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直無夢可做的人,忽然之間做了個冗長的夢,一點一滴全在心上。
沒有人生來是英雄,正如沒有一位開國皇帝不經歷嚴酷的鬥争一樣。他怎麽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沒人知道。
夢 從很久以前開始,久到算不清了……一個與家人失散的孩子,在市集的人流裏匆匆奔跑,可是周圍不見耶娘身影。他恐懼孤單,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 見,從他身旁走過,仿佛他是被人遺棄的貓狗,太尋常,沒有人願意為他駐足。他看着人群失聲痛哭,開始考慮找不到回家的路應該怎麽辦,這時有個穿深衣的人來 到他面前,那個人很高,衣鍛考究,戴着胖臉娃娃的面具。他呆呆仰頭看,面具挪開了,後面是張非常美麗的臉。
“和阿娘走散了嗎?”他彎下腰,慈眉善目地對他微笑,“我先前遇見你阿娘了,她有急事要辦,托我照看你。你跟我回去吧,等你阿娘辦完了事再來接你。”
他信了他的話,随他去了那個輝煌已極的家。他對他很好,不停送他禮物,從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馬。他記不得在這片宮殿裏住了幾天,每天都盼望着耶娘來接他,可是希望在每天的落日裏宣告結束,後來他遺憾地告訴他,“你阿娘恐怕不要你了。”
他聽後嚎啕大哭,吵鬧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顯得很為難,“你耶娘已經搬離長安了,如果不相信,我帶你回去看看。”
他趴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幾乎像在風雲裏奔跑一樣。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見凄凄的草木和半開的門扉,他奔進去,已經人去樓空了。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為什麽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聽話,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哭着追問,他掖着雙手說:“世上很多事沒有原因,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結果。”
被遺棄過一次,恐懼擴張得比原先更大。他緊緊拽住他的衣角不松手,他垂首看他,無奈道:“我要回去了,你怎麽辦呢?”
他期期艾艾說:“我能不能同你一起?我尚小,一個人沒法生活。”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須拜我為師,聽我的話,你能做到嗎?”
他已經別無選擇了,點點頭道:“我可以。”
他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臉,“如此甚好,等你慢慢長大,會變成另一個我。”
他不懂他話裏的含義,只是茫然看着他。師父冰冷的手牽起他,他順從地跟他回到神宮,師父永遠沒有溫度,直到将死的前三年,才開始慢慢回暖。
要 變成另一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師父為他正骨,三歲的孩子骨骼柔軟,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臉,即便手勢很輕,依舊讓他疼痛難當。他傳承師父的衣缽,學他說 話的語氣和日常的小動作,越來越向他靠攏。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師父不再讓他見外人了,将他鎖在九重塔裏,一鎖就是六年。
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國師的雛形。再後來和師父并肩而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取代他,也開始明白遭父母遺棄的幻象是師父刻意制造出來的,因為他是世上唯一一個擁有純陽血的孩子。
他常覺得心裏有怨恨,可是怨恨誰呢?是被迫與自己分開的父母,還是把全部心血傾注到他身上的師父?他的生命裏缺失了很多東西,親情、友情、愛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純陽血的人永遠不會變老,如果行走在世間,他最後只能是個怪物。
師父辭世時滿百歲,仍舊青春正盛的模樣。臨終前告訴他,“你可以從這座塔裏走出去了,從今天起你就是臨淵。”
臨 淵這兩個字,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是官職,他有責任傳承下去。他像擺脫了束縛的野馬,肆無忌憚地活了好幾十年,慢慢意識到該像師父一樣找接班人了,可是不 想拐小孩。想起當時恍如谪仙的師父怎樣口吐蓮花哄騙他,他就覺得師父的形象轟然崩塌。他是個力求完美的人,不想将來入了土還被挖出來鞭屍。所以有另一個辦 法,找到《渡亡經》,或是讓自己死而複生,或是讓師父死而複生。
要取《渡亡經》,需要純陰血,恰好這個時候出現了對的人,那個人就是蓮燈。
想起她,馬上有無數奇怪的沖突并行,她的臉在他眼前飄來蕩去,時而狡黠時而木讷。忽然哭着大喊一聲“老妖騙我”,他吓得一激靈,頓時從夢裏蹦了出來。喘上兩口氣,不遠處還是明月竹樓,竹樓裏燈火搖曳,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裏糊塗。
今夜大概不會有什麽進展了,他年紀大了,熬不得夜,會有黑眼圈的。他從枝頭跳下來,落地後對夏官擺擺手,命他繼續盯着,自己回行轅去了。
夏官擡頭看天色,将近寅時了,蓮燈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應,算得上盡心盡力。
其實這樣不對,老話說父債子償,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來祭悼也無不可,可不知為什麽,她不想讓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樁歸一樁,辰河品行不壞,讓他活着接管碎葉城似乎不錯。
她替他擦汗,聽見他喃喃叫阿寧,感覺有些摸不着頭腦。她不過是個侍女,不至于讓他念念不忘。側過耳朵細聽,漸漸有點恍惚了,似乎是阿寧,又像是安寧,叫人一頭霧水。
好在他命大,喝了藥悶上一身大汗,到天微明時清醒了。蓮燈很高興,忙伺候他喝水,喂他米粥。他有了力氣,歪在引枕上很難為情地笑道:“昨夜吓壞你們了,去回大王一聲報個平安,我這裏不要緊了,你們都散了吧!”
屋裏人都回去休息了,蓮燈打算走時,他叫住她,指指重席說:“睡這裏吧,讓我看得見你。”
蓮燈愣愣望他,他笑了笑,“我昨晚夢見她了,還是我們小時候的樣子。你在這裏我覺得安心,就像她還活着一樣。”
世子幼時應當很寂寞,所以非常珍惜這段兄妹情。蓮燈有時候想,自己能有這樣一位兄長多好,可惜沒這個福氣,百裏都護膝下無子,只有一女罷了。
她抱着裙子盤腿坐在重席上,歪着腦袋看他,“殿下現在好些了嗎?”
他說好多了,“就是有點頭暈,不要緊,休息半天就好了。”
“你有痼疾嗎?怎麽突然就病了呢?”
辰河嗯了聲,“娘胎裏帶來的,每隔兩個月病一次,從小就是這樣。”
“那要小心了,以後不能坐在風口,萬一受了寒多遭罪。”她躺下來,閉上眼睛。
他又輕輕叫她,“阿寧,我說夢話了嗎?”
她阖着眼道:“說了,殿下不停叫阿寧。”
辰河紅了臉,“不是叫阿寧,我夢見妹妹了,她的名字叫安寧。”
蓮燈渾渾噩噩正要入睡,聽到他的話不由睜開了眼,“郡主叫安寧?”心頭疑惑着,臉上笑得有點憨傻,“和我的名字很像。”
就是因為這諸多的像,才讓他心生憐惜。他擡起手遮住眼睛,“我對不起她……很多方面對不起,罪孽深重。”
沒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嗎?似乎有點自責過度了。病中的人心思沉,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世子好起來後,定王政務繁忙沒有再來,蓮燈有些失望。不過他不來,辰河卻打算過去尋他,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他想辦一場超度的法事,然後将妹妹的骸骨移到碎葉城來。
定 王心中有大事,根本不願操心這些,于是父子間爆發了激烈的争吵。蓮燈在外面靜靜聽着,辰河指責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定王氣得聲線顫抖,大聲道:“我以 為你知道內情,原來這些年你都在怨恨我。我為什麽要盡責任?來路不正的孩子,我為什麽要認下?你有滿腔手足情,可以寄托在你兄弟的身上,何苦對她念念不 忘?這件事叫我顏面盡失,這麽多年我一直想忘記,為什麽你要不停的提醒我?讓阿耶如在深淵,你就是這樣為人子的嗎?”
辰河有些哽咽,“阿耶何等英明的人,為什麽對自己的家事這樣糊塗?你連滴血認親都不願意,如何确定她不是你的女兒?阿妹聰明可愛,你說過她深肖乃父,難道這些話都不算數了嗎?”
殿裏嘩啦一聲響,似乎是筆筒被掃落在地了。蓮燈一驚,待要進去,見辰河從裏面出來,紅着兩眼未置一辭,拂袖往游廊那頭去了。
她忙追上去,氣喘籲籲叫殿下,“有話好說,何必動怒呢!”
辰河畢竟是十八歲的少年郎,也有他的脾氣和任性,回去後把房裏的東西都砸了,然後站在一地殘骸間,臉色氣得鐵青。
衆人都不敢相勸,踽踽在外面盤桓。蓮燈趴着窗戶探看,他形容落寞,她不知道怎麽開解他,只說:“殿下為這事和大王吵,不值得。”他瞥見她那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心頭的陰霾才逐漸散了。
可什麽叫不值得?他同她說起了陳年往事,完全就是一出離奇的鬧劇。
安 寧的母親唐娘子是都護府有名的美人,可惜美人多舛,自小在涼州一戶世家為奴。後來世家敗落,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妾這類人,從來不享有人權,常被作為 財産自由贈與。校尉到了定王帳下,為讨好上司,将唐娘子送進了王府。唐娘子聰慧美貌,很得定王歡心,然而登高必跌重,她年輕氣盛,凡事不饒人,因此得罪了 王妃和一衆姬妾。唐娘子入府第二年産下一個女兒,定王很珍愛,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說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是唐娘子私通舊主所生。甚至有人呈送了他們的書 信,言之鑿鑿,要将這件事坐實。
定王自然不信,他不覺得唐娘子跟了他,還會留戀舊人。于是王妃自作主張抓了校尉,未消幾次拷打校尉承認了,之後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
蓮燈聽得晃神,“大王怎麽相信了呢,換做我,我是不會信的。”
辰河說:“有時候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如果沒有投入感情,便不會覺得被傷害。”
她嘆了口氣,“那麽郡主就随母親流落在外嗎?為什麽會死呢?出了意外麽?”
辰河緘默下來,兩手合什壓在鼻梁上,覺得十分不好開口。頓了很久才道:“是我母親……唐娘子獨自帶着安寧生活了八年,對于無依無靠的母女,不知她們是怎樣活下來的。四年前她們輾轉到了敦煌,王妃得知後派人剿殺,安寧同她母親一起……死了。”
蓮燈心頭栗栗打起顫來,明明是別人的事,她竟然有種感同身受的錯覺。她捂着嘴抽泣,不屈道:“王妃太過分了,她們母女死前該有多恨!”
辰 河苦澀地笑了笑,“她們會恨,但恨的是我阿耶。唐娘子母女的死訊傳到碎葉城,大王知道是王妃所為,拿了她派遣的人,結果他們聲稱是受大王之命,送她們母女 上路時也是這樣對她們說的。”他用力握緊拳頭,握得手指發白,“我知道兒不能怨怪父母,可我母親是這樣殘忍的人,我一度無法面對她。”
蓮燈問:“大王怎麽說?這事就沒有任何交代嗎?”
辰河垂眼道:“唐娘子的冤屈沒有洗刷,到最後依舊背着罵名,即便處死也不會有人來主持公道。大王縱然生氣,木已成舟不能将王妃如何,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因此李氏這樣的人不單可恨,簡直夠得上可殺。她打算好了,待結果了定王之後,李氏絕不能放過。惡毒的人有什麽道理活得那麽滋潤?她舉手之勞,算是為可憐的唐娘子母女報仇了。
她轉過頭來看辰河,王府深似海,能出他這樣的人,大概就像祥瑞一樣稀有。他為這個不知道有沒有血緣關系的姑娘傷心了這麽久,同她提起時也一口咬定說是妹妹,在他心裏安寧和他一樣,都是定王的骨肉。只可惜做父親的不承認,他再争取也沒有用。
蓮燈試探道:“殿下要為郡主遷葬,派人前往就是了。把她們接到碎葉城來,方便祭拜。”
他說:“我想讓安寧進家廟,配享尊榮,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蓮燈覺得有點難,“畢竟人都死了,已經沒法判定誰是她的生父了,殿下還是不要過于執着了。把她們接回來吧,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葉城。”
他考慮了下,終于點頭,“當初只是草草掩埋,要找到恐怕得花點力氣。”說完面對夕陽嘆息,“安寧去世有三年多了,如果她還活着,今年應該十六,到了許人家的年紀了……”
倘或有兄長,有父親,那麽安寧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遺憾的是生在王府,母親地位不高,沒有自保的能力。和她相比起來,自己雖然死裏逃生,但她至少曾經有過健全的家,是耶娘的獨生女。
別人的家事,當然只是随意一聽罷了,她依舊心無旁骛地,想盡辦法尋找接近定王的機會。好在辰河和定王的父子情經受得住考驗,定王并沒有因為他的頂撞就将他冷落在一旁,每有清談會叫上他,聽他講述對農耕畜牧的見解,常常滿臉帶着驕傲的微笑。
不 過他身邊戍守的人太多,他不進後院,沒有諸娘子需要避嫌,身邊的護衛一刻不離左右。似乎只有來世子行苑時才放松戒備,他對兒子總是不設防的。蓮燈同昙奴商 量,“準備得太多,總沒有機會。我打算碰運氣,要是哪天讓我抓住時機,我會及時出手。你這幾日就想辦法出王府吧,既然我已經進來了,你也算将佛送到西天 了,不能一直守着那個悍婦。”
這是個難題,其實最大的阻礙在于昙奴不能進世子苑,如果同進同退,她也好有個幫手。
昙奴堅持不走,“我一旦離開,他們勢必留意你,你就沒有機會了。我還是在涼風殿供職,你只管辦你的。要是有刺殺消息傳來,我先殺了李氏再說。”
蓮燈打發不掉她,知道這個朋友是拿命交付的,便不再多言了。如果有幸一起逃脫最好,如果運氣不佳,兩個人一同下陰曹,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蓮 燈下了決心,貼身藏匕首,只等定王來看望辰河。有時候人的預感很靈驗,她覺得機會就在不遠處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要動手前有點想念國師,不知道他現在 在幹什麽。這個人神出鬼沒,那晚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她是年輕女孩,正處在愛戀最炙熱的時候,稍久不見,難免懷疑他是不是真心喜歡她。還有那顆“情比金 堅”,不知是真貨還是假貨。
擁抱會上瘾,她在完成一項九死一生的任務前,希望他能給她安慰。可惜了,她喜歡上的人自大又自私,他永遠不知道她想要什麽。
她深深呼了口氣,算了,有緣再相見吧!希望那藥對他有管束的作用,在她死後他依舊孤身一人,在漫長的生命裏堅守承諾。如果他中途又和別的女人情比金堅,她說不定會爬上來找他談話的。
第二天定王果真來了,自己攜了一壇酒,進門便問世子哪裏去了。
蓮燈往後指了指,“殿下在池邊種紅藥,馬上就回來。”一面說一面接過了定王手裏的酒壇子,今日他是一個人來的,正撞到她心坎裏。她揚起笑臉,“大王要和殿下把酒言歡?”
定王并不是個和藹的人,不過對她印象不算差,還願意同她說兩句話,“這是一位高僧從吐番帶來的藥酒,常飲可以強身。你看好時辰,每天早晚各一杯,伺候殿下飲用。”
蓮燈應個是,把酒壇子擱在了長案上。回身一顧,定王背對着她,正看牆上一副新畫的山水圖。她摸了摸懷裏的匕首,忽然聽見定王問她,“你叫阿寧?”
她略怔了下,“是,婢子叫阿寧。”
“你去過涼州嗎?”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問這個,去是去過的,不過兩次都是途徑,沒有停留。
“婢子一直随耶娘在敦煌,沒有去過涼州。”她嘴裏敷衍,留意四處的動靜。好得很,竹樓內外都沒人,最近的戍衛在五六丈開外的地方,就算撲救也要時間。她慢慢走近一些,“大王在涼州有舊相識?”
定王許久沒說話,似乎在追憶什麽,或許是突然想起了唐娘子,還有那個不能确定來歷的孩子吧!終究愛情敵不過流言,這樣的枭雄也有判斷困難的時候。他茫然道:“是有舊相識,可惜同行四年後走失了,後來越行越遠,如今只活在記憶裏。”
看樣子是不會回頭的,牆上那幅畫兒畫的正是涼州八景之一的金塔晴霞,辰河的書法極好,一角用草書寫着“金光照耀矗扶登,七級千尋萬縷騰”,大約此景令他想起了往日。
蓮燈握住了匕首的刀把,盡量穩住聲氣道:“大王為什麽不去找她呢?”但已經無暇顧及他回答什麽了,抽出匕首,向他的背心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