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鹦鹉
冬季的太陽總是醒得晚,天還暗着,章尋就輕手輕腳下了床。
一番洗漱過完,他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給金魚喂食,最後來到床邊,搖搖湯思哲的手臂,“我走啦。”
對方眼皮還沒撐起,甕聲甕氣應了一聲。
寒冬的早晨刮起簌簌冷風,街道顯得蕭條寂寥。冬風把章尋吹得清醒幾分,他将手揣進兜裏,一路低頭踏雪。
昨夜下了場雪,這會兒地面尚且幹淨,未染上踩踏的污跡,章尋覺得這是早起的幸運,他專心致志地在雪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像在占據領地。
沿着通往地鐵站的路直走,章尋餘光瞥見有輛車一路尾随自己,他停下,目光不善望過去,發現車子分外熟悉。
湯可林降下車窗,戴着一副墨鏡問:“玩夠了沒?”
章尋上車後看他胳膊肘懶洋洋地撐着車窗,好奇道:“怎麽來了?”
“老媽子的命令誰敢不從。”湯可林勾勾唇,“你才是她親生的吧?”
天色昏沉,街角路燈微弱。章尋抓緊安全帶,看他戴着墨鏡,忍不住問:“看得見路嗎?”
“兩眼都2.0。”
待車子安全駛入車庫,湯可林摘墨鏡下車,白茫茫一片中屬他的眼圈最黑,兩片烏青嵌在英俊的臉龐上,難掩憔悴。
章尋不好意思道:“小叔,其實你不用來接我,我去搭地鐵就只有五站。”
“我不是你小叔,我是你司機。”湯可林開起玩笑,不經意間瞄到章尋慚愧的表情,接過他略重的行李往家門走,“換在平時我肯定不幹,但今天是周末,好歹能補覺。”
章尋今日不去實驗室,給湯老太做完護理後到房間整理東西。湯老太和湯可林住一樓,劉麗帶着女兒住三樓,章尋搬入了母親以往休息用的二樓房間。
房間本身足夠整潔,無需費心力收拾,章尋把衣物挂上後坐到床邊,慢慢躺下。
柔軟的床榻令他身心安寧,擋風窗把一切雜擾隔絕在外,窗外搖葉婆娑,室內卻安靜得能夠感受到平靜的心跳。日光将樹影投射到天花板上,斑駁、淩亂,不住地晃動,像鐘擺,使強制中斷的困意漸漸回潮。
湯可林半睜着眼走上二樓,發現章尋的房門大敞,床上的人上半身陷入床鋪中,長腿随意屈曲。
他慢慢走近,沉睡的人脖子修長、線條流暢,躺在潔淨的被窩裏一動不動,恬靜酣然,令他想到院子外的那棵白玉蘭,枝桠纖細,風一吹便能刮下幾朵素潔的白花。
湯可林不自覺放低聲量說:“喂。”
沒把人叫醒。
“章尋。”
他看見對方的眼皮動了動,睜開一雙沉靜的眼,帶着初醒時的迷茫。
“吃飯了。”
四目相對,章尋瞬間清醒過來,“唰”地坐起身,将臉埋進手心搓了搓。
湯可林神色如常,靠在衣櫃邊問他:“我媽說下午想去鳥店,你去嗎?”
“好。”章尋壓根沒聽清去哪,只管答應了,房間裏靜得他不自在。他捏了捏手指,往門口走去,聽見湯可林提醒他,“頭發。”
章尋理順翹起的頭發,又在湯可林的指引下捋平衣擺的褶皺。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
湯宜暢養了個倉鼠寶寶,大廳裏充斥着她對倉鼠的誇贊。她捧着飯碗坐到籠子前,說要給予寵物貼心陪伴。章尋蹲在一旁觀察了一會兒睡覺的倉鼠,湯宜暢和他搭話:“哥哥,你養過嗎?”
章尋搖搖頭,“只養過差不多的。”
女孩眼睛一亮,“那它多大啦?”
章尋沒有告訴她那些小鼠的下場都不太好,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又生了一窩。”
“我這個可不要生,我的喜歡有限,愛一個就夠了。”湯宜暢搖頭晃腦的,仿佛這是她的親骨肉。
二嬸看着她小女兒這碎嘴子,無可奈何地對章尋笑笑:“三分鐘熱度。”
一行人吃過午飯,趁午後陽光正好,由湯可林開車帶去鳥店。
陽光透過車窗,曬得臉龐暖烘烘的。章尋坐在副駕駛看了眼手機,已經是下午兩點,湯思哲沒來過信息。哪怕問一句他到奶奶家沒呢?
章尋把嘴巴縮進棉衣領子裏,倦倦地看着街景,積雪融了,不斷有行人經過,在上面留下肮髒的泥印。
“你昨晚沒睡好?”湯可林看了他一眼。
“嗯。”章尋低聲一應,別過頭,顯然不願多說。
湯可林沒再說話。
陽光照耀下,章尋能夠看見空氣中有些許微塵,張牙舞爪地在他眼前晃動,嚣張蠻橫,專門找他不痛快似的。
車內溫度正好,章尋閉起眼睛,暗罵一聲王八蛋,聽着後座的談笑聲慢慢睡去。
花鳥店裏百鳥齊鳴,紅黃漸變的金絲雀、青團似的和尚、潔白的文鳥,還沒等店員上來迎客,門口的虎皮鹦鹉便頗有眼力見兒地扯着嗓子迎賓:“歡迎!歡迎!”
店員笑臉迎人,領着幾人一路介紹哪些鳥更溫和聽話,适宜老人飼養。
湯老太左耳進右耳出,偏按合眼緣的挑選。湯宜暢毫不錯眼,張着嘴看羽翼漂亮的七彩文鳥,顯然把家裏的倉鼠忘得一幹二淨,揪着母親的衣擺暗示什麽,被劉麗果斷拒絕。
老人在一個不鏽鋼鳥籠前停下,兩只小巧玲珑的鹦鹉站在栖杆上,緊緊依偎着,啄着彼此的鳥喙,看起來在親熱。
店員誇張地“哎喲”一聲:“老太太,這鳥可吵人了,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叫。”
湯老太看着那翠綠羽毛上桃紅的小臉,笑得眼紋更深:“長得讨喜。”
店員向她介紹這是牡丹鹦鹉,又稱“愛情鳥”。喜歡群居,也很忠誠,總愛與自己的伴侶時刻貼在一起,寓意不錯,意味着有情人白頭偕老。
“這是最沒道理的寓意。”湯老太聽完,不以為然,打量了籠裏的鹦鹉一番,覺得實在可愛,便問,“好養嗎?”
“養倒是可以養,并且最好成對飼養,這鳥慢熱,不親人,你得慢慢磨,每天去看看它,陪陪它。”店員給她交代飼養事宜,“不然,它還能犯抑郁。”
湯可林移開目光,發現身旁無人。他環顧四周,看到章尋坐在一張靠窗的長椅上,盯着面前的鳥籠走神,表情冷淡。
章尋注意到旁邊坐了人,不動聲色地拉開些距離,“你不去看?”
“籠子裏的鳥,多了分俏皮,少了些靈性。”湯可林說。
章尋心想,你還不是回籠了,也不見得俏皮,一副狡猾的德性。
湯可林彎起狐貍眼問:“你猜我喜歡什麽動物?”
狐貍。章尋暗道。
湯可林看旁人尤其沉默,便自問自答:“黃鼠狼,因為我最愛吃雞肉。烤雞、姜蔥雞、黃焖雞,最喜歡的家常菜是醬油雞,這道菜要做得好吃可不容易,光是腌就要幾個小時,還要慢慢煮入味。”
這時章尋忍不住反駁:“黃鼠狼最愛吃的是老鼠。”
湯可林露出一口白牙,說:“随便吧。我吃過這麽多醬油雞,就我姨媽做的最好吃,只有她最肯花時間做這道菜。”
“姨媽?”
“我媽的第三個妹妹。”
章尋回憶除夕夜見過的長輩,搖頭說:“我沒見過。”
“因為她已經死了。”
章尋看向他,瞳孔微張,很快恢複神色,輕輕點頭。
“如果你想試試,我可以露一手,雖然不正宗,但味道還可以,這是我特意向我姨請教的。”
章尋應了一聲,聽對方問:“你喜歡什麽?”
說來也怪,兩人分明是在鳥店,讨論的話題卻風馬牛不相及。一個或許是開玩笑說的“黃鼠狼”。另一個則格外認真,思索了許久,說的是“小白鼠”。
湯可林勾起嘴角:“我們喜歡的還挺像。”
章尋的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黃鼠狼是鼬科動物。”
鳥店裏鳴聲悅耳,那對籠裏的“愛情鳥”,像是聽懂了人話般,在爽朗的笑聲中朝伴侶貼了貼,啁啾鳴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