林,盧愛拉,”維娅爾邊說邊起身,“讓他們先安排,你們跟我去陪陪他們。”
我咽下最後一口甜點,站了起來。我确實不想與一名外交官和他的使團說話,但我剛好在場,而且這也是我應盡的一份小義務。
“唔……可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我問。
“應該是來抗議我們在卡什法的行動的,”她回答道,“他們與卡什法的關系一直就沒好過,但我現在還拿不準,不知道他們是來抗議卡什法即将獲準進入‘黃金圈’,還是對我們幹涉卡什法內政不滿。也有可能是擔心這樣一個近鄰突然間享有了同他們一樣的貿易政策,會讓他們丢掉一些生意。要不就是在卡什法的王位繼承人上有自己的小算盤,而我們提前讓它成為了泡影。說不定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千萬別提咱們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想知道都該回避哪些話題。”我說。
“上面所有的。”她回答道。
“我也在想這事,”盧愛拉說道,“我還在想,他們手頭會不會有一些與德爾塔相關的有用情報。他們的眼線應該一直在盯着卡什法。”
“別主動提這事,”維娅爾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說道,“要是他們說漏了嘴或是故意透露點什麽,那很好,照單全收。但別讓他們知道你對此感興趣。”
維娅爾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扶着她出了門,朝黃廳走去。盧愛拉變魔術般拿出一片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的妝容。她想必很滿意,于是将那鏡子收起來,說道:“幸虧你來了,梅林。在這種場合,多一張笑臉通常都很管用。”
“可我怎麽就不覺得自己幸運呢?”我說。
我們來到了內閣總理大臣和他的兩個女兒等待的房間。侍從們已被安排到廚房用餐。官員們依然餓着,這同外交禮節有關,尤其是在宴會準備時間較長的情況下。奧庫茲中等身材,頗為精壯,一頭黑發被染得很有品位,一張寬闊的臉膛上面,皺紋清晰可見,看來他皺眉的時候比笑的時候要多。當天下午,他的表現果然驗證了這一推測。妮妲的面龐幾乎是他的一個賞心悅目的翻版,盡管也有略微發福的趨勢,但兩頰的輪廓依然控制得很好,有一種豐腴的美。此外,她笑的時候不少,牙齒也非常漂亮。卡洛兒則完全不一樣,她比自己的父親和姐姐都要高挑、苗條,披一頭紅棕色的秀發,笑起來時,沒那麽公事公辦的樣子。此外,她身上還隐約有一些似曾相識的味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曾在某些乏味的接待場合同她見過面。不過,若真有,我覺得自己應該還記得才對。
在介紹了彼此,紅酒倒好之後,奧庫茲向維娅爾簡單評述了幾句同卡什法相關的一些“近期令人沮喪的消息”。盧愛拉和我趕忙移到她身側,以示精神上的支持,但她僅僅簡單地回複說這種事情得等蘭登回來後才能處理,而此刻,她只希望能把他們安頓好。他對此深表贊同,甚至還略微帶出了一絲笑容。我有一種感覺,他只想讓自己此行的目的盡快排進日程。盧愛拉飛快地将話題轉到了他此次前來的旅途之上,而他則頗有風度地配合了這一轉變。政治家的程序,編得可真夠棒的。
我随後得知,伯格瑪大使甚至都還不知道他已經到了,這似乎說明,奧庫茲來得實在太過倉促,甚至都沒來得及通知他們的使館。他甚至過門不入,根本沒去那兒,直接到了宮殿之後,才派人往那邊送信。我還是在事後他要求派人送信時,才得知此事的。由于對盧愛拉和維娅爾兩人那滔滔不絕卻又極有分寸的優雅談吐自慚形穢,我往後退了一步,開始謀劃如何當一個逃兵。不管這地方定下多麽天大的事情,我都沒有絲毫興趣。
卡洛兒同樣往後退了退,嘆了一口氣。随後,她瞥向了我這邊,嫣然一笑,飛快地掃了房間一眼,湊了過來。
“我一直就想拜訪安珀來着。”她說道。
“跟你想的一樣嗎?”我問。
“噢,是的。到目前為止。當然,我也還沒見識到多少……”
我點了點頭,我們又往後退了退,離其他人遠了一些。
“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我問。
“我想應該沒有,”她說,“我不大出門,而且我相信你也沒去過我們那邊。對不對?”
“是沒去過,雖然我最近對你們那兒是越來越好奇了。”
“不過,我倒是對你的背景略知一二,”她接口道,“都是從別人的閑聊中聽來的。我知道你來自混沌王庭,還知道你去一個影子上了學。那個影子,你們安珀人好像沒少去。我一直在想,它會是什麽樣子呢。”
我配合地咬了鈎,開始同她說起了我的學校、工作和幾個去過的地方,以及我喜歡做的事情。我們一路說,一路走到了房間對面的沙發那裏,坐了下來。更加舒服了。奧庫茲、妮妲、盧愛拉和維娅爾似乎也并沒有想念我們,而且,如果我非得留在這兒,與卡洛兒說話也遠比聽他們說要享受得多。不過,為了改變我一個人獨說的局面,我問起了她的事。
她開始跟我說起她在伯格瑪及其周圍度過的少女時代,說起了她鐘愛的戶外運動——騎馬、劃船,她看過的書和一些相對比較天真的魔法。正當她說到當地農場社區為了祈求五谷豐登而進行的一些有趣儀式時,一名內務司仆役進來,走到了維娅爾跟前,跟她說了些什麽。門外,又有幾名侍者出現。維娅爾随即對奧庫茲和妮妲說了句什麽,只見他們點了點頭,然後朝着門口走去。妮妲離開人群,朝我們這邊走來。
“卡洛兒,”她說,“你的服裝準備好了,會有一名侍者帶你過去。也許,旅行過後,你想洗個澡或是休息一會兒呢。”
我們站起身來。
“我其實并不累。”卡洛兒說這話時,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
這下糟了,我突然意識自己很喜歡她的陪伴,于是我說:“要是你不介意換上一些輕便衣服的話,我倒是很樂意領你去鎮上轉轉。或是在宮殿裏四處看看。”
那笑容漾了開來,賞心悅目。
“那可真是太好啦。”她說。
“那咱們半小時後還在這兒見。”我告訴她。
我送她出去,陪着她和其他人一起走到其中一架大樓梯下面。此時,我依然穿着我的牛仔褲和紫襯衫,于是想要不要換一身更适合當前場合的衣服。算了,管他呢,我暗暗下了決心。我們眼看着就要出去四處轉轉了,只消拿上我的佩劍帶,再添上幾件武器、一件披風和我最好的靴子就可以。不過,既然還有一丁點時間,或許可以刮一刮胡子,修剪一下指甲……
“唔,梅林……”
是盧愛拉,她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引着我進了一處凹室,我并未拒絕。
“嗯?”我說,“怎麽了?”
“嗯……”她說,“很漂亮,對不對?”
“我想應該是。”我回答道。
“感受到她的火辣了?”
“天,盧愛拉!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