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蓮燈和昙奴面面相觑,她就這麽走了?去給人家做妾了?
“好歹要有個名分的。”昙奴自言自語,“将來齊王要是死了,主母或攆或賣,連講理的地方也沒有。”
蓮燈忙追趕出去,轉轉已經随齊王行至門上了。這些日子她們三個人相依為命,從沒想過會有分開的一天。現在轉轉被人搶去了,莫名其妙痛失一員大将,蓮燈覺得心裏刀割一樣。她還想帶着他們一道在敦煌生活的呢,本來那麽圓滿,現在變得殘缺了,這種心情難以描述。
她叫了她一聲,“如果你被人趕出來了,記住一定要來找我們。”
轉轉聽後嚎啕起來,這世上到底還是摯友最可靠。她是可憐人,沒有娘家也沒有親人,這次被齊王逮住,連出嫁都算不上,有哪個女人像她一樣倒黴?不過沒關系,越是貶低就越要自強,看她從塵埃裏開出花來,寵冠齊王府!
她豪邁地揮了揮手,“你們放心,我會混得很好的,以後你們來看我,我一定風光無限!”本想多寬慰她們幾句,齊王不耐煩地扯了她一下,把她拽到臺階下,塞進了轎子裏。
轉轉被擡走了,黃土壟道上兩隊人馬漸漸走遠,蓮燈和昙奴相互扶持着,心都涼了。蓮燈說:“以後還能見她嗎?王府和平常人家不一樣吧!”
昙奴點了點頭,“我當初給定王賣命,向來只知道王妃,不知道妾侍。那些做妾的若不得王侯喜愛,王妃可以随便處置,只要留着一條命,想打則打,想賣則賣。”
蓮燈覺得轉轉是落進無底洞了,她又沒有武功傍身,要是人家欺負她,她在那深宅大院裏怎麽辦?她嘆了口氣,“如果我們走了,轉轉連申冤的地方都沒有,誰給她教訓對手?”
“可是王府裏的事我們幫不上忙,怪我現在身子不濟,否則幹脆殺了那個韋氏,讓轉轉做正妃。”昙奴垂着兩手感嘆,她們維護起自己人來一向不遺餘力。
傷 感了一陣回到房裏,兩個人默默對坐着,少了一個,幹什麽都沒有力氣。原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事了,沒想到入夜時分才是大難的開始。那時蓮燈剛換完藥準備就 寝,忽然聽見外面呼聲乍起。桃花紙上火光沖天,仿佛對戰的當口大軍來襲,聲勢令人心驚。她推窗看,幾個穿圓領袍戴展腳幞頭的官員騎着馬沖進院裏來,身後帶 領的随從一色黑灰的差役打扮,是大理寺到了。
昙奴一臉惶駭的表情,挨過來問是什麽人,蓮燈轉身從枕頭底下抽出金錯刀別在腰上,低聲道:“今天少不得一戰了,咱們不能同年同月生,就同年同月死吧!”
昙奴不再追問了,想來是有人走漏了風聲,大理寺查了幾天,終于還是查到她們頭上來了。幸好轉轉去了齊王府,齊王總會保護她的。三個裏面能活下一個,也不算賴。
她從包裹裏翻出橫刀握在手裏,笑道:“太久不活動筋骨,人都要生鏽了。今天好好殺個痛快,就算死,也對得起我這口刀了。”說着拔下刀鞘,這刀當真是腥風血雨裏走過的,一到這種時候就嗡聲長鳴。
蓮燈笑了笑,心裏倒沒什麽遺憾,有朝一日轉轉得勢必不會放過李行簡,這個仇不愁報不了。只可惜不能帶上國師回敦煌了,不過也不要緊,國師能活很久,等她轉世投胎再來找他也一樣。
她緊了緊腰帶開門走出去,大理寺的官員将文書一揚,高聲道:“奉命捉拿夜襲中丞府女賊,爾等當束手就擒,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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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 燈四下看了看,冬官不在場,連他府內的仆從也一個都沒看見。這樣也好,就當她們搶占了他的府第,和他不相幹。國師畢竟是大歷的神祗,大理寺就算發現他們私 下有交集,也不會為了一個禦史中丞把他拉進渾水裏。至于她們,落進那些酷吏手中不會有好結果,她的罪過足夠抵命的了。昙奴呢,定王帳下逃兵,就算抓回去也 是個死。倒不如舍命一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拔刀橫在胸前,沖那些衙役擡了擡下巴,“命在這裏,你們有本事随便拿。若沒本事,就怨不得我們不服法了。”
火 把照亮兩張略有些稚氣的臉,兩個年輕姑娘背靠着背,手裏握着刀,眼睛裏沉澱着風雷。大概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差們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吧,本應該在閨中繡花或纏 着阿娘撒嬌的年紀,為什麽會帶着那麽大的決心反抗。略有片刻的怔愣,看着她們刀劍相對,但緩過勁來,便只有是非,不分男女了。
領 頭的官員斷喝一聲“拿下”,身後的差役如狼似虎撲将上來,蓮燈也做好了血戰的準備。換做平時,這幾十個烏合之衆她尚且能對付,可是現在自己有傷在身,一運 氣背上的口子就綻開了,撕心的痛。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咬牙打算拼殺,突然聽見一陣笛聲傳來,悠悠揚揚,在黑暗的夜裏煥發出哀凄而詭谲的力量。
那笛聲是破空的,在別業上方形成一個陣,氣流像漣漪蕩漾,逐漸旋轉起來,最後變成漩渦,越來越大越來越幽深,幾乎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那些大理寺的人驚恐異常,早就忘了其他,抱着頭蹲踞在地上。笛聲的原點變得清晰,寬坦的屋檐上憑空出現個人,白衣玉冠,一出現便有驚天動地的氣派,國師無疑。
蓮燈一陣狂喜,可是不知怎麽心頭七上八下起來,他不該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正愁和他撇不清關系,他為什麽就這樣直剌剌地來了!
昙奴驚詫不已,“那是國師麽?他來救我們了!”
蓮燈蹙起了眉,笛聲不斷,漸漸有了摧人心魄的力量。大理寺丞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抵擋,“國師……我等是奉命……”
奉不奉命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半空中的陣法壓下來,像個笊籬,像座塔,要壓得人永世不得翻身。蓮燈驚得大氣不敢出,這麽下去會壞事的,散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那些扭曲的五官和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是要弄聾他們嗎?
昙奴不停摸耳朵,也許國師在她們與大理寺的人之間設了結界,咫尺之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正納罕,聽見蓮燈喊起來,一疊聲說不要,他倒當真聽她的,果然停下了,縱身躍下來,大搖大擺帶着她們走出了冬官別業。
至于那些七倒八歪的官差們怎麽樣,似乎不是他應該關心的。府門外停着一輛馬車,他送蓮燈和昙奴登上去,自己在外駕轅。昙奴對接下來何去何從很迷茫,喃喃道:“我們如今應當怎麽辦?恐怕這次會掀起不小的波瀾來,還會連累太上神宮。”
蓮燈心裏亂,腦子也靜不下來,打起垂簾看,只覺國師今天有些怪異,不知他到底是什麽打算。
他帶她們去了一處莊園,在神禾原以北,很別致清幽的去處。她們跟他入內,他衣角帶起的味道隐約有種熟悉的感覺。她邊走邊觑他,小心詢問他,“今天的事國師親自出面,大理寺那些人必定要上奏的,到時候聖上降罪,國師該當如何自處?”
他回頭對她一笑,“本座救你,不問前程。”
她窒住了,沒有覺得高興,只看見面前是深淵,她把他一步一步帶了下去。
侲子來領昙奴去卧房安置,國師掖着袖子坐在燈下,低垂的眼睫,看不出所思所想。蓮燈卻很着急,“你這樣會毀了基業的,這個時候為什麽要現身?你不應該這麽做。”
他擡眼看她,“你以為大歷能有幾個人善用陣法?不管本座現不現身,大理寺的人都會知道。事情到了緊要關頭,顧不得那麽多了,不來救你,難道眼睜睜看着你被他們擒獲嗎?”
他說的都在理,也确實是為她着想,可是總有說不通的地方。蓮燈看着他,明明是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可是為什麽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坐下來,撫了撫發燙的前額,“現在怎麽辦?國師怎麽向上交代?”
他沉默了很久,轉過頭來看她,語調裏帶着揶揄的味道,“你不是一直想帶本座去敦煌嗎,現在我替自己下了決心,你怎麽反倒不高興了?”
蓮燈訝然望向他,她是想帶他回敦煌,但是從沒想過讓他身敗名裂。她希望若幹年後回來他依舊可以高居雲端,這樣就算走也走得後顧無憂。可是眼下弄得不可收拾,毀了他的百年道行,完全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大概也是一時沖動,略坐了會兒似乎醒悟過來了,嘆了口氣道:“我一心想要救你,只能頂着座上的名頭。換了別人,大理寺根本不會理睬。”
他說座上,座上是尊稱,只有神宮的徒衆才會這樣稱呼國師。她心裏打鼓,猛然站起來問:“你是誰?”
他的手臂擱在桌上,廣袖垂委,袖褖細密的絲線勾繞,銀輝在燈下跳躍。聽了她的話直起身走過來,微微躬下腰,把臉湊到她眼前,“仔細看看,你曾經見過我的。”
蓮燈吓得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想起那個入她夢裏的人,也是這樣陰冷的氣息,還有可怖的語調。所以他不是國師,他是個贗品!
“害怕嗎?”他顯得有點失望,“虧我們這麽熟了。”說着低頭摸腦後,大袖一掩,拔出幾支銀針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看他的五官奇異地改變,從眉眼至嘴唇,仿佛石上的冰雪消融,終于露出了本質。她惶然跌坐下來,幾乎不敢相信,“怎麽是你?”
放 舟聳了聳肩,把銀針一支一支排在桌面上,“本來就是我,國師生性疏闊,出不出神宮要看心情,有時連冬至大典都由我易容代他主持,其實我和他,就像太極圖上 的陰與陽,從來密不可分。剛才我去別業看你,恰好遇上大理寺拿人,一時情急未及細想,現在看來的确是闖了大禍。過會兒我就去面見國師,一人做事一人當,若 國師怪罪,大不了綁我送至大理寺,這樣國師能免責,你們也可以脫身,一舉兩得。”
他說的時候居然還帶着微笑,仿佛真做了什麽賺錢買賣似的。蓮燈簡直被他打倒了,壓着嗓子說:“你是瘋了吧,怎麽想出這種主意!我對生死看得并不重,不需要你為我犧牲。你這樣做是給我添債,我不願意欠着別人。”
他掃袖說:“我也不是任誰都救的,我早說我們之間有婚約,現在你信了吧?別看我年紀不小了,有時做事還是很沖動,這下子可能要把小命玩丢了,來年的清明記得替我上柱香,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算怎麽回事呢!什麽婚約不婚約,那是後話,眼下她只擔心國師會不會當真要他的命罷了。
他轉身出門,她忙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怎麽?擔心國師殺了我麽?看來你雖移情別戀,對我也不是全然無情的。”
蓮燈沒他這麽好的興致說笑,板着臉坐進車裏,一路往神禾原而去。緘默半天無話,隔了很久才聽見他嘀咕:“明天是春分,有一場神殿祭……”
蓮 燈疑惑地打量他,他知道她不明白,垂着嘴角解釋,“今天的事,就算傳進大明宮,陛下也不會在法事之前發作。大典結束之後就不好說了,也許會問罪,會關 押……國師金尊玉貴,不能受這份委屈。我是不要緊的,還是我去。”說着聲音漸低下去,呓語似的喃喃着,“如果國師還願意給我機會,萬一有異動,我就直接去 見陛下。當着他的面易容,就說是我冒充國師,好還國師清白。”
蓮燈愁得心口都痛了,放舟這麽做實在讓她無以為報,還有國師,這回她對他的虧欠也是愈發的大了。
回到神宮時國師還在打坐,她便和放舟一起在靜室外等候,等他出來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同他說了,可是每說一句國師的臉色就難看半分,到最後顯然怒不可遏了,忽然掐住放舟的脖子,一下将他半舉了起來。
“你自作主張,誰給你的膽子!”
蓮燈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他這一向雖別扭,是他的小脾氣,完全沒有殺傷力。然而這次不同,他的滿腔怒火都發洩在放舟身上,幾乎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放舟自然不敢反抗,哪怕就此被他掐死也認命了,蓮燈卻不能坐看着,她在邊上哀告着,“國師,你不要殺春官,他是為了救我。”
他回頭瞪着她,“為了救你?什麽樣的辦法不能想,偏要引火燒身?平時仗着本座縱容橫行無忌,如今好了,捅了這麽大的簍子知道怕了,找本座請罪來了!”
蓮燈看放舟臉色都變了,怕這麽下去他真的會死,忙跪下來抱住了國師的腿道:“無論如何先放下春官吧,我們再想對策。他要是死了,話就永遠說不清了。”
國師也是氣沖了頭,複思量,她說得有道理,這個始作俑者死了倒不值什麽,自己卷進去還怎麽開脫?只是心頭恨得厲害,一世英名就這樣敗壞在他手裏,他當真連撕了他的心都有。
他松開手,狠狠把他掼在了地上。放舟死裏逃生,撐着身子急切地喘息,國師拂袖道:“本座要聽你的打算,若是說不出所以然來,明早就随我進宮,當面向陛下請罪。”
放舟捂着脖子道:“請罪我不怕,只恐要追究蓮燈的罪過。座上與我賭一回運氣吧,如果陛下顧全大局将事情壓下來,那麽就算屬下命不該絕。如果要追究,想來逃不過這兩天。明日的神殿祭請座上在車內靜待,萬一出了意外,屬下即随座上進宮認罪,絕不推诿。”
終究是跟了自己那麽久的心腹,偶爾做錯一件事還是可以原諒的吧!蓮燈見國師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料想他覺得這個提議可行。她自己也有盤算,倘或變故大得實在無法轉圜,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劫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