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彈劾班主任一事還沒着落,季元現對立正川的工作室倒挺來勁。
薛雲旗剛宣布下課,小司令背着大提琴往外竄:“奶昔,立正川邀我們去他工作室,一起啊?”
什麽邀請,說來也不怕閃着臉。人小軍長剛答應幫他牽個線,季狐貍已順棍往上爬。先是插科打诨埋汰別人秀身材,豈料立正川咧嘴将大衣挎到臂彎,露出精壯的胸肌與手臂。
隔空吹起口哨,竟是那天小司令拉奏的G弦詠嘆調。
季元現咋舌,操了。
簡直是色令智昏。
腦子糊成一團,滿口不知所雲。剛編排着大冬天兒您亮什麽肌肉呀,是不是某處太熱,燙得慌。
這話分明無一露骨,卻說得立正川躁動不安。他手肘搭在圍欄上,聲音又酷又冷尾調上揚。
“剛幹完活。”
季元現驀地舌尖發麻,手心些微冒汗。他蜷起五指攥着,好似握住小軍長的滾燙鐵棍。一個幹字餘音繞梁,冬風呼嘯,乍耳聽出四聲調。
斬釘截鐵的第四聲。
想幹什麽呢。啧。
“什、什麽活……”季元現擡起下颚,踮腳試圖越過立正川的肩膀往裏看。走廊深遠,瞧不清楚。
立正川忽地穿上衣服,在季元現略顯失望的神色裏往回走:“雕刻,這我工作室。”
“哦,那我一會兒來參觀,你收拾收拾呗。”
季元現主動道,頗有些不請自來的意思。呸,分明就是。
立正川背影一頓,驀地輕笑。哎嘿,還挺自覺哦。小狐貍真怪可愛的。
“行,你來。我去穿件衣服。”
季元現想說您別啊,我趕過來還能現場觀摩呢。您行行好,讓人摸兩把呗。少不了一塊肉,又不會掉一分錢的哦。
全當行為藝術嘛!
然而立正川挂電話十分幹脆,機會全無。
小司令磨磨後牙槽,早晚得讓他心甘情願脫一次。你說這人不是1,真他媽可惜大發了。
面對季元現真誠邀約,顧惜并不開心。他背着大提琴,遽然彎下腰給小司令系鞋帶。季元現吓得倒退一步,趕緊親自蹲下解決問題。
顧惜雙手落空,呆怔片刻。他忽然有些委屈,低低地問:“不就系個鞋帶,以前我也幫過你。”
“小時候嘛,我又不是不能生活自理。”季元現的琴盒正紅豔麗,十分符合他張揚個性。他撐傘擋雪,純黑傘面在一片素銀中格外紮眼。
“奶昔,你去不去?”
顧惜稍顯金人之緘,片刻後詞頓意虛地拒絕:“我就不去了。家裏邊……還有些事。你、你早點回家。注意安全。”
季元現心底提口氣,遲疑兩秒,笑眯眯給顧道長揮手:“成,那我走啦,明天見。”
天兒太冷,他說話間跑出白霧,勾成淡墨逸白的線描。
立正川的工作室不過相去五百米,顧惜卻覺着季元現走了一輩子那麽長。他的少年在雪地中一腳深一腳淺地遠去,紅白黑三色構成天地間最銷魂骨立的抽象畫。
穹窿過頂,大雪一直下。顧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季元現始終未回頭看一眼。
未有一眼。
顧惜三次想要沖上去,說你別去了,能不能跟我回家。然而他沒有,三而竭的道理他明白。年少高傲,他沒勇氣。
顧道長修身修心也不能參悟未來,這一次他沒追上,這一輩子,他都沒再追上過了。
萬雪壓肩。
季元現走進立正川的別墅時,着實意外。從大廳到螺旋式樓梯間擺一溜兒雕像,半身人、四肢特寫,甚至包括人體器官。牆壁上挂巨幅雕塑照,有《自殺的高盧人》、《夫婦像》、《羅馬母狼銅雕》……除掉特有名,大多數季元現叫不上號。
他背着琴盒往樓上走,立正川時不時充當解說。第二層視野開闊,大平層設計,作工作室、休息室兩用。從落地窗能望見山巒叢林,鳥群與樹間盤旋。
采光很好,是能搞創作的地方。
正對樓梯口,有一座石碑。季元現研究好一會兒,始終沒看出是個什麽東西。
立正川盡地主之誼,給他端來咖啡。瞧小司令在石碑前抓耳撓腮,淡淡提示:“漢谟拉比法典石碑。”
季元現轉身,差點撞人身上。兩人手臂摩擦而過,撩起一陣細小電流。立正川怕他誤會,跟着解釋:“這是複刻版,真貨在巴黎盧浮宮。”
漢谟拉比法典石碑于世界歷史來說意義重大,于世界雕塑史來說同樣重若丘山。一是古代巴比倫藝術的代表,二是石碑的雕刻比較精細,表面高度磨光,刻滿楔形文字。
立正川收藏了數衆複刻版,多來自大師之手。市面流傳甚少,彌足珍貴。
“你這咖啡豆不錯,”季元現小口嘬咖啡,不吝贊美,“這石碑還挺醒目,是有什麽特殊意義?”
立正川靠着工作臺,桌上筆屑紙張混亂。雕鑿工具一字排開,特專業。
“世界排名前十的雕塑,總想要一座。”
他單手揣兜裏,下巴微揚。那一瞬季元現心跳莫名加快,砰砰,砰砰。視線從對方一上一下的喉結,滑到性感嘴唇上。
“漢谟拉比法典的前言也很有趣,要讓正義之光照耀大地,消滅一切罪與惡,使強者不能壓迫弱者。”
立正川的嘴唇一張一合。季元現想,真适合接吻啊。
小軍長全然不知正被意淫,說完了,朝小司令招招手。兩人都有些忘我,一個沉迷解說,一個沉迷美色。誰也沒閑着,誰也不虧。
季元現得瑟到忘記放琴盒,背着大提琴蹦跶過去。立正川給他看石碑細節:“這個是太陽神。頭戴螺旋型寶冠,正襟危坐,授予象征權利的魔标和魔環。”
“這個,是漢谟拉比。頭戴傳統王冠,舉手宣誓。”
“你就這麽喜歡雕像?”季元現舔舔唇,“活人不好麽,看得見摸得着。你瞧學美術的畫裸模就很有意思,不感興趣?”
立正川好好解說着,小司令一搭話,思緒淩空分叉。簡直是話題終結者。他低頭,但見季元現的脖頸白皙誘人,腦子裏不由自主幻想一番。
立正川猛感喉嚨發緊,啞聲問:“感興趣,我可以雕。你來?”
季元現可沒打算把自己編進去,他一陣尬笑:“川哥您說哪兒的話呀。”
“我覺得這提議不錯,”立正川玩心大起,笑得極壞。他往季元現跟前靠,手臂穿過對方腰際按在石碑上,攔懷裏似的,“誰說我不喜歡,我挺喜歡的。”
“如果是你。”
季元現傻眼,頓感不妙。狐貍尾巴翹起搖幾圈兒,乖乖露出小牙齒:“咱們說點別的,川哥。你幫我彈劾班主任,我咋回報你。”
“大恩大德不言謝,我送您個人情兒呗。”
小司令說話,咬音嚼字,有意賣乖帶着嗲。
立正川聽了耳麻。
“行,送我個人情。”軍長也不扭捏,忽地傾身壓下。季元現驚得往後退,琴盒撞在石碑上,哐一聲悶響。他胸膛起伏不定,立正川另一只手肘抵在他耳畔。
侵略者微微弓背,視線與季狐貍持平。兩人眼神你來我往,不見刀光劍影。戰無硝煙,小司令終捱不過居高臨下的壓迫。
可季元現分明眼裏帶勾,勾人那種。
立正川問:“小司令是打算送人,還是送情?”
日了狗。季元現晴天大霹靂,他媽說好的不喜男色呢?
直男都是在這麽沒原則的哦?!
——
彈劾班主任的提案排上日程,二班群衆鬧得如火如荼。寫聯名信、串寝宣傳、召集家長集體打電話反應意見,各派招式五花八門。
季元現牽頭,本沒打算地下進行。這種事要高調,最好鬧得說風就是雨,人盡皆知。勝算會更大一點。
S中為私立,向來人性開發。老師流動性較大,常年有高級教師擠破頭也要進來。福利好,工資待遇高。分學區房,子女免建校費。挺誘人的。
其中不乏走後門之人,比如班頭王胖子。
若要扳倒他,就得狀告至更高級別管理層,比如董事會。別看立正川不與世俗合污,對象換成季元現,他還污地特甘心。電話打到董事會熟人處,添油加醋抱怨幾句。
随後蔫兒壞道:也不需要開除吧,就換換。表叔,我跟您說。實驗班再這麽教下去,以後別砸了自家招牌。
聯名信齊活兒,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簽名。許多膽小怕事、事不關己的學生表示不願簽字。換句話說,若班主任換不掉,回頭算總賬怎麽辦?必須明哲保身。
秦羽深谙其理,好幾次拉着季元現提點:“現兒,你傻啦。就算要幹這種事,那也不能你打頭陣啊。計謀學到坑裏去了?”
“槍打出頭鳥你知不知道。”
小司令能不明白?但當他反應過來時,已騎虎難下。這叫啥,激情犯罪。少年到底閱歷短淺,光有理論是不行的。總要自己栽幾個跟頭,磕得頭破血流才知道。
彈劾信交上去,很快在學校領導層引發争論。先是就“到底該不該換老師”一問争執百出,再到“人情關系如何處理”各抒己見。官官相護,老師領導才是同事。于他們講,得罪幾個學生倒還好,以後同事關系怎麽辦。
誰也沒真正在意學生的意見。
老師教得好不好,師德如何,對學生是否有益,能否正确引導學生成長——他們并不在意。或許也在意,但不那麽重要。
風波持續一周有餘,季元現純粹是頂着壓力在上學。班主任看他的眼神格外不爽,礙于對方家庭,并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彈劾信起了作用,最後校方決定為實驗二班更換班主任,暫由語文老師替代。王胖子調任,也許去了初中部,反正此後季元現再也沒見着他。
勝利并不意味着喜悅,偶爾一時的順意背後藏着巨大陷進。作為鬧事者,槍打出頭鳥的教訓很快就來了。
季元現被迫停課,輪番在辦公室接受來自教導主任、各路領導的嚴厲批評。說他學習爛成狗屎,攪渾一鍋粥倒挺有本事。想來他也不用上課了,就在班門口站着吧。
這種人學個狗屁,幹什麽都不行!
季元現呲牙,此前在他呼應下熱烈支持的學生倒一窩蜂散了。某些明哲保身者,暗笑自己聰明。
蠢貨才去當烈士。
秦羽啧聲,恨鐵不成鋼:“我說你呈什麽能,當出頭鳥有啥好處啊?”
“司令,來,咱們展開講一講,你他媽是不是腦子被豬啃了?!”
“就當被你啃了呗。”
季元現無所謂道,還有心情拐彎罵人。
“羽子,就王胖子那教學水平,你扪心自問,會不會影響你們這些好學生。我不學,不代表別人不學。二班三十八人,有三十七人想考大學啊。”
“你就當我傻逼一回行不行。”
秦羽啞口無言,又心疼又好氣。此外,亦有絲絲感動。
“得,您當英雄。您受累!”
季元現傲睨自若,嚼着口香糖。令他意外的是,此後他罰站一次,立正川也必定杵在三班門口。小司令疑惑,他犯啥事兒了?
立正川一本正經答:你犯事,理應算我一份。助纣為虐。
可就這關頭,季夫人竟踩着高跟鞋噠噠來了學校,機關槍似的。她微揚下巴,精幹漂亮,鮮眉亮眼。手裏還拿着公文包。
季元現一看季夫人,吓得雙腿發軟!這事兒他可沒告訴皇後娘娘啊。
死罪,殺頭的!
季夫人瞥一眼巨型季鹌鹑,冷聲問:“誰讓你站這兒的。”
“校長辦公室在哪。”
季元現就差原地蹦圈尖叫。
敢情是給他撐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