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1
雖然說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麽,但我還是隐隐覺得有些不安。不過,與一只大白兔、一個頗像伯特蘭·羅素的五短身材的夥計、一只傻笑的貓同飲,陪在身旁的是我那正唱着愛爾蘭小曲的老朋友盧克·雷納德,在他背後再加上一幅正漸漸鮮活起來的壁畫,倒也沒想象中那麽怪異。好吧,正在那只碩大蘑菇上吞雲吐霧的那條巨型毛毛蟲,倒是讓我頗有些意外,因為我知道,想要讓一只水煙袋保持不滅,并沒有那麽容易。不過,這都不是原因。這本就是一幅祥和歡樂的景象,而在盧克的身旁,偶爾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也不是什麽奇事。那,我為何還會不安?
啤酒不錯,甚至還有免費的午餐。火刑柱前,正給那名紅發女子施刑的鬼怪在閃閃發光,亮得能灼傷眼睛。該走了,可這一切卻是如此妙不可言。當盧克唱起《戈爾韋灣》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灣仿佛出現在眼前,那麽令人流連,讓我不由得想要一頭紮進去,在其間沉醉。悲傷,自然也是難免的。
想必是同感覺有關……沒錯。可笑的想法。當盧克唱起哀傷的曲調時,我便會随之憂郁起來;當它歡快起來時,我又是那麽亢奮。空氣中彌漫着非同尋常的同情。無所謂啦,我暗想。明滅變幻的燈光,也極好……
我啜着杯中的酒,看着矮胖子在酒吧另外一頭搖搖欲墜。有那麽一小會兒,我努力在想自己是何時來到這個地方的,可惜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實際上,應該是這個地方找的我。不錯的派對……
我看着,聽着,感受着,品嘗着,一切都是如此美妙。所有吸引我的東西都如此令人神魂颠倒。我是不是還有什麽話要問盧克來着?好像是的。可他正忙着唱歌,而且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
進入這個地方之前,我正做什麽來着?費盡心力去想,似乎也不值當。一切都是如此有趣,我不能煞了風景。
不過,似乎又是什麽要緊的事情,也許很重要。這會不會就是我不安的原因?會不會是我還有事情沒做完,而現在應該回去了?
我轉身去問那只貓,可它的身子再次隐了起來,依然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突然想到,我好像也能做到。隐身,我的意思是,并前往某個地方。莫非那便是我來到這兒的方式和離開的法子?很有可能。我放下酒杯,揉了揉雙眼和太陽穴。一切似乎都在腦海中游來游去,抓不住。
突然間,我想到了一幅畫,一幅我自己的畫,印在一張巨大的紙牌上,一張主牌。對,那便是我來這兒的方式,通過紙牌……
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轉過頭去。是盧克,他來到吧臺前,要求續杯,正對着我露出一臉的傻笑。
“好棒的派對,嗯?”他說。
“對,很棒。你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我問他。
他聳了聳肩:“我忘了。管他呢。”
他轉過身去,一陣裹挾着水晶的風,纏繞在我們兩人之間。毛毛蟲呼出了一片紫色的雲霧。一輪藍色的月亮,正在冉冉升起。
這幅畫面到底哪兒不對勁?我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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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洞察力想必是在争鬥中受到了損傷,因為我明明覺得眼前的事物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來為什麽。我知道自己此刻肯定是被人抓住了,但弄不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被抓住了……
我被抓……
怎麽被抓的?
嗯……是從我和自己握手的那一刻開始的。不,錯了,這聽起來也太玄乎了。我握住的那只手,是從一張懸在空中的紙牌上伸出來的,那牌上畫的是我的樣子,後來又消失了。對,就是這樣……通過某種方式。
我咬緊牙關。音樂聲又起。一側的吧臺上響起了摩擦聲,我轉過頭去,看到我的啤酒杯已被重新添滿。或許,我這是喝多了。或許,這正是妨害我思維的東西。我轉過身去,望向左側,越過那壁畫正漸漸變成真實風景的地方。這會不會讓我自己也成為壁畫中的一部分?我突然想到。
沒關系。如果在這兒不能想……我開始跑了起來……跑向了左側。這地方的某些東西,在我腦海中亂成了一團糨糊,而且身在其中,我似乎不可能看破得了。我得離開,方能想明白,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穿過酒吧,來到畫面上岩石和樹木正漸漸立體起來的交界處,上下揮動着雙臂擠了進去。風聲入耳,但絲毫沒有風的感覺。
前方的東西,似乎并未向我靠近一寸。我正向前走去,可——
盧克又唱起歌來。
我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在我身旁。果不其然,我離那酒吧不過幾步之遙。盧克咧嘴一笑,繼續唱着。
“這到底是怎麽了?”我問那毛毛蟲。
“你被套在盧克的圈子裏啦。”它回答道。
“什麽?”我說。
它吐了一個藍色的煙圈,幽幽嘆了一口氣,說道:“盧克被鎖在一個圈子裏邊,而你則迷失在了他的小曲兒中。如此而已。”
“怎麽會這樣?”我問。
“我也不知道。”它回答道。
“唔,那我怎樣才能脫身?”
“我也不知道。”
我轉向了那只貓,只見它那一臉傻笑,再次凝聚了起來。
“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我開了口。
“我看到他進來,然後又看到你進來,”那貓傻笑道,“而且,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你們的到來也顯得有點……不正常,讓我不由得在想,你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同魔法相關。”
我點了點頭。
“你這來來去去的興許可以停停了。”我評論道。
“我的腿還長在自己身上,”它回答道,“這一點比盧克強。”
“什麽意思?”
“他中了一種傳染性魔法。”
“怎麽傳染?”我問。
可它再次消失了,而且這次連那傻笑也一起不見了。
傳染性魔法?這似乎說明有麻煩的是盧克,我只是稀裏糊塗被吸進來了而已。雖然無助于我想清楚這究竟是什麽麻煩,該如何應對,但似乎能解釋得通。
我伸手拿起了我的啤酒杯。如果真的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那我好歹也可以享受一下。我慢慢啜着啤酒,突然發現一雙慘白的怪眼正冒着火與我對視。我這還是第一次留意到它們的存在,而且最為古怪的是,它們正盤踞在房間對面那幅壁畫的一個陰暗角落,而且,它們正在移動,正緩緩朝我左側飄來。
這可真是太神奇了,那雙怪眼随即失去了蹤跡,但通過那些搖曳的青草,我依然能夠判斷得出來,知道它正朝着我先前想去的那個地方而去。在我右側遠處,盧克身後,此刻出現了一名瘦削的紳士,穿一件黑色夾克,手捧調色盤,拿着刷子,正在慢慢地添補着那幅壁畫。我又喝了一口酒,将注意力轉回到那怪物身上,只見它已移動到了立體區域。紫銅色的口鼻,從一塊岩石和一叢灌木之間突了出來;一雙慘白的眼睛,在上面閃耀着火一般的光輝;藍色的涎水,從口鼻處滴下來,正在地上冒着熱氣。不知是由于身材太過于短小還是身子蹲得太低的緣故,我看不清它究竟是盯着我們所有人,還是僅僅盯着我一人。我歪向一側,就在那矮胖子眼看着就要癱坐到地上時,一把抓住了他身上那不知是腰帶還是領結的東西。
“不好意思,”我說,“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麽怪物嗎?”
我說着,指了指。那東西恰在此時現出身來——多足、長尾、黑鱗,身體呈波浪狀起伏,速度奇快。眨眼間,它已擡起尾巴,亮出血紅的爪子,朝着我們撲了過來。
矮胖子那雙迷離的眼睛,同我的目光一撞,接着便飄了開去。
“我不在這兒,先生,”他開口說道,“為了彌補你對動物學的一無所知——我的天!那是……”
只見那怪物的身形一閃,已從遠處閃電一般撲了過來。會不會等它到了某個地點之後,便會像在跑步機上一樣原地打轉?還是因為我生出了逃離的念頭,才惹出這樣的禍端?或者,只有我一人能夠見到這幅景象?
它節節相連的身體在地面上左右滑動着,口中嘶嘶有聲,猶如漏氣了的高壓鍋;熱氣蒸騰的涎水,則在那虛幻的畫面上拖了一路。速度非但沒有降低,反而愈發快了。
我只覺得自己的左手不自覺地舉了起來,一連串話語随即從唇間溜了出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怪物已然過了剛才我無法切入的那片交界地帶,撞翻了一張空桌,接着縮緊肢體,人立而起,眼看着就要蹿起身來。
“大毛怪!”有人驚呼了起來。
“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毛怪!”矮胖子糾正道。
我剛說完最後一個字,做完最後一個動作,洛格魯斯的畫面便在我眼前游移了起來。那黝黑的怪物探出了它最前面的幾只爪子,又突然縮了回去,緊緊抱住腹部左上的位置,随即雙眼翻白,伴随着一聲痛苦的悶哼,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癱軟下來,倒在了地板上,跟着身子一翻,肚皮朝天,無數只爪子,一起指向了天空。
那貓的傻笑,在那怪物上方現了出來,一張嘴動了動。
“一個死翹翹了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毛怪。”它聲明道。
那傻笑飄向了我這邊,那貓的身體的其他部分,也像是馬後炮一般露了出來。
“那是誅心咒,對不對?”它問道。
“我猜應該是,”我說,“有點像是條件反射。對,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确實是在事前伏下了這樣一個咒語。”
“我就說嘛,”它評論道,“我就說這個派對肯定和魔法有關系嘛。”
使用咒語時召喚出來的洛格魯斯畫面,似乎也在我意識那潮濕陰暗的閣樓中,打開了一盞小小的燈。魔法。無疑。
我——梅林,科溫之子——正是一名魔法師,一名在魔法領域另辟蹊徑的魔法師。盧卡斯·雷納德——卡什法的裏納爾多王子——也是一名魔法師,只是風格比我的還要獨特一些。而這只貓,這只老油條一般的貓所說的話,想必是對的,我們應該是中了某種咒語。這樣的情況極為罕見,因為不管是憑直覺還是之前練就的基本功,我都無法看清眼前的處境。如果這種咒語真能自動發作,想必我的判斷能力也受到了幻象和本體的制約。這讓我不由得想到了色盲,二者似乎有某些相似之處。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我無法判斷發生了什麽。
我正思索着這些,國王的騎兵衛隊來到了正晃蕩着的前門外,騎手們走進門來,在那大毛怪的屍體上縛上了繩索,讓馬匹把那怪物拖了出去。趁着這工夫,矮胖子爬了下來,在屋內其他地方參觀了一圈。不過,等他回去時,卻發現自己再也爬不回原先的吧凳上去了。于是,他大呼小叫起來,叫國王的人幫他一把,不幸的是,他們正忙着在桌椅前拖拽那死去的大毛怪,沒工夫理他。
盧克優哉游哉地走了過來,笑容可掬。
“原來那就是大毛怪呀,”他評價道,“我一直在想,它們會是什麽樣子。嘿,要是現在能有一條炸脖龍過來坐坐……”
“噓!”那貓忙不疊地警告道,“它肯定就在那壁畫上面,而且很有可能正在偷聽。千萬不敢驚動它!它沒準會搖搖晃晃地追在你屁股後面哩。別忘了它那吃人的利齒、摧枯拉朽的尖爪!別自找麻……”
那貓說着,飛快地朝那面牆壁看了一眼,身形時隐時現,動作飛快。盧克對此視而不見,反而評價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坦尼爾的那些插圖了。”
那只貓遠遠地在酒吧另外一頭現出身來,一口喝幹了瘋帽子的酒,然後說道:“我聽到咕咕聲了,還有一雙火一般的眼睛,飄向了左側。”
我瞥了那壁畫一眼,于是,我,也看到了那雙燃燒的眼睛,聽到了一陣怪異的聲響。
“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麽東西啦。”盧克說道。
那貓移到吧臺後面的一個架子前,将前爪朝着高處探了出去。只見那兒懸着一把奇異的冰刃,閃閃發光,正在暗影中不停幻化。它将那東西取下,沿着吧臺滑了過來。那東西停在了盧克面前。
“我唯一能說的,就是奉勸你們趁早把斬首劍拿在手上。”
盧克笑了起來,而我卻饒有興致地看着那件兵器,只見它薄如蟬翼,宛如用月光折疊鍛造而成一般。
然後,我再次聽到了那咕咕聲。
“別傻站在那兒發呆啦!”說着,那貓一口喝幹了矮胖子的酒,再次隐起了身形。
盧克依然咯咯笑着,遞出了他的啤酒杯,想要再來一杯。我站在那兒,發着呆。用來幹掉大毛怪的那條咒語,在我的意識中起到了一些非同尋常的作用。事後,我的意識便清醒過來。我将這一切歸功于先前那驚鴻一瞥般的洛格魯斯畫面,于是,我再次将它召喚出來。
混沌之兆在我面前升了起來,開始盤旋,我将其停在了那兒,擡眼看了上去。宛如清風拂過山崗,我心裏一凜,游移的記憶碎片開始連接起來,織成了一幅完整的畫面,綴滿了領悟。當然……
那咕咕聲愈發大了,我看到了一條炸脖龍的身影,正在遠處的樹林中滑行,一雙眼睛像兩只探照燈一般,周身布滿鋸齒一般的口子,正欲上前撕咬……
不過已無所謂了,因為我已意識到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誰是幕後黑手,怎麽做到的,以及為了什麽。
我俯身向前,指關節碰了碰右腳鞋尖。
“盧克,”我說,“咱們有麻煩了。”
他從吧臺前轉過頭來,垂下目光,看向了我。
“怎麽了?”他問。
身體裏流淌着安珀血脈的人,向來都具有超常的力量,自然也能承受非常的打擊。所以,在我們之中,這種事情往往會在某種程度上相互抵消。因此,若是全神貫注,一個人是可以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我将拳頭從地板上提了起來,裹挾着我渾身的力量,一拳擊在盧克的下巴上,将他打得向後飛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一張桌子上,将那桌子砸碎後,繼續朝着服務區後面滑了過去,最後軟塌塌地摔落在那位頗具維多利亞風格的紳士腳下,吓得他趕忙扔掉了畫畫用的刷子,忙不疊地躲到了一旁。我端起啤酒杯,将裏邊的殘酒悉數澆在右拳上,那拳頭剛才猶如擊在鋼板上一般。我做這些時,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四下裏陷入了怪異的沉寂。
随後,我将酒杯砰的一聲放回到吧臺上。此刻,整個地方似乎都打了個寒噤,猶如遭遇了一次地震一般。兩只酒瓶,從架子上摔了下去,一只燈盞,立刻搖晃起來,那咕咕聲低了下去。我朝左側瞥了一眼,炸脖龍那令人觸目驚心的身影,不知為何竟朝着林子當中退了一些。還不止這些,繪畫上的景色已朝着那片正常的區域蔓延了一大片,将世界的一角凝固成了一個呆板的平面。很顯然,那左搖右晃的炸脖龍,此時正朝着那畫面匆匆退去。雙胞胎、渡渡鳥和青蛙,已經開始收拾起各自的樂器。
我朝盧克所躺的地方走去。毛毛蟲正拆着他的水煙袋,我發現它的蘑菇已經傾向了一側,角度古怪。白兔已經在後面給自己挖了一個洞,我聽到矮胖子罵罵咧咧地嘟囔着,在那張他剛剛費盡心力才爬上去的吧凳上面,搖晃了起來。
對着那手執調色板的紳士,我舉手為禮。
“不好意思,驚擾您了,”我說,“不過我相信,這樣會更好。”
我抓起盧克那軟塌塌的身子,甩上我的後背。一張紙牌在我四周飛舞起來,速度奇快,我徑直從它們之中向後退去。
“老天!它居然把炸脖龍都吓成了這樣!”那人望向我身後,贊嘆道。
“什麽?”我問出了這話,卻拿不準自己是否真想知道答案。
“那個。”他一邊說,一邊朝着吧臺前指了指。
我看了一眼,立刻踉跄着退後幾步,心裏再也沒有看不起炸脖龍的意思了。
一頭十二足烈火天使,赫然現出身來:一身赤褐色,雙翼猶如彩色玻璃,而且,除卻那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它還令我想起了螳螂——不光脖頸上面猶如探出了無數利刃,那帶刺的爪子,更是從那短短的毛發下面由各個方向向外突出。其中一只爪子一把抓住一扇晃動的大門,将其生生扯下,随即探了進來。這是一頭地道的混沌猛獸——罕見、致命,又有着極高的智商。我和它們已有多年未見,此刻也無意再見到它們。而且,它此行的目标應該就是我,對此我沒有絲毫懷疑。有那麽一會兒,我有點後悔把那條誅心咒浪費在了一條大毛怪上面。不過随後我想起來了,一頭烈火天使可是生着三顆心。我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它也在此時發現了我,在發出一聲短促的厲嘯之後,朝我過來了。
“我很想和你再說上兩句,”我告訴那名藝術家,“我喜歡你的作品。可惜……”
“我理解。”
“告辭。”
“祝你好運。”
我一頭鑽進那兔子洞,奔跑起來。洞頂實在太低,我只好将身子拼命向前彎。背上的盧克讓我跑起來很不順當,尤其是在轉彎的時候。遠遠的後方,傳來了抓撓之聲,厲嘯不斷。看來那烈火天使得把洞開大一些才能進來,對此我略感安慰。不過不幸的是,它完全有此能力。那怪物強壯得令人不敢置信,而且還刀槍不入。
我一直向前跑,一口氣跑到了地面沉降之處。
然後,我掉了下去。我空着的那只手徒勞地探出,我想要抓住點什麽,卻什麽也沒抓到。一個深坑,在身下出現。很好,這正是我隐約希望的情況。盧克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但并沒有動作。
我們摔了下去。向下,向下,再向下,正如那人所說。這是一口豎井,只是不知是它太深還是我們跌落的速度太慢,總之,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感覺。四下裏一片迷蒙,我根本分辨不出井壁的模樣。不過,頭腦倒是越發清醒了。我知道,只要我控制住其中一個變數——盧克——情況就會繼續好轉。頭頂上方,那厲嘯聲再次遠遠地傳了過來。随後,又一連串怪異的咕咕聲響起。弗拉吉亞在我手腕上柔柔地動了動,對于當前的形勢,我早已了然于胸,于是我再次讓她安靜下來。
腦子繼續清醒着。我記起來了……我突襲了四界鎖鑰,搶回了盧克的母親賈絲拉。人狼的襲擊,我和薇塔·巴利的奇怪相遇——可她似乎并不是她……死亡巷的那頓飯……舊金山的居民、水晶洞穴……越來越清晰。
……頭頂那烈火天使的厲嘯聲,已是越來越大。它想必已經穿過地道,朝下面追來了。不幸的是,它肋生雙翼,而我們只能往下墜落。
我朝上方瞥了一眼,不過看不到它的身影。上面的光線,似乎要比這下面暗淡得多。百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暗暗希望這是我們正在慢慢接近某種自然光的跡象。四下裏實在是太暗,根本沒辦法看清主牌或是辨清足夠的事物,借此進行穿越。
我感到我們現在正飄浮着,而不是下墜。照此速度,我們應該能夠落個全屍。這時,一個念頭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或許可以利用仍然帶在身上的一條咒語,來減緩我們的下墜速度。
不過,若是在半路被那怪物吞進肚裏,這主意也就沒什麽用處了。當然了,除非後面的追兵十分饑餓,否則只會把我們撕成碎片。因此,我們不但不該減速,反而應該加速才對。可這樣一來,我們必然會被摔成肉餅。
決定,決定。
盧克在我肩頭輕輕動了動。我暗暗祈禱他千萬別醒過來。我可沒時間為他專門準備一個昏睡咒,而且現在再想打他一拳,也實在不順手。弗拉吉亞倒是能夠做到,可他萬一正在将醒未醒之間,去勒他的脖子反而會讓他更快醒過來,而不是昏睡過去。而我,此時只想讓他睡過去。他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而這些,都是我此刻不可或缺的信息。
我們穿過一片稍微明亮一些的區域,我得以第一次看清井壁,注意到上面有一些鬼畫符一般的文字,可惜是一種我并不認識的語言。眼前的情景,倉促間令我不由得想到了牙買加·琴凱德[1]寫的一個奇怪小故事,但可惜它沒能給我逃出生天的線索。很快,在過了那一片光線熹微的區域後,我遠遠地在那下方辨出了一個小小的亮斑。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厲嘯聲再次傳了下來,只是這次,已是近在咫尺。
我擡起頭來,剛好看到烈火天使正穿過那一片微光。不過在其身後,還緊跟着一個身影,披一身硬殼,發出一連串咕咕之聲。那條炸脖龍也跟了下來。這樣一來,情況就更加複雜了。它此行的目的,也立刻變得重要起來。這一念頭剛剛浮上腦海,那一圈亮光便大了不少,盧克也再次動了動。不過,剛才那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見那炸脖龍追上了烈火天使,發起了攻擊。
呼呼的風聲、厲嘯聲和咕咕聲,霎時在豎井之中交織成了一團,還伴随着一陣陣的嘶嘶聲、刮擦聲和偶爾的咆哮聲。兩頭怪獸糾纏在一起,撕扯着彼此,目如烈日,爪如刀劍,在下面那一圈淡淡亮光的襯托下打成一團,場面令人毛骨悚然。雖然這場争鬥近在咫尺,很難叫我懸着的那顆心真正放回肚子裏,但它延緩了那些難題到來的速度,省去了我另外一層擔心,不用再冒險去倉促準備咒語,讓自己安然墜地了。
“啊!”盧克驚叫了一聲,突然間在我背上回過頭去。
“我同意,”我說,“不過別動,好不好?咱們會被摔死……”
“……還有被燒死,”他扭頭看了看那兩頭正打得難解難分的怪獸,又看了看身下,這才意識到我們正在下墜,“這算是哪門子行程?”
“很糟糕的那種。”我随口說道,當即回過味來。确實是!
出口處越發大了。照我們此時的下墜速度,落地時應當還能承受。被我稱為“巨人耳光”的那條咒語,應該可以緩一緩我們的下墜勢頭,平穩着陸,甚至還有可能把我們向後托一托,但在眼前這個節骨眼上,受幾處擦傷,遠比阻礙交通要好得多。
着實是一次糟糕透頂的行程。我正想着蘭登的那些話,我們已以一個瘋狂的角度砸在了地上,翻滾了出去。
最後,我們停在一個山洞裏,緊挨着出口。前方,洞穴的道路分作兩條,朝左右兩邊延伸,洞口則在我背後。我匆匆掃了一眼,只見洞口下面有一些草木,很像是一條蒙眬的山谷。盧克躺在我身旁,一動不動。我立刻爬起身來,兩手搭在他腋下,将他朝後面拖去。那兩頭怪獸的打鬥聲,此時已經很近了。
盧克再次失去了知覺。這倒很正常。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他此時的狀況,對任何安珀人來說都夠受的。他主牌中的魔法相當危險,實屬我生平僅見。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我拖着他朝右手邊那條隧道走去。兩條隧道中,右邊的稍窄一些,從理論上說更加易守難攻。就在我們眼看着就要退進那條隧道中時,兩頭怪獸也已相互撕咬着從出口處墜落下來。來到地面上,它們繼續糾纏着,爪子铿锵作響,怪異的厲嘯聲和嘶嘶聲響成一片,相互撕扯着,繼續纏鬥。它們似乎完全将我們忘到了腦後,于是我們趁機退進了那條隧道裏。
我只能推斷蘭登的猜測是對的。畢竟,他是一名音樂家,而且所有的影子世界他幾乎都去巡演過。此外,我腦子還有些迷糊。
我召喚出了洛格魯斯之兆。等它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我将雙臂套了進去。我原本應該對那兩頭怪獸出手的,不過,既然它們沒有理會我,且不管這之中有什麽緣由,我都無意招惹它們。更何況,我也拿不準這精簡版的咒語打在它們身上會有多少收效,加之事先并未想到這一層,因此臨敵變計反而會鬧個手忙腳亂。
于是,我徑直探出了手去。
時間長得有些叫人難以忍受。在影子裏穿過了碩大一片區域,我才找到我需要的東西。然後,還得再來上一遍。又是一遍。我所需要的東西為數不少,而且每一樣的距離都着實不近。
同時,兩頭怪獸的纏鬥也沒有停歇的意思,它們的爪子偶爾擊打在洞壁之上,立時火星四濺。它們在彼此身上劃出了無數的傷口,每一條上面,都凝固着黑血。盧克此時已經醒了過來,正用手肘支撐着身子,饒有興致地欣賞眼前這場精彩紛呈的大戰。它到底能吸引他多長時間,我有些拿不準。此時此刻,讓他保持清醒尤為重要,見他好像并未去想別的東西,我很高興。
順便說一句,那炸脖龍的表現也頗令人振奮。它不過是一頭十惡不赦的蠢物,在死敵的照料下,根本就無力分心來針對我。烈火天使則完全不一樣。除非有人派遣它過來,否則一頭烈火天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混沌這麽遠,游蕩到這兒來的。它們十分紮手,原本就很難捕獲,想要使其馴服,更是難于登天,同它們打交道,實在是最危險不過的事情。因此它們一直是天價,而且往往代表着死亡。一個人是不會輕易在一頭烈火天使身上花錢的。它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就是殺戮。就我所知,混沌王庭之外,尚無人雇傭過這種東西。它們有着極強的嗅覺,其中一些甚至可用作影子獵犬。光憑它們是不能游走于影子之間的,這一點我知道。不過,影子行者是可被追蹤的,而且烈火天使一旦記住受害者的特征,哪怕是極微弱的氣息,也能追蹤得到。現在,我被人用主牌送進了這個詭異的酒吧。我覺得,這樣的主牌跳躍式穿越它們應當追蹤不到,不過也有另外幾種可能,比如某人先鎖定我的位置,再将它們送到我附近,讓它們執行任務。不管是通過哪種方式,這次嘗試都帶着王庭的印記。想到此處,我轉而擔心起了那頭炸脖龍的安危來。
“出什麽事了?”盧克突然開口問道。只見四面的洞壁突然隐了一會兒,同時我聽到了隐約的音樂聲。
“很棘手,”我說,“聽着,你該吃藥了。”
我倒出一捧維他命B12,并将一起召喚來的水瓶蓋子擰開。
“什麽藥?”我把它們遞過去時,他問道。
“遵醫囑就是了,”我說,“能讓你盡快站起來。”
“哦,好吧。”
他将那些藥片悉數塞進口中,用一大口水送了下去。
“現在吃這些。”
我打開那瓶氯丙嗪,每片的劑量為200毫克,我不知道究竟該給他服多少,于是給了他三片。此外,我還給了他一些色氨酸和一些苯丙氨酸。
他盯着那些藥片,四壁又隐了起來,音樂聲又起。一片藍色的煙霧,從我們頭頂飄了過去。突然間,那酒吧出現在眼前,纖毫畢現,一應俱全,倒伏的桌子已被扶了起來,矮胖子依然在搖搖晃晃,壁畫在繼續蔓延。
“嘿,酒吧!”盧克驚呼道,“咱們應該往回走。看起來派對才剛剛開始呢。”
“首先,你得先把這些藥吃了。”
“治什麽的呀?”
“你身體裏邊某些東西壞掉了。這個能讓你睡得安穩點。”
“可我不覺得呀。實際上,我感覺好極了……”
“吃了它!”
“好吧!好吧!”
他把滿滿一捧全都抛進了口裏。
炸脖龍和那烈火天使似乎也在消失,而我在吧臺旁邊那最後一個憤怒的動作,好像也遭遇到了阻力。雖然那些東西在我眼前并未完全固定下來。随後,我突然看到了那只貓,它此刻似乎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真實。
“你們到底是要來還是要走啊?”它問道。
盧克站起身來,光線更加散漫了,但同時也強烈了許多。
“唔,盧克,你看那邊。”我說着,指了指。
“哪兒?”他一邊問,一邊轉過了頭去。
我再次重重給了他一拳。
他倒下去時,酒吧開始消退。四面的洞壁再次堅實起來。我聽到了一只貓的聲音。
“原來是要走……”只聽它說道。
各種聲響再次回到頂點,只是這次,最先傳到耳邊的是一聲類似于風笛的慘叫。那是炸脖龍的聲音,此刻它已被死死地壓到了地上,正被對方瘋狂地抽打着。就在此時,我決定用上突襲堡壘時剩下的“七月四日”咒。我擡起雙手,念出了咒語,移到盧克身前,遮住了他的視線,然後将頭轉向一邊,死死地閉上了雙眼。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覺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只聽盧克叫了一聲“嘿!”,接下來的話便全被封住了。待我睜開眼時,那兩頭怪獸都已躺在了地上,在這狹小洞穴的另外一頭,一動不動。
我抓住盧克的一只手,将他甩到肩上,用消防員的姿勢将他扛了起來。随後,我飛快地進了那洞穴,沿着最近的牆壁,側身小心翼翼地朝着出口走去。好在中途只是在踩到怪物血時,腳下滑了一下。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出去,兩個怪物便都動了動,好在動作都有些茫然,只是本能反應。來到出口處,我停下了腳步,大片的花園撞入了眼簾,群芳怒放。所有的花,至少都和我一般高,微風過處,濃烈的芳香襲來,叫我有些喘不過氣。
片刻後,背後傳來了一些更為果斷的響動,我轉過頭去。只見那頭炸脖龍已經掙紮着站了起來。而那烈火天使,依然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嗚咽着。炸脖龍踉踉跄跄地退後了幾步,展開雙翼,突然間一轉,雙翼一陣閃動,随即逃入了山洞後方的豎井入口。倒也不是什麽壞事,我一邊暗想,一邊匆匆出了山洞,進了那園子。
香味更加濃烈起來,穿行其間,只見鮮花大多都在怒放,在頭頂上撐起一片五彩缤紛的華蓋,令人贊嘆。沒過多久,我便發現自己喘息起來,但依然在搖搖晃晃地奮力前行。盧克确實很沉,但我想盡可能地讓我們倆離那山洞遠一些。一想到那怪物驚人的速度,我便開始擔心自己到底還有沒有使用主牌的時間。
一路匆匆向前,我開始覺得頭暈眼花,而這還遠遠沒有達到我的極限。猛然間我意識到,這些花的味道似乎有麻醉作用。可真夠棒的。正想将盧克從一種迷幻中搶救出來,不料自己也陷入了另一種毒氣之中,這才是所謂的剛出狼窩,又入虎口。不過,我還是依稀辨出了遠處一片略微高出地面的空地,于是朝那邊走去。希望可以在那兒歇口氣,好讓我的頭腦清醒一些,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做。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察覺到那東西追過來的任何聲響。
我繼續向前奔去,感覺自己的腳步開始蹒跚起來。平衡感似乎也出了點問題。一陣寒意襲來,我突然覺得很害怕,害怕自己會摔倒,這種感覺類似于面臨深淵的高空恐懼症患者那般。若是摔倒,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也許會就此放棄抵抗,昏睡過去,然後被那頭混沌怪物找到,趁我昏睡時将我撕成碎片。頭頂,缤紛的花朵連成一片,猶如一條明亮溪水中的一匹匹彩絹,在流動,在輕漾。我試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盡可能少地吸入毒氣。不過這确實很難,越是控制,越是氣喘如牛。
不過,雖然将盧克放到那空地中央之後,我也倒在了他身旁,但中途并未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