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波瀾
萬籁俱寂的漫漫長夜,連貓狗都蜷入溫暖的角落躲避初冬寒意,只有風聲寂寥吹過幽深街巷,街兩側的商鋪早早打烊,鋪面前挂的燈被風吹得左搖右擺,燭火早滅,濕冷寒夜,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這是與韓府隔着兩條街的愛安坊,佟水城并不繁華的商業街,不長的石板街兩側除了商鋪外,就是或窄或寬的小胡同,像魚腸般彎彎繞繞,裏面住着普通百姓。
驀地——
地面的積水被倉促的腳步踩響,發出匆忙的“啧啧”聲,一個佝偻着背的人影在黑暗中踉跄而過,沒有目的地逃向遠處。身後不遠處,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追不放,偶爾響過一兩聲森冷且驚魂的刀刃聲音,铮铮刺耳。
那人似乎有些脫力,轉頭看了眼追兵,飛快竄進眼前一條胡同,卻沒跑幾步就一頭栽倒泥濘中,他跌跌撞撞爬起,慌不擇路地朝前蹒跚,不知撞在了哪戶人家的後門上,發出“咚”一聲響。
門忽然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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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林記香鋪雖已打烊,可後院燈火還未熄滅。林記的女東家白天在萬通堂小韓爺的介紹下接了筆香料大買賣,夜裏正火急火燎地帶着夥計盤點鋪中香料庫存與現銀,這一忙就忙到深夜。
好容易才盤好庫存,清點完現銀,預備好明日要進的貨單,夜色已濃。林瑩親自掌燈将幫忙的掌櫃與夥計送到後門,豈料門才剛打開,就有個黑漆漆的人影迎頭倒下。打頭的夥計吓了一跳,掌櫃看得分明,道了聲:“是個人。”
林瑩将燈提上前來,照出張被泥濘覆蓋的臉,只有聲音,是她熟悉的。
“救……救我。”
“小韓爺?!”林瑩認出他的聲音,忙舉燈蹲到他身畔,瞧見他一身上下鮮血淋漓的刀痕,倒抽口氣,話都說不穩當。
韓敬意識已有些模糊,但林瑩的聲音他倒記得清楚,白天他才見過這個極有可能做他後媽的女人。被血粘得只剩道縫隙的眼驀地睜開,他不由分說攥上她手腕,斷斷續續只說着同樣的話:“救我。”
胡同口傳來些微腳步聲與低語聲,林瑩不及多想,忙讓掌櫃與夥計把人擡進後院,她飛快熄滅燭火,又從門口放的陶缸裏舀出積下的雨水,輕輕沖過門前血跡,她才返身入內,悄然掩上後門。
韓敬已被擡到後院廂房的床上,林瑩匆匆回來。因不知發生何事,掌櫃和夥計惶恐不安地看着床上人,惟恐惹了什麽麻煩事,林瑩連聲安撫他二人,又道:“今夜外頭不太平,怕是要委屈兩位在店裏對付一晚上。”
掌櫃和夥計倒好說話,并不計較,二人應聲後,只聽掌櫃又道:“我瞧他傷得很重,還是得請大夫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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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瑩已坐在床沿,正舉着燭臺看韓敬,他從頭到腳濕透,像在泥水裏滾了一圈,身上血痕遍布,胸口手臂腿上皆是,最重處皮肉翻滾深可見骨,看得林瑩一陣心驚肉跳,鼻中全是血腥氣,攪得胃裏難受。
聽到掌櫃的話,她剛要說話,韓敬卻忽然彈起,雙眸猩紅地看着她:“不能出去,不能!”一邊說,他一邊又攥緊她的手腕,額間青筋爆起。
林瑩忙道:“好好,不出去。”她也不問何事,轉頭吩咐夥計燒來熱水,又讓掌櫃将鋪中傷藥并幹淨剪子布帛等物取來。
韓敬沒再躺下,只漸漸松開手,茫然地蜷到床角,全無平日意氣風發的張揚樣,那雙血絲未褪的眼空洞無物。林瑩不知他出了何事,問又不敢問,勸便不知從何勸起,只好在床邊守着。不多時,夥計端來一盆熱水,林瑩擰了塊帕子,柔聲道:“我先給你擦擦,好嗎?”見他沒有反應,她才用熱帕輕輕擦他臉上污泥,邊擦邊說,“你不讓叫大夫,可這傷總得治,我呆會先替你上藥,可能有些疼,你得忍着,好嗎?”
他木然看着地面,眼中沒有焦距,聽到她的話也無反應。林瑩嘆口氣,認真地擦完他的臉,正要轉頭洗帕子,忽聽他語氣古怪地開了口。
“林瑩……你當不成我後媽了……我爹死了,他那些姨娘們,也死了……”
他曾經厭惡韓家,憎恨他爹,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他還讨厭他爹那些姨娘,嫌她們每天只知争寵算計,但如今……一個都不在了。韓府上下四十八口人,除他之外,無一幸存,而他的命,是他爹用自己的命換來的。
林瑩震愕萬分地轉頭看他,卻只見韓敬空洞的眼裏滾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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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家的滅門慘案,第二天天未亮就傳開,茶館早市剛開時,這消息已經傳遍整個佟水城。案子似乎毫無懸念,一大早就有人認下這樁罪,據說是萬通堂的死對頭,韓慶山的老仇人,氣不過争搶地盤總輸給韓慶山,于是糾集好手趁黑下手,滅殺韓府滿門。
韓家滅門案傳到淩輝閣時,陶善行正捧着杯濃茶,她夜裏心緒不寧,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起床時精神不濟,便命榴姐沏來濃茶。
前來報信的是觀亭,他話沒說完,便見陶善行手裏那杯茶摔落地面,裂瓷一聲,茶湯四濺,打濕她的裙擺。觀亭忙道:“娘子小心。”那邊陶善行已踩着碎瓷沖過來,顫抖着握住觀亭手肘,驚到色變:“這事……當真?”
“千真萬确!”觀亭重重一嘆,目露恸色。
“那韓敬呢?”陶善行想起那個跟在穆溪白身後一口一個二哥叫得歡的少年,那個初次見面就說喜歡她的年輕公子,搖着扇子笑得風流,總促狹地喊着“嫂子”的弟弟一樣的韓敬,心裏忽然一陣火焚似的難過。
觀亭搖頭:“韓府四十八口人,死了四十七人,只有小韓爺不知所蹤。”
血的氣息,隔着時間與空間,從觀亭的話中飄散而出,彌漫了整間屋子。陶善行許久都無法回神,她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所面對的最最艱難的境地,也不過是後宅那一畝三分地的争鬥算計,幾曾碰過這樣赤、裸、裸的厮殺。
四十七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二爺呢?”她又踩過一地碎瓷,渾身冰冷地坐回榻上。
“他一早收到風聲就趕去韓家了,他……”觀亭亦不知該如何形容穆溪白。
陶善行可以想象穆溪白眼下的憤怒痛心與煎熬,連她都為韓敬感到哀恸震驚,何況是和韓敬有十幾年交情的穆溪白?
思及此,陶善行霍地站起,打算出去尋穆溪,可剛喚了聲榴姐要更衣,她卻又茫然起來,找到穆溪白又能如何?她幫不上他的忙,不過給他添亂罷了,于是又坐回榻上,心情亂糟糟地思忖起韓家這樁慘案來。
雖說已有人認罪,但事情真就這麽簡單?仇家尋仇?韓家的對頭若有本來一夜将韓慶山滅門,又怎會屢屢輸給韓家,更不必等到現在才出手。再者葉嘯前腳進了鎮西衛,紅幫群龍失守,這廂韓家又遭難,哪有這麽湊巧的事?
整個佟水都知道,葉嘯、穆溪白和韓敬三人交情甚篤,紅幫與萬通堂二位一體,互相扶持,這才在佟水壯大起來,如今有人先對紅幫出手,再滅萬通堂,手段又如此毒辣,這顯然是要徹底剿滅葉嘯和韓家,将佟水勢力進行一次清洗。而穆溪白作為這兩人的結拜兄弟,雖然家中做的是正當生意,但若對方有心對付他們,又怎會放過穆溪白?
這麽一想,陶善行心裏又寒上幾分。
會是誰出的手?
方稚?
不可能。帝王一怒,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取人性命,他沒必要用如此狠毒下作的手段滅人滿門。
那又會是誰?
幾乎就在同個瞬間,她想到了一個人。
謝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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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善行在淩輝閣一動不動地坐了大半天,連早飯也吃,直到午飯前,外頭有人來報,說林記香鋪的夥計給她送了匣冰片,她才回過神來。
林瑩好端端地派人給她送冰片做什麽?
她心裏雖犯嘀咕,還是讓那夥計進來,只問林瑩可有話交代,那夥計只說無話,呈上匣冰片就要離去,陶善行便賞了幾兩銀子讓他離開,心裏更是疑惑,才要打開那匣冰片,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榴姐匆匆進來,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姑爺被老爺親自帶人從韓家給綁了回來,現在正要關進祠堂。”
陶善行一聽便從堂上出去,帶着榴姐往祠堂趕去,才到祠堂口就遇上了被人五花大綁的穆溪白。他身邊簇擁着一群人,身上穿着昨日剛換的衣服,發髻微亂,衣上染着血,面色灰白,布滿血絲的眼中是狼一樣的戾氣,掙紮着不肯往前,任由穆清海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不要命般甩在背上。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穆溪白,理智盡失,不複昔日灑脫,心中不由自主鈍痛。
“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孽子,與其讓你在外胡作非為把穆家上下性命都賠進去,不如我現在打死你!”穆清海一邊打,一邊罵,氣得面紅耳赤,誰勸都不管用。
陶善行能理解穆清海心中所憂,如今紅幫大亂,葉嘯被捕,韓家又遭了滅門之禍,都是與穆溪白過往甚密的人,穆清海作為一家之主,只恐穆家也和韓家一般遭遇不測,所以此番再不縱容,親自帶人将他綁回。
“我打死你!”眼見穆溪白還不服管,仍要掙紮跑出,穆清海怒上加怒,打紅了眼,下了死手。
一鞭高高揚起,眼看就往穆溪白臉上落下,旁邊老太太和趙氏的驚呼聲同時傳來,都沒能阻止穆清海的動作,最終那鞭子“啪”一聲脆響落下,卻沒打在穆溪白臉上。
“陶善行!”穆溪白驚回了理智,看着陶善行撲在自己胸前。
他被縛的雙手,無力抱她。
韓敬和林瑩……也是我想寫的CP。
好想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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