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時圭（三）
時鏡中，周擎獨自站着, 一個勁地傻笑。
他左手平攤, 右手握拳在掌心一敲，眉眼間都流露着快意。
宿淼默默地看着他, 就好像在看着一只快樂的傻狼。
周擎樂着樂着，還要擡起手, 把唇角兩邊往下壓壓。
好像這樣就能顯得他很高冷似的。
這一次周擎總算是沒有拿出時圭再撥亂時間, 仙子松了口氣。
又對宿淼贊揚道：“宿淼，你做得很好。”
宿淼沒有答話，也掀開被子躺下睡覺, 盯着床帳發了一會兒呆, 問仙子道：“我記得，來這個世界之前，你說,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可見并不是自願主動來這裏的, 發生了什麽事？”
仙子的神情有些閃躲，好半晌才說：“你當時立誓要在七個世界成功七次, 可在我們發現時圭是贗品時，真時圭便有所觸動，立刻關閉了轉換世界的通道。所以……”
“等等。”宿淼翻身坐起, 表情也有些嚴肅, “你是說，周擎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并無異常。”
仙子點點頭。
“這個世界的周擎，亦只是他意識的一個分神, 真正的他動用時圭之力将你我困在這裏，除非拿回時圭，我們無法離開。”
愛人的意識是獨立在外的？
那也就是說，宿淼在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會被真正的愛人盡收眼底。
包括現在她配合仙子的計劃演戲，蒙騙周擎。
宿淼忽然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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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穿好鞋襪，趁着夜色急奔出門。
她沒有辦法傷害愛人，也必須讓愛人知道，她不會傷害他。
宿淼沖進周擎的住所時，後者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他在燈下欣賞一柄祭煉完畢的長劍，聽見響動，愣愣地擡頭看過來。
“你、你……”
宿淼打斷他，直言道：“我有話與你說。”
“啊？”周擎愣了愣，神情有些呆滞，雙眸也失去了那種令宿淼心折的神光。他看了看窗外，臉色微紅道，“這位女修，如此深夜你來造訪我的住處，恐怕不合适吧。”
宿淼僵住了。
她面上劃過一絲不可置信，後退兩步。再一低頭，發現周擎手中那柄長劍上刻着字，宿淼瞳孔微縮，正是熟悉的“西月”二字。
這人顯然不認識自己。宿淼豁然擡頭，盯着他問：“你是誰？”
“我……我自然是元守真人座下第一弟子周擎。”
宿淼只覺頭疼無比。
她看出來，這人并沒有說謊。
他是周擎，但不是自己的愛人。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宿淼撐住額頭用力地揉摁了一會兒，擡眼看了看周擎，轉身離開。
走出兩步，她忽然又不甘心，折身回來問：“西月，是你什麽人。”
周擎臉色微紅，說道：“西月師妹，是我心儀之人。”
宿淼挑起嘴角笑了，笑容很冷。
她心中怒火滔天，如果再不找到真相，她一定會将這恨意記一輩子。
趁周擎不注意，宿淼揮手抽起那柄長劍，橫在了周擎頸側。
“你！”周擎也目露怒火，一個清秀女修半夜闖進他門，他本不放在眼裏，沒想到會被對方拿捏住命門。
宿淼冷冷道：“別動，否則你生死難保。”
宿淼真恨不得一劍割下去。
尤其是他頂着這張臉說另一個人是他心儀之人時。
周擎一頭霧水，可處于弱勢，不得不低頭：“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等。”
宿淼冷冷砸下一個字。
這是周擎，卻不是她的愛人，她要等，等真正那個人的出現。
在此之前，她不會放任這個“周擎”去做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比如深夜睹物思別的女人。
宿淼熊熊怒火燒了一整夜。
她硬生生維持着這個舉劍的姿勢未動，周擎命懸一線，更是精神緊繃。
可到了第二天晨光微熹之時，他好似突然犯困，雙眼一閉，眼看着腦袋就要點下來。
宿淼下意識地慌忙撤劍。
可下一秒，周擎又睜開了雙眼。
對上那熟悉的眼神和眸光，宿淼愣了愣。
周擎也愣了愣，接着像是回憶起了一切，額上細密的汗頓時冒了出來，神色驚惶，跟着擡起左手。
“別動！”
宿淼怒吼，重新把劍架了回去。
周擎：“……”
宿淼盯着他，眼裏逐漸積起委屈的淚意。
“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擎默然看着她許久，嘆了口氣。
“我不是周擎。”他交代道，“我在試圖奪舍周擎，但是還沒有成功。西月是與原身私定終身的人，我還沒來得及解決她。”
一體兩魂，宿淼聽懂了。她緩緩扔下劍，這才察覺舉了一夜的手臂酸麻不已。
她摟住自己的右手，委屈得直抿嘴兒。
“那你究竟是誰？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她自己都沒發現，只一句解釋，就讓她的聲調變軟，兇還是兇的，只是與之前的冷厲完全不同，反而像是撒嬌。
“周擎”忙接住她，用手揉着她的右臂，替她疏通經絡。
可對于她的問題，“周擎”沉默了許久才含糊答道：“因為他是最優秀傑出之人。這副皮相，也很能讨你歡喜。”
宿淼皺眉不高興了：“哪裏，他又呆又蠢，昨晚我一見到他，就認了出來。”
“周擎”苦笑兩聲，眼神有些黯然，沒再說話，只專注替她揉着手臂。
宿淼一時也計較不了這麽多，反倒是偏向了另一個重點。
她哼唧一聲：“那倒是我誤會了。”
“什麽？”
“那個‘西月’。哼，她與原身本就私定終身，你把他奪舍了，那我們得在一起，西月豈不是可憐。”
周擎臉色沉冷道：“不必管她。她本就心存不軌，以甜言蜜語欺瞞原主，之後不到兩年，原主便會被她用毒逼死。”
宿淼愣了，想起來他手持時圭，想要看完這個世界的劇情，也是十分容易。
“你，你很讨厭那個西月？”宿淼還是很在意。畢竟當初，西月可是頂着第一美人的稱號，破壞了他們的雙修大典。
“若不是她，我與你早就……”周擎脫口而出，忽然又止住話頭。
宿淼看着他，淡淡道：“我知道。”
周擎愕然睜大眼睛：“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我們差點結成仙侶，就在這個世界。”宿淼不想再隐瞞了，她快速道，“我是從另外幾個世界回來的，在那幾個世界，我與你相識相愛，每一世都順順利利走到了結尾。但是，我中途被你抓到了這裏，為什麽？你想做什麽？你現在在哪裏。”
宿淼問的這些，與其說是問周擎，倒不如說是透過這個殼，在問隐藏在背後的愛人。
周擎的表情扭曲了一會兒，似是極其複雜的情緒從他心頭碾過，許久後，他虛無地笑了笑，松開擁抱着宿淼的手。
“原來如此。好羨慕，在那幾個世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周擎聲音越來越低，“我想把你禁锢在這裏，可現在看來，好像是不行了。”
周擎後退幾步，窗外一陣風輕過，低着頭的周擎擡起眼，眸中有些呆滞和疑惑。
宿淼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扯起嘴角，輕聲道：“遠離西月。”
說完，宿淼足尖輕點飛出窗外，身影消失不見。
小屋內，仙子欣喜不已。
她顯然沒想到時圭這麽快就會主動回歸原位，只不過過了一夜而已。
仙子十分好奇，看見宿淼進來，連聲問：“你昨晚做了什麽，時圭怎會如此乖順。”
若不是仙子生來不通情.欲，這句話簡直就是帶着顏色的了。
宿淼卻沒心思理會這個玩笑，她眼神沉重，像壓了一塊沉沉鉛石。
“我想知道，他到底瞞了我多少東西。”
仙子亦能感知到宿淼此時的難過，說話也不由得變得小心了一些。“時圭已歸位于天山之巅，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帶你去看。”
仙子召回時鏡，張開水陣，他們已經能夠自由移動。
仙界的天山是極寒之地，宿淼不得不一手燃起明火取暖。
她走到山角處，俯身靜靜看着那玄石打造的神器，良久，伸手撫了一下。
宿淼拿出自己從仙子那裏借來的時鏡，放在時圭上，讀取它所有的記憶。
她一點一點地看過去。
她看到自己靈智初開的時候，身旁有一粒不起眼的小石子。
她看到自己在山澗間跑來跳去，追尋的都是可愛鮮活之物。
幼鹿、火鳥、亮着兩個水晶泡眼瞳的透明小魚。
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個小石子，只有夜間睡覺時，她化成一塊通透玉石，那粒小石子悄悄躲在她的背後，免得被山風吹得到處亂滾。
她甚至能從時圭中讀取到那顆小石子當時的心境。
“到處亂跑什麽”、“不能好好待着嗎真煩”、“如果有別的可以避風處我也不必如此狼狽”。
宿淼閉着眼笑了笑。
原來他一開始不喜歡自己，也嫌棄得很。
但後來就慢慢變了。
有一天山澗裏所有的靈物都消失了，山草幹枯，靈泉幹涸，那些美麗之物都無跡可尋。
宿淼孤單不已，難過地抱膝沉默。那粒小石子局促不安地黏在她旁邊，她都沒有發覺。
就是在這時，宿淼決定離開這裏，她第一次立下一個模糊的願望，想要找到世間最美的生靈，然後和他永永遠遠在一起。
小石子無聲地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沒有人再給它擋風，小石子也沒有再躲避，被山風卷着，滾落到一個山角。
他往前蹭動，山角不平，他時不時就會滾下來。
宿淼又好像聽到了他的心聲。
“真麻煩，沒辦法”、“要找你可不容易”、“你在哪裏？再等等我。”
小石子沒有什麽力量，他靠近時圭之後，卻很快被時圭接納。
因為他的本體也是珍貴玄石，與時圭一致。
可時圭終究是死物，任何生靈的魂魄在上面都無法久留，終有一日會被侵蝕。
小石子猶豫了一瞬。
“永永遠遠……是多久？”
“試了之後才知道不是麽。”
“如果我見到你之後你不喜歡我，可就沒有永遠啦。”
小石子和時圭融為了一體。
他有了自由活動的能力，化形成一團黑影，在原處留下一個與真物別無二致的假神器，低頭看看自己黑乎乎的手，轉身離開。
然後宿淼看到了很多很多世界的記憶。
她沒有去過這麽多地方呀，這是哪裏？
但很快宿淼就明白了。
因為她在紛亂蕪雜的世界中，看到了自己與他重逢的那五個世界。
接着，其它的世界畫面都暗了，只有這五個世界的情景，在不斷重演。
她确實只去了五個世界。
可他為了尋找自己，在三千世界中幾乎把每一處都翻遍。
“周擎”是他第一次找到自己。
為了和自己結緣，他将這個來之不易的世界重演了八十七次，可最後還是以宿淼的主動離開告終。
他從那個世界中抽離了神魂，再次投入了尋找。他不再試圖尋找替身奪舍，而是燃燒了自己的神魂，強行在三千世界中創造了三千個人物，完全符合她的喜好，樣貌不凡。
一旦在一個小世界中找到宿淼，那個被創造出來的人物就會覺醒他的分神意識，陪伴宿淼共度餘生。
宿淼在沅寒身上發現的精神圖燃燒，在曲岸身上發現的先天不足之症，全都是他強行燃燒神魂過半的後果。
若不是宿淼陰差陽錯，在曲岸的世界進入了他的精神領域，用自己的另一半神魂去填補了傷口，他現在早已神魂俱滅。
宿淼死死咬唇，讀取完最後一絲記憶，眼淚爬了滿臉。
找一個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真的值得嗎。
宿淼想到在時圭的記憶中，看到的周擎那一世。
雙修大典上，他面對衆人的祝福，沉默不語。
他重複了八十七次，走到這一步，卻還是猶豫不決。
現在的他，不是自己，而是扮演着另一個人。
那麽宿淼喜歡上的、願意與之成婚的，也不是自己，是另一個人。
嫉妒和酸楚一點點長滿他的心，他一瞬間想要摧毀這場大典，卻又不舍。
他只是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她卻轉身離開，放棄了他一輩子。
他還覺得值得嗎？
時鏡還原成本體，不再顯現世間景象，倒映着宿淼泣不成聲的模樣。
仙子翩跹而來，收回時鏡，默然地看了宿淼半晌，還是不得不開口，轉達她剛剛得知的消息。
“你的試煉已經結束了，恭喜你，宿淼。天道對你的考驗已經通過，你從小愛識大愛，已經是合格的天地至寶，日後有你在，天地萬物都可受到潤澤，你也會受到反哺，日益強大。”
宿淼不知道什麽叫從小愛識大愛。
她連小愛都守不住啊。
宿淼啞聲開口問：“那他呢。我能不能用時圭扭轉時間，回到他犯傻那天，狠狠抓住他，扇他兩巴掌讓他清醒過來。”
仙子為難地沉默。
宿淼扯起嘴角幹笑了一聲，拭去眼淚站起身。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身後的時圭卻瑩瑩亮了一瞬，宿淼胸口亦澎湃了一瞬。
宿淼愕然扭頭，死死盯着時圭。
那玄石中，還有她的神魂感應。
他還在！
仙子也很意外，他們都以為，時圭歸位之後，附身其中的神魂便消散于世間。
宿淼忙撲了過去，又是笑又是哭，全身發抖。
仙子仔細想了想，忙道：“他接受了你的‘犧牲’。這樣一來，只要你的神魂不滅，他便不會消失，等你足夠強大的那天，便可與他共享靈魂，他亦會蘇醒！”
宿淼笑着，忽而用力，狠狠在時圭上拍了一下。
“你給我記着。”
“你沒有陪我的這每一刻，都是以後要還的。”
虧得他開竅。
他為她付出，也懂得接受她的付出。
愛讓人平等。
他不是替身，也不再把自己當做替身，他終于接受了，宿淼完完整整愛上的，就是他自己，否則，他絕無可能接受宿淼的犧牲。
仙子走後，宿淼倚在時圭旁，眼角的淚早已凝成了冰粒，一顆顆滾落在玄石上。
她靠着它，靜靜感受着同一個脈搏，同一個心跳，輕聲地呢喃。
“你可要快點醒來呀。”
“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
“天生萬物，萬物之中，我最最最最最喜歡你。”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更新最慢最不及時的一天嗚嗚！！正文最後一句話我糾結了起碼一個小時，這個已經是我目前能想到最甜的了~
我寫這本有小紅花耶，每一天都更新了沒有斷更過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脆脆桃真是超強！！（自豪叉腰）
超級感謝你們至今給我的鼓勵，評論收藏霸王票營養液，你們真的超級甜，我已經跟別的寫手朋友炫耀過好多次了嘿嘿嘿嘿嘿，特別特別喜歡你們~
明天木有更新了，番外還在構思中qwq
接下來是正文最後一次感謝營養液叭！
謝謝橙圓不圓、25559501灌溉的營養液，麽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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