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說話。
“對不起,姐,我只是擔心你。”杜曉楓拉着杜若的手腕,低聲道,“好不容易媽醒了,我不想你又出什麽事……”
杜若深吸一口氣,笑了笑,“沒事了傻小子,我又沒真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等那孩子今天跟家裏人把事情說明白就好了。”
話剛落音,剛剛做筆錄的警察又過來了,這回表情好看多了,“好了,你們可以走了啊。”
“可以走了?”杜曉楓問。
“喬先生的律師打過電話來了,原來你确實是幼兒園的老師啊,讓我替他說聲抱歉,誤會了。”
誤會了。
杜若扯了扯嘴角。
昨晚到現在,冷飕飕的八個小時,就換來這麽輕飄飄“誤會了”三個字,還是通過律師,再通過警察的嘴說出來。
杜曉楓顯然也有些不服氣,彈簧似的蹦起來就要開罵,杜若扯了扯他的袖子,“走吧。”
出了警察局杜曉楓就憋不住了,咬牙切齒道:“簡直欺人太甚!要不是你把他們家孩子抱回去,指不定那孩子現在在哪裏呢!連聲謝都沒有就算了,憑什麽就這麽把你押在警察局幾個小時啊!無非是仗着有錢有勢為所欲為!還抱歉……呸!”
“好了小楓。”杜若無奈道,“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你快回去上課,我去醫院看看媽,下午還有課要上呢。”
杜若也曾有過年輕氣盛憤世嫉俗的時候,但現在的她,就想安穩平靜的過日子。
不過她的平靜安穩,似乎從昨晚抱起喬以漠那一刻開始,就被打破了。
她才剛剛趕到醫院,就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極力壓抑情緒一般地沉聲問道:“杜小姐,你昨晚到底給以漠吃了些什麽東西?”
杜若第一反應就問道:“以漠怎麽了?拉肚子了?”
Advertisement
那頭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極怒反笑似得,“杜小姐,我認為以你的身份地位,還不配叫以漠的名字。”
杜若被他給堵住了。
不叫以漠叫什麽啊?叫小公子?小少爺?
酸不酸啊!
“我勸你最好盡快、立刻、馬上,到華亭醫院來。”喬靳南沒等杜若回複,就挂了電話。
華亭醫院?豈不正是這一家?
杜若照着之前的號碼回撥過去,接電話的卻不是喬靳南了,聽聲音是個挺溫和的男人,客氣地告訴她喬以漠所在的科室和樓層,她連忙就趕了過去。
前後也不過五分鐘,杜若就到了病房外,一名年輕幹練的男人馬上帶她去見醫生,詳細地說了喬以漠昨晚的飲食情況,以及有沒有接觸什麽奇怪的東西。
醫生認真謹慎的态度和身邊那人嚴肅緊張的表情讓杜若的心也跟着提起來,見完醫生就忐忑地問道:“那個……喬以漠到底怎麽了?”
年輕男人一本正經地說道:“杜小姐可以叫我鄭琦。”
“那鄭先生,能不能先告訴我以漠怎麽了啊?”
“大概是吃什麽東西過敏了,高熱,渾身起紅疹,正在做進一步檢查。”
過敏這回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最怕拖延,找不到過敏源,真嚴重起來要人命的都有,杜若又仔細回憶了一遍昨晚的情景,唯恐剛剛有什麽漏掉了。
“鄭先生,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以漠?”杜若想着喬以漠生病可能是她造成的,心中就非常不安。
鄭琦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我帶你去見喬先生。”
喬以漠住的VIP病房,有一室一廳,杜若走進病房就見到喬靳南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對着打開的筆記本說着什麽,大概是在開視頻會議,擡眼掃見她,臉色沉了沉,把屏幕合上,靠在沙發上,翹起腿,神色晦暗地打量起她。
杜若的模樣并不差,念書時常年都是班花系花級別的,只是這幾年她鮮有打扮自己,昨天起床的時候又匆匆忙忙的,還在警察局熬了個夜,再漂亮的人這麽折騰一番都會折損幾分神采。
喬靳南眼神沉着,透着幾分涼意,打量的時候還帶了些審視的味道。
杜若不習慣被人用這種眼神盯着,很快皺起眉頭,“喬先生,我來看看以漠。”
“杜小姐好像忘記我剛剛在電話裏跟你說的話。”喬靳南揚眉,仍舊打量着她。
杜若默了默,“好吧,我來看看喬家小公子。”
喬靳南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說:“聽以漠說杜小姐曾經在法國留學?”
杜若被他盯得垂下眼皮,只看着地上铮亮的地板磚,“嗯。”
“在巴黎?”
“嗯。”
“多久?”
“兩年。”
喬靳南眼角彎起,深邃的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從杜小姐身上倒是完全看不出來。”
杜若知道他是暗指她現在看起來落魄不已,完全沒有沾染到巴黎女人的精致和講究,她不喜歡喬靳南這種審視的眼神,更不喜歡他話中有話的說話方式,冷聲道:“既然喬先生不想讓我見以漠,我先走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
“杜小姐想要多少,開個價。”喬靳南突然丢出這麽一句話。
杜若剛剛轉身,聞言一愣。
她自認腦子還算好使,怎麽就聽不明白他這話裏的意思?
喬靳南好整以暇地靠在沙發上,深不可測的雙眸微微眯起,唇角微微上揚,看戲似得等着杜若的反應。杜若轉過身望住他,臉色的确不太好看,“喬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似乎猜中了杜若的反應,喬靳南嘴角的弧度更大,“杜小姐覺得呢?”
杜若面色發白地盯着他。
喬靳南微微一笑,“你才去幼兒園第二天以漠就離家出走,那麽巧被你碰到。獨居的單身女人,家裏卻有孩子玩的玩具和孩子穿的睡衣,全新,大小合适。”
他的五指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敲打着,陰測測地盯着杜若,“見我第一面就能喊出全名,隔天以漠就過敏住院,一通電話杜小姐5分鐘不到就趕到了,你是那麽巧正好在醫院等着,還是那麽巧正好經過醫院?接下來是不是又那麽巧,你這幾天正好沒什麽事,可以照顧以漠?”
杜若的臉色本就白皙,聽他這麽一句一句地說下來,越發面無血色。
“杜小姐煞費苦心地安排這麽多巧合,總不能空手而歸。”喬靳南潇灑地站起身,面上帶着幾分嘲諷,“你開個價,省得彼此浪費時間。”
杜若眉頭緊蹙,雙手握成拳,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生氣過了,氣到咬緊牙關,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或者杜小姐能把這些巧合解釋清楚,我也想聽聽你能怎麽圓回來。”喬靳南笑着,緩步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杜若比他矮了整整一個腦袋,氣息完全被他壓住,随着他的靠近,還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喬靳南站定,雙手插在褲兜裏,俊俏得沒有瑕疵的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雙黑沉的眸子冷然睨着她。
有錢,有臉,有身份有地位,這樣的年輕男人身邊向來撲滿各色狂蜂浪蝶。
但杜若壓根沒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會招來這樣的誤解,怒極反笑。
“是啊。喬先生也看到了,我現在住的地方根本就是一貧民窟,我過得窮困潦倒落魄不堪,正缺錢缺得緊吶。您就掂量掂量,看您兒子值多少錢,估個價給我,省得我用那麽拙劣的計量纏着你們呗。”
她擡眼,灼亮的雙眼毫不示弱地對上喬靳南的眸子。
☆、Chapitre 5
大概杜若的反應出乎喬靳南的意外,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怔愣,就那一刻怔愣的間隙,杜若剜他一眼轉身就走。
出了住院部,涼風一陣陣地撲在臉上,杜若才清醒了些。
她剛剛竟然生氣了。
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她撫了撫額頭,不該這樣的。
随口幾句話,一個惡意的揣測而已,她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張牙舞爪地跳了起來。
她回頭望了望住院部的高樓,她氣得直接下樓就是秦月玲的病房都忘了。
杜若直接在臺階上坐下,看着住院部進進出出的人,心中五味雜陳。
歸根到底,讓她暴跳如雷的,并不僅僅是喬靳南盛氣淩人的态度和不負責任的惡意揣測吧?她更在意的,是被他無意中踩中的痛腳。
為什麽留學回來這麽多年還過得這麽落魄?為什麽家裏會有孩子的玩具和衣服?為什麽剛剛從警察局出來人就在醫院?
有些事情她以為她已經坦然接受,可面對旁人的質疑,還是說不出口。
落魄是因為當年她留學回來,并沒有拿到畢業證;有孩子的玩具和衣服,是因為她也曾經有個孩子,到今年,該和喬以漠差不多年紀差不多的個子;經常出入醫院是因為秦月玲在她生下孩子那年出車禍,在醫院一躺就是五年。
她再坦然也做不到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灑脫地解釋這些事情。
“呀……美女你坐這兒幹嘛?”一張年輕俊美的臉突然映入眼簾,笑容裏帶着點痞氣,“哥哥我請你喝杯茶要不要?”
杜若馬上皺起眉頭,拍掉他湊過來的手。
“喲,這麽兇。”孟少澤收回手,笑睨了她一眼就徑直進了住院部。
喬靳南端着杯咖啡,一直站在病房的窗邊,看着孟少澤習慣性地調戲了一把坐在臺階上的女人,沒多久,就聽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推門進來。
“小漠漠怎麽樣啦?”
孟少澤進來就打算卧室的房門,被喬靳南一個眼神阻住,“你心情倒是不錯。”
“睡了?”孟少澤從門縫裏瞅了一眼。
喬靳南沒應聲,啜了一口咖啡,繼續看回窗外。
孟少澤摸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笑嘻嘻道:“剛剛碰到個不錯的小美女,可惜急着來看小漠漠,沒時間把一把。”
喬靳南不着痕跡地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對她說什麽了?”
孟少澤一愣,随即別有深意地笑起來,“喲……喬三少竟然認識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剛剛被你罵了一頓,才慘兮兮地跑到樓梯上坐着吧?啧啧,你孩子都有了,還不懂得憐香惜玉。你跟那女人什麽關系?該不會是小漠漠……”
“孟少澤,你這想象力不去做電影真是可惜了。”喬靳南一記冷笑過來。
孟少澤晃着二郎腿,攤手,“好吧,小漠漠怎麽了?鄭小白臉說他離家出走,差點被拐走,還食物過敏了?我可是一聽見消息就馬上趕過來了。”
臺階上的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身子,轉身又進了住院部,喬靳南才拿着咖啡杯,施施然轉身,回到沙發邊,“醫生剛剛來過,以漠是受涼發燒,身上的疹子是因為穿的新衣服沒下過水,引起皮膚輕微的過敏,不是食物過敏。”
“啧,這人販子不錯,還給小漠漠穿新衣服。”
孟少澤消息靈通的很,早聽說了喬靳南把喬以漠的老師當人販子送到警察局的事情,這會兒當然不放過機會揶揄他一番,“那人販子叫什麽來着?杜……若?怎麽會有人叫朵花的名字啊哈哈。”
他再轉念一想,“該不會坐在樓下哭的那個就是那朵杜小花吧?”
喬靳南放下咖啡杯,“孟四你可以滾了。”
“啊哈!被我說中了!”孟少澤痛快地拍了一把大腿,“所以喬三啊,你就得聽聽我的話,做人別那麽刻薄,老拿最大的惡意揣摩別人是不對的,你看連小漠漠都比你讨人喜歡,你要是離家出走了還指不定會不會有人收留你……”
孟少澤越說,喬靳南的臉就越黑,偏偏旁人都怕他黑臉,就孟少澤不吃這套,反而越說越開心,喬靳南沉聲就喚了一聲,“鄭琦。”
“卧槽別啊!”孟少澤一下子跳了起來。
姓鄭那小白臉,長得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分分鐘就能把他拎出去。
“孟叔叔!孟叔叔你來啦!”
關鍵時刻聽到喬以漠救命的聲音,孟少澤腳底抹油,“嘿嘿,小漠漠醒了,我去看看他。”
“孟叔叔我可想你啦!”
喬以漠八爪魚似得撲在孟少澤身上,溫溫軟軟的,撲得孟少澤一黃金單身漢心都酥了,“哎呦我的小漠漠,孟叔叔也想死你了!”
喬以漠眨巴着眼睛,皺起眉頭,“孟叔叔你可不能死啊,漠漠會舍不得的。”
“噗……”喬以漠認真的神色逗得孟少澤大笑,睨了一眼喬靳南,嘆口氣道,“哎,有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要有這麽可愛的兒子就好了。”
喬靳南神色淡淡地望着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喬以漠,下來穿好衣服。”
喬以漠對爸爸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但這會兒只是噘着嘴,趴在孟少澤身上不肯動。
喬靳南蹙眉。
其實喬以漠昨晚回家的路上醒了一次,大哭了一場,鬧着“不回家”,“要杜老師”,“不要爸爸”,這是以前從來都沒有過的。
“喬以漠。”喬靳南壓低嗓門又喊了他一聲。
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但最怕爸爸生氣的喬以漠還是沒理他,倔強地扒着孟少澤不放手。
“喬以漠,同樣的話我不喜歡說第二遍。”
喬以漠撅起的嘴開始往下癟,老老實實地從孟少澤身上下來,團到被子裏去了。
孟少澤手裏的小肉球沒有了,不太高興,“喬三少,你把兒子當商場上的敵人一樣對待真的好嗎?”
也是奇了怪了,就他這性格,怎麽能生出小漠漠這麽軟萌的娃?
“孟少澤,你也可以滾了。”喬靳南冷冷地逐客。
孟少澤聳肩,心塞地準備走人,臨走前回頭掃了一眼床上的小團子,就見到喬以漠窩在被子裏,對着他的那一面開了個小縫,小手放在嘴巴邊,MUA~朝他來了個無聲的飛吻。
艾瑪……心都化了!
小漠漠這麽萌,一定是遺傳他親娘的!
看來女人的品種很重要,孟少澤默默決定,為了以後生出個這麽軟萌的娃,找老婆也必須找個軟萌的!
雖然他也沒見過小漠漠的親娘,但據可靠消息,喬家三少是從法國回來之後有了這個娃的,要不他也去趟巴黎,來個街頭豔遇,生個萌萌噠奶娃娃回來?
☆、Chapitre 6
下午忙碌的課程安排,讓杜若很快把中午的不愉快忘得一幹二淨,上完課她去給秦月玲買了一份稀飯,她剛剛恢複飲食,要盡量吃得清淡。
秦月玲當年車禍的傷其實并沒有太重,關鍵是撞到了腦袋,一直昏迷不醒,這次醒過來,如果恢複得順利,說不定過陣子就能出院了。
媽媽出院,她就不用每天跑醫院,可以找份穩定些的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這麽想着,杜若的腳步都輕快很多,嘴角不自覺地帶上笑容。
只是走進電梯的時候,那笑容就僵了僵。
人滿為患的電梯裏,極為違和地站了一個人。
身材高挑,神色冷然,雖然穿着暖色調的格紋大衣站在人群裏,仍舊是一副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餘光掃見杜若,眸子裏閃過一抹暗色,随即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
杜若低頭斂目,盡量往角落裏去,只當沒看到他。
随着樓層漸高,電梯裏空蕩起來,很快杜若和喬靳南之間的人走了個幹淨,電梯繼續向上,安靜得只有軌道滑行的聲音。
杜若沒回頭看電梯裏到底還剩幾個人,目不斜視地盯着電梯按鈕,一到12樓就徑直走了出去。
電梯門再次合上,只剩下喬靳南和兩個護士。
其中一個打破安靜,輕聲說道:“1208的病人醒了?”
另一個回道:“可不是,簡直奇跡啊,都五年了,比我在這醫院的時間還長。”
“大概是那位杜小姐的孝心病人感受到了吧,每天都來醫院擦身按摩,不是每個兒女都能做到的。”
“嗯嗯,現在杜小姐那樣孝順的人不常見了,五年呢!”
電梯“叮”一聲,到了18樓,喬靳南低頭理了理袖口,踱步出門。
電梯門再次關上,兩個小護士立馬激動成一團。
“啊啊啊他剛剛看我了!”
“哪裏看你了?明明在看我!”
“是我先說話的,他看的我我我!”
“我說到杜小姐的時候他看的我我我!”
“明天再來!看他到底看誰多一眼,今天先下班!”
“行!下班!”
杜若拿着保溫桶剛剛走進病房,就看到秦月玲正撐着身子想從病床上起來,驚得連忙放下保溫桶,過去扶她,“媽,你小心點啊。”
秦月玲做了五年的植物人,不僅身體機能有所倒退,腦子也是迷迷糊糊,很多事情沒記起來,此時看到杜若,展眉笑起來。
杜若一見她臉上久違的慈祥笑容,就紅了眼圈。
“若……若……”秦月玲有點兒艱難地喊出她的名字。
杜若笑中帶淚地應了一聲,搖起病床,讓她靠坐着更輕松一些。
秦月玲握着她的手,細細地端詳她。
“媽,你才剛剛醒來,別想着馬上就能和正常人一樣,咱們不急,慢慢來。”杜若扶正秦月玲背後的枕頭,替她塞好被子,“小楓晚上還會來一趟,他要是聽到你說話,肯定高興壞了。”
提到杜曉楓,秦月玲伸出手來比了比。
杜若微微一笑,“媽,你是想說上次見小楓他才這麽矮?”
秦月玲點頭。
“他現在啊,不僅個子長高了,人也懂事多了,不是以前那個毛躁的小男孩兒了,你昨天也看見了是吧?”
秦月玲欣慰地笑着,晃了晃杜若的手,張嘴說了句什麽。
杜若沒聽明白。
秦月玲緩慢又艱難地重複了一遍,“你……爸呢?”
杜若的眼神微微一滞,随即笑着說道:“媽,你還是多休息休息再說話。我先喂你吃點粥吧。”
她轉身,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
世事往往如此,好壞并存。秦月玲醒過來了,這讓杜若開心不已,甚至秦月玲忘記一些事情,她第一反應是舒了口氣,至少暫時她還能看到從前那個疼愛她的慈祥母親。只是有些事情始終是瞞不下去的。
晚上杜曉楓過來,在怎麽交代過去的問題上,和杜若有了嚴重的分歧。
“姐,媽現在忘了不是正好?你幹嘛要那麽實誠把事情全告訴她?就說爸爸在她生病期間犯病去世不就完了?”
杜若皺眉,“小楓,有些事情瞞不了一輩子的,總有一天媽會想起來……”
“想起來再說呗!你一定要這個時候刺激她?”
杜若沉默。
“姐,你信我,這是善意的謊言。”杜曉楓拉住杜若的手,神色懇切,“雖然爸的去世不能全怪你,但你如果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跟媽講了,她……不會原諒你的。讓過去的傷害再重演一遍,何必呢?”
杜若低着頭,樹下的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長。
“要是媽自己想起來,好歹她記得個前因後果,也會顧念這麽多年你吃的苦……”杜曉楓握緊杜若的手,“姐,算了吧,真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說不定媽就這麽忘記了,以後咱們都開開心心的,不是挺好?”
杜若仍舊沉默着,沒有應許杜曉楓的話。
“或者你還是希望媽記起那些事,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孩子?”這句話杜曉楓說得小心翼翼。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愣頭青傻小子,對當年那場家庭紛争的認識理性而清晰,随着年紀的增長,他也更能體會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所以這幾年他幾乎再也沒在杜若那個孩子的事情。
“姐,就算媽都記起來了,也不會告訴你到底把孩子送到哪裏去了的。”杜曉楓聲音裏有幾分頹喪,“五年前她能下決心送走孩子,五年後她記起來,就能改變心意,告訴你孩子在哪裏?”
“沒有。”杜若開口,态度堅定,“我沒想過再把孩子找回來。”
“那你……”
“我只是不希望媽想起來之後,又怪我們現在騙她。”
“姐,她昏迷了五年,昨天連我都不認得了,把所有事情完完整整的記起來,哪那麽容易?”
杜若撫了撫額頭,“小楓,你先上去陪陪媽吧,我在這裏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他們的談話是在醫院後面的一處小樹林,冬天的夜晚,風一吹,枯葉嘩啦啦地卷起,顯得寂靜而凄冷。杜曉楓走後,這樹林就更加安靜了,杜若靠着一棵大樹坐下,任由涼風灌進心頭。
她伸出左手,清涼的月光下,手腕上的那道刀疤看起來猙獰而可怕。
瞧,時間總是輕而易舉地卷走那些美好的東西,而曾經的傷害,并不會随着時光的流逝消失不見。
六年前她回國,沒有行李,沒有畢業證,只多了個孩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安穩幸福的小家庭因為她而天翻地覆。
最初是逼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接着逼她去拿掉孩子,從醫生那裏得知她這胎拿掉會影響今後的生育之後,開始商量怎麽瞞着親戚朋友把孩子生下來之後悄無聲息地送走。
還沒商量出個結果的時候,杜爸爸舊疾複發,不到半個月就撒手人寰。
秦月玲和他夫妻相親相愛幾十年,完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認定是杜若給她父親的打擊太大,才導致他病發去世。
杜若也這樣認為。
她自小是父母的驕傲,聰明又乖巧,家裏的各種獎狀和獲獎證書堆了滿滿一櫃子,從來沒給他們惹過什麽事,老師提到她就贊不絕口,同學們說起她也都一臉崇拜,學習好的不少見,長得漂亮的不少見,為人處世好的不少見,但學習好、長得漂亮、又會為人的,就不常見了。
她就是在這樣的光環下長大,帶着一顆略有些清傲的心,和她的父母一樣,以為她的人生會一直平順而璀璨地繼續下去。
所以當她辍學歸來,還帶了個傷風敗俗的拖油瓶時,父母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疼愛她的父母無論她怎麽求,都不肯讓她留下那個孩子,當然,還有父親的病發和過世,以及母親的車禍。
她的人生仿佛一副排列整齊的多米諾骨牌,無意中碰倒了一塊,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就全數付諸東流,一塊接着一塊,她曾經擁有的紛紛覆滅轟塌,一片狼藉。
杜若一個人在小樹林裏坐了很久,她一直固執而倔強地認為,牌倒了不要緊,一片狼藉不要緊,她會把它們一個個地扶起來,重新排列整齊,列得更加漂亮更加堅固。
她收拾好心情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月上中空了,寂靜的夜晚突然響起清亮的手機鈴聲。
杜若連忙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軟軟甜甜的叫喚:“小花姐姐,我是喬以漠。”
☆、Chapitre 7
小花姐姐?
杜若聽着就笑起來,“以漠,誰教你喊我小花姐姐的啊?”
喬以漠開心地回答:“孟叔叔啊!他說你的名字就是一朵花,喊你杜老師是生的,小花姐姐才是熟的。”
杜若正在琢磨這話是什麽意思,旁邊一個男聲微弱地傳來:“是太生分了小笨蛋!”
“哦哦,是喊杜老師太生分了,小花姐姐才比較熟。”喬以漠更正。
杜若的心情不由得就好起來,軟下聲調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呀?”
“孟叔叔幫我打電話給幼兒園問的。”
“哦~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喬以漠沉默了一會兒,杜若都能想象他眨巴着眼睛的模樣。
“孟叔叔說我應該打電話給你說謝謝,本來我就被壞人拐走了。”喬以漠瞅了瞅一旁的孟少澤,這次沒說錯吧?
“還有,我生病了,小花姐姐能不能來看看我呀?”喬以漠終于說出這通電話的真正目的,滿臉期待地趴在病床上。
杜若馬上想到今天早上喬靳南對她說的那番話,見過清高傲慢的有錢人,卻還沒見過自負到那種程度還想象力豐富的,她什麽都沒幹呢,就已經被諷刺成那個模樣了,要真的主動去看喬以漠,恐怕對方更覺得她是有所企圖了。
“我要上班呀,最近都比較忙,恐怕沒時間去看你呢。你好好養病,早點出院老師獎勵你一朵小紅花好不好?”
喬以漠噘嘴,“爸爸說要等身上的疹子全部不見了才讓我出院呢。”
杜若想問問他到底是什麽東西過敏,又想着他才五歲而已,大概說不清楚,這會兒聽他說話的聲音,應該是沒什麽事了,也就沒多問。
“那小花姐姐,我無聊的時候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杜若笑着應道:“可以啊。”
喬以漠這才笑了,說了聲“小花姐姐晚安”之後,心滿意足地挂了電話。
“孟叔叔,這個手機真的是給我的禮物嗎?”喬以漠窩在被子裏,晃着手機問道。
孟少澤剛剛閑下來就被抓來當陪床,也不見不耐煩,笑眯眯地點了點自己的左臉,喬以漠明白得很,抱着他吧唧親了一口。
杜若以為喬以漠說無聊了打電話,只是随口一說呢,沒想到接下來幾天,真的每天接到他的電話。時間掐得特別好,午飯時間,晚飯時間,臨睡前都要打一通。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頻繁地給她打電話了,但杜若挺喜歡這個孩子的,乖巧懂禮貌又可愛,總逗得她忍俊不禁,一點兒都不覺得煩。
當然,她不否認,對喬以漠的喜歡,多少有點移情的成分。雖然她懷胎十月的那個孩子,她其實一面都沒見過,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被抱走,但她聽着喬以漠孩子氣的聲音,總忍不住想,那個孩子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天真可愛,是不是也會像他一樣想念自己的媽媽。
其實喬以漠從沒說過想念,他只是會在電話那頭問她:“小花姐姐,你去過法國,你認識巴黎嗎?孟叔叔說我是巴黎變出來的,我的媽媽叫巴黎嗎?”
杜若向他解釋,巴黎只是一座城市的名字,就像S市一樣。
他想了一會兒又說:“那你給我講講巴黎是什麽樣子吧。”
巴黎是什麽樣子呢?
許多人都認為那裏是浪漫之都,對它充滿各種旖旎夢幻的期待,日本人尤甚。據說每年都會有那麽幾個日本游客到了巴黎之後無法接受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而自殺,當年初到巴黎的杜若也曾經失望過。
但時間久了,她才慢慢體味出巴黎的美。
不在于凱旋門有多漂亮,不在于埃菲爾鐵塔有多壯觀,不在于巴黎聖母院多麽歷史悠久,巴黎美在它的情調,每個街頭的咖啡館,每個穿着精致舉止優雅的路人,甚至是飄逸在街頭的面包香和各色香水味兒。
所以喬靳南上次別有深意地說,看不出她是在巴黎待過兩年的人。
因為她整個人跟“精致”和“優雅”完全搭不上邊。
杜若極力向喬以漠描述巴黎的美好,盡管那年她離開的時候,已經對那座城市厭惡至極,多呼吸一口它的空氣都覺得要窒息而亡。
“小花姐姐,你今天還是很忙嗎?我想你做的飯還有你家的飛行棋了……”
這天喬以漠又在電話裏可憐兮兮地說。
杜若已經委婉地拒絕過好幾次了,聽着他有些期待的聲音,實在不忍心直接說不行,于是就問:“你爸爸出差還沒回嗎?”
喬以漠失落地回答:“沒有。”
杜若有些心疼。
才五歲的孩子,生病住院,說出差就出差,一個星期都沒來看過,要不是她親眼見過那份親子鑒定書,真要懷疑喬靳南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父親了。
“那我今天帶飯菜去看你好不好?你想吃什麽?”
“真的啊?!”喬以漠的聲音一下子雀躍起來,“小花姐姐做的我都愛吃!”
杜若又笑起來,嘴巴真甜。
杜若生怕又出現食物過敏這類的情況,特地問了喬以漠平時常吃的東西,用保溫桶準備好飯菜,再帶了幾樣家裏的玩具去看他。
喬以漠高興壞了,又是和她玩游戲,又是纏着她講故事,最後她走的時候,還拉着她的袖子,“小花姐姐,你明天還來看我嗎?”
其實杜若每天都在醫院,就在他樓下。秦月玲恢複得不錯,每天睡得很早,但她還是喜歡在醫院待得晚一些再回去,比較放心,所以每次喬以漠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也正無聊得緊。
這會兒看着喬以漠眨巴的大眼,又狠不下心拒絕了。
“胡阿姨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的,爸爸給我準備的那些故事書,我都看過兩遍了。”喬以漠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見杜若遲遲不答話,失落地垂下,“小花姐姐,你很忙的話也沒關系,我把故事書再看一遍好了。”
杜若心頭一軟,“乖乖睡覺,我明天再來看你。”
一瞬間,喬以漠的小臉,整個兒生動起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而且杜若發現,喬靳南大概是忘記這個兒子的存在了,喬以漠身上的疹子痊愈好幾天,連疤都消失了,他還是沒過來給他辦理出院手續。
“爸爸經常出差啊。”喬以漠倒習以為常似得,揚起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