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範閑飛升了。
大男主的劇本就是如此大快人心,先是在副本劇情上一帆風順,有貴人相助,接着是在情感劇情上羨煞旁人,有才人相依。
就連死後,小範詩仙的名號要被人傳唱,小範詩仙的靈位也要被人供奉。時間一久,當沒有人記得範閑的長相,祭奠的人多了,不知是誰建了他的神廟,人間便也開始相信小範詩仙便是這頭頂天而高高在上的神官了。
多年後,一個少年郎進京趕考,天逢下雨,他路過一個簡陋的範閑神廟,躲雨的同時幫範閑打掃了寺廟,進去上了三炷香,便高中了狀元。從此,這小範詩仙的稱號便算是正式封神了。
這飛升,就是神棍的事兒多了,就成了神官。
範閑的飛升就是那麽簡單,沒有刻苦修煉,沒有參悟世道,頭頂一個男主角的光輝,跻身進了天界。
最初範閑覺得自己是又一次穿越了,明明死了好多年,一睜眼,天宮門柱下一群白衣舉着玉牌同他作揖,說是小範詩仙給人世留下筆墨三千,定是要在這南天門創得一番天地才是,這未來必定是前程似錦。
範閑的法器是支大毛筆,紫檀木的筆杆,優質狼毫,可點石成金,揮筆成山,普通小神仙哪有他這麽氣派,一聲“小範詩仙”,送佛送到西,便是這天界,無人不得畢恭畢敬尊他一句“詩仙”。
他的官職挺輕松的,一開始來求福的大多是為了學業,以致那會兒他以為狀元郎是每個人的夢想。後來,開始有小孩來求夫子留下的作業能順利完成,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每隔一段時間便有身懷五甲的婦女來求他保佑孩子能學富五車的。現在,他便是大事小事,樣樣都照看着點,又樣樣都吊兒郎當。
若是範閑把這些事兒都管了,人間豈不是人人都是文學大家。祈福也不過是圖個念想,真正能實現的願望少之又少,很多還不是神仙幫着完成的,靠的是人定勝天。但天界的各位都圖那些香火錢,自然是高調無比,巴不得把自己的功名能穿在身上招搖過市。
天界人手一直不夠,三界大亂的時候又有跳出來宣揚自己為三界主宰的毛病。這不,這年人間的鬼門道一破,管你這神官職位高低,俸祿有無,統統得被趕下人間除鬼。
同範閑分到一組的,是一個武将與一個丹藥師,分別名為施白和程君。
範閑與他們不熟,三個人職位又是各不相同,剛開始總歸少了點默契。磕磕絆絆在人間折騰了一個月,除掉的鬼不少,但沒幾個拿得出手的高品級鬼魂。
武将施白急于建功立業,聽說隔壁城一口氣死了好多人,躍躍欲試。
範閑同二人進了城,一看,心道這不就是自己以前常住過的京都嗎。可惜,離他身隕已經過了近千年,京都早就大變了樣。更何況此時百鬼縱行,民不聊生,街上冷清的很,整個城市哪裏像個王都,倒像個死城。
範閑在城中街上走過,迎面而來一個老人,似是下山歸來,背上的竹筐全是羊草,卻是眼眶凹陷,眼神無光,就連範閑這種不喜歡裝神弄鬼天天喊那天靈靈地靈靈的神仙,都忍不住說了一句:“枯枿朽株,枯枿朽株,怕是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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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施白對周遭觀察的仔細,程君卻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
豈料到範閑話音一落,那老人便停下腳步,掏出竹筐內的鐮刀,對着自己的脖子就是來了一刀。他雙目怒睜,脖子上的經脈一斷,鮮血噴湧而出,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也看不到滿地的鮮血,直盯盯地看着範閑。
那一刀應是割斷了他的聲帶,他張着嘴,甚至還想同範閑說話,只能徒勞的發出嘶嘶聲。
饒是三個見多了世面的神官也被這詭異的場景吓得說不出話來。
範閑最快反應過來:“老人家,您這是……”
他伸手攔住老人倒下的身體,捂住他的脖子。可那老人好似魔障了,執着地同範閑搭話,手腳抽搐着想拉住範閑的衣領。丹藥師程君趕緊發揮了自己的優勢,利索地幫老人止了血,又喂了顆大補丸。
老人的傷口好了,但精神未曾恢複,見有人要救活了自己,又急忙去夠自己的鐮刀,巴不得給自己再來一刀。
範閑當機立斷,單手往老人後腦勺一擊,劈暈了他。
“範兄,您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吶。”程君接過老人的身體,幫他做更細致的傷口處理,“這才剛為他算了命,他就要死了。”
“我這張金嘴,好歹也是開了光的。”範閑完全不惱他的調笑。
施白态度最認真,用風靈盤在地上勘探了一番,同他們二人打起了商量。“小君兒在這裏守着老人家,此城的城東和城西鬼氣較盛,我和範兄分頭行動吧。”
“嘿,怎麽範閑就是範兄,到了我這裏就成了小君兒了?”
範閑早已習慣了他二人的拌嘴,連忙打馬虎眼:“這不是因為我是金嘴嗎?若是我替你們算出了什麽,怕是你們也得遭罪。”
程君郁結地把老人背到路邊的茶水攤上休息,他們三人中,範閑的官品是最大的,雖然沒有直接的上下屬關系,但二人總是默認了範閑的指令,算是把範閑當做了這個小組的頭兒。
範閑做事也不拖泥帶水,和二人約定了事成之後在此碰頭,便往城西而去。
越是靠近城西的集市,可見的惡鬼們便越多。範閑用神筆随手一揮,屋頂便淩空出現了三只火麒麟,猛獸們張着烈焰之口将惡鬼們燒了個盡。可惜,殲滅他們沒多久,又出現了一批新的惡鬼,鬼魂們年齡不一,男女老少皆有,但如他三人之前遇到的所有鬼魂一樣,介是剛成型沒多久的鬼,臉色灰黑,神志不齊,泥足巨人,話都說不清。
人死後化鬼,鬼魂多保留着逝者死前最後的模樣。原本照這個邏輯,鬼魄裏最常見的應大多是老人,可這批鬼魂,年齡分布均一,怕是因為這次鬼門道大開,活生生逼死了那麽多居民。
他們死狀各式各樣,卻都令人心驚肉跳。有些四肢扭曲,有些頭骨破裂,有些肚子都被打開了洞,範閑不是沒見過死狀極慘的鬼,但這麽多觸目驚心的鬼聚在一起向自己走來,他實在是有些不适。
“辣眼睛,實在是辣眼睛。”
範閑默念一句罪過,揮筆號令火麒麟們在此消磨戰力,自己向前奔去。
一口氣在城內殺了那麽多人,且可號令百鬼,前方定有個大家夥。範閑心道,不知道施白那裏如何,若是他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卻滿載而歸,豈不是顯得特別尴尬。
前方小鬼們像是蜂窩一般的密集,他們集體出動,笑聲誇張,噪音連綿,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氣已經把天空都染成了黑色,範閑心下一橫,揮筆祭出幾把冰刀,瞬間刺穿了數十個鬼魂。
“還不趕快速速現身!”
他把風靈盤放在地上,咬破左手食指,用指尖的血在風靈盤的傷門一劃,怒道:“傷門,開!”
他方才祭出的冰刀突然消失,只見周遭房屋瞬間被爬上了冰棱子,溫度驟降,就連範閑自己呼出的氣息都變成了可見的白色水汽。
地表結冰,空氣凝華,那些小鬼們也瞬間被冰凍成了雕像,範閑輕輕一碰他們,便碎在了塵埃裏。
可有一個鬼并沒有被凍上。
那鬼背對着範閑,站在一個包子鋪前,身着一件單薄的白色衣織,長發傾瀉,一直覆蓋到他的膝蓋,幾乎包裹他整個削瘦的身體。若不是他身形高挑,光看個背影,範閑幾乎要将他認成一個女子。
“怎麽看,都有點眼熟。”
範閑眼皮跳了跳,這種莫名的熟悉感不是他瞎來的,而且他看到了對方的腳,一雙裸足坦蕩蕩地站在那裏,被冰層覆蓋,只露出了一對腳踝泛紅惹眼。
範閑怕了,他沒想到自己的金嘴真是一語成箴,那鬼轉過頭來,熟悉的面容讓範閑當場罵了一句“我去”。
李承澤死的時候乃是毒酒入肚,肉身且未受到什麽扭曲的酷刑,靈體自然渾然天成,盡善盡美。
他的打扮與普通的鬼并無太大差別,只是他天生氣質出衆,玉樹臨風,且容貌端正,面如冠玉,生前自然配得上一句“鬓挽青雲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便是這死後,膚色同往日白了一分,也是成為了妖豔異然卻又殺氣凜凜的羅剎惡鬼。
只是他此時行為略有不雅,方才他正在那包子鋪的蒸籠裏偷包子吃,被範閑突然使出的大招凍了個透心涼,連腳丫子都被冰層壓在了地上,不悅地挑着眉看向範閑。手上也不閑着,他往嘴裏又塞了一口包子,邊吃邊眨眼看範閑。
範閑收起法器,表情微妙的向李承澤走去,甚至還在他面前被自己畫的冰層滑了一跤。
李承澤已經在對付下一個包子了,他胃口好,咀嚼速度快,吃起來像只小松鼠,被範閑這一跤逗笑後,手指着他,思索樣端詳了很久。
面前的男人神光熠熠,身着一件烏金雲繡衫,腰間綁了一根碧綠虎紋紳帶,發絲一絲不茍地系進了發冠,眼裏裝了困惑、震驚和似為愧疚的情感,他清俊挺拔,深色的衣袂飄飄,手上握了支粗紫檀毛筆,似是下一秒又要詩興大發描繪千山萬水,氣吐山河所有的風景,李承澤甚至在空氣裏聞到了筆上的墨水味。
他思考了很久,才道:“啊……嗯……哦,哦,我記得了,你是範閑,原來你飛升了。”
“……”
“怎麽,找我有事?”他打開了隔壁的一籠燒麥,挑挑揀揀地,想找肉餡兒的燒麥。
範閑被他老友久別重逢相談甚歡的和諧開場白弄得摸不着頭腦,畢竟在範閑的記憶裏,死前凄慘崩潰的李承澤實在是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原來他們現在還是能這樣閑聊的關系嗎?
李承澤渾身被一層濃重的鬼氣覆蓋着,範閑從沒見過怨氣如此之深的鬼,風都被李承澤染上了死氣。他往周圍比劃了兩圈,問他:“這都是你幹的?”
“什麽?”
“別裝傻。”
範閑這下才從重逢李承澤的震驚下回過神來,重新記起了自己的身份,重新拿筆指着李承澤:“我乃當今天界驅魔詩仙範閑,妖孽,莫要耍什麽花招,變成什麽我認識的熟人,你今天是逃不掉了。”
李承澤笑了兩聲:“範閑,你在搞什麽,我就是李承澤吶。當年不就是在你面前自盡的嘛,你可沒認錯我。”
範閑活了那麽久,怎麽都想不到李承澤竟會變成這種令人聞風喪當的厲鬼,連他作為神官多年,也被他身上附着的怨氣壓得喘不過氣。
二人生前的命運被糾纏在一起,李承澤在最後落了個滿盤盡輸,他範閑在過程中起了不可代替的作用。範閑不悔自己的作所作為,可現在看見李承澤未去投胎,而是在這人間悠悠蕩蕩了這麽近千年,心髒不免悲痛了一下。
他李承澤現在是千年厲鬼,而他範閑現在是天界神官,職責所在,範閑雖然心中不忍,卻只能出手,這等厲鬼留在三界到哪都是禍害,必須除了。
他這人,說是有情,多的是人同他肝膽相照、情意綿綿過,說是無情,便數李承澤這種人,吃盡了他的兩面三刀,最後落了個萬劫不複。
李承澤似是沒料到他會二話不說便招手打過來。範閑叫來的火麒麟不好對付,一上來就燒到了他,李承澤還沒挑完那籠燒麥,右手便是燙傷加身,他忍不了痛,一籠燒麥掉了滿地,從冰層擡了腳換了個地兒。
“呀,我的燒麥。”
他越是這樣,範閑越是心如刀絞,他又祭出一條雷龍,抓着龍角一飛沖天,居高臨下道:“李承澤,你最好自己束手就擒。”
李承澤不解:“為何打我?我什麽都沒做”。
他的話似真似假,要不是範閑同他相熟,定是信了。但正是因為範閑與他相交過甚,明白這人演技派,放到現代社會定是能那個奧斯卡提名。
可惜範閑心裏埋了顆同他相關的情感種子,這次重逢,連他自己都未察覺,那種子忍不住自己發了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承澤被火麒麟追了半條街,終于開始還手。他怨氣過重,随手一招,地底下的魑魅魍魉便耐不住吞噬怨氣的欲望,紛紛破土而出。李承澤喂了他們少許怨氣,那幾個等待了百年哀愁的走屍無頭無腦地向火麒麟跑去。
李承澤一路而下,京都城很快躁動了起來。本就是鬼門道大開的時間,人間鬼魅遍地,李承澤這類厲鬼一鼓噪,這群小鬼們便興奮得像是吃了興奮劑,對範閑一擁而上。
饒是範閑也架不住這等進攻,他神光一現,刺激了自己的神根,将妖魔鬼怪燒了個幹淨。
李承澤也被那道耀眼的神光刺得晃不過眼,只不過一個踉跄,範閑便騎着雷龍咬住了他,将他帶上空中然後重重摔下。
那龍的利齒咬住了他的肩膀,李承澤被摔得兩眼發昏,他吐不出血,嗓子一陣腥味,只覺得上半身疼痛無比,被那龍頭壓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喘氣緩解自己的疼痛。
就在雷龍咬住他的瞬間,範閑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見李承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現在下了龍頭替他做檢查。李承澤受傷的左臂橫在最明顯的地方,像是故意讓範閑看似的,紅腫不堪,傷口已經開始起了水泡,可見火麒麟的那把火燒得有多旺。
這同他們生前一樣,擊退他的是範閑,最心疼他的也是範閑。
範閑不忍看他的傷口,伸手按住了他的天靈蓋。一探,範閑更是沉默了。人死後化鬼介是三魂七魄,三魂分別為胎光、爽靈和幽精,掌管了人的生死、神識和性向。而七魄則指的是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分別代表了人的情感——喜、怒、哀、懼、愛、惡、欲。
三魂七魄齊全方可重新遁入塵世,投胎為人。
李承澤這等品階的厲鬼,面上氣勢恢宏,三破七魂卻只剩下了三魂和一個懼魄。範閑不死心,重新探了一回他的天靈蓋,結果仍是一樣。
那雷龍仍然死死壓着李承澤,肩膀的傷已經痛得失去了痛覺,李承澤被這家夥的體型弄得起不來身,顫抖着身子閉上了倔強的眼睛,似是要将生死都交給範閑了。
範閑趕緊撤了法術,李承澤三魂七魄不全就有了如此實力,若是找全了剩下的六魄,自己說不定是治不住他了。
“你……”範閑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問他為何魂魄不全嗎?或者是問他為何在京都城內……偷包子吃?
見李承澤真的痛的緊,範閑趕緊掏出傷藥替他療傷,李承澤想都不想拍開了他的手。“不要你假好心,別管我。”
“差點忘了你就是個死傲嬌。”範閑嘆了口氣,從乾坤袋掏出一根金色的捆仙鎖,綁他的手是不可能了,人家因為自己受了傷,自作孽不可活,套在脖子上又太惡趣味了點,定是會被他當作變态。
範閑在李承澤身上比劃了半天,目光移到那雙被冰層壓了又壓的腳背上,那雙裸足細嫩白淨,不似女人那般富有肉感,勻稱骨幹,化鬼後李承澤比生前蒼白了不少,連這雙腳都像是踏遍了千層漣漪而來的。
他朝那雙腳沉默了一會,把捆仙鎖套在了李承澤的右腳踝上。
李承澤的腳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禮遇”,他喊道:“範閑,你幹什麽!”
範閑被這雙腳啓發了一般,惡劣地向他咧嘴一笑:“幹什麽,把你抓回去,嚴刑拷打,直到你承認了為止。”
“我……”
李承澤現在身上只有懼魄,唯一可能擁有的情感也不過是對範閑的恐懼。範閑從未知他生前感到過什麽恐懼,也未曾出現過什麽慌亂之色,他最擅長的便是用其他情感掩飾真相。但這回,李承澤可沒了什麽別的砝碼,或許會別有發現。
可惜李承澤此人天生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怕,想讓他恐懼,恐是難于上青天。
沒想到,李承澤竟然眨了眨眼,态度稍微柔軟了些許,低聲輕語:“我就是想投胎為人,這些不是我幹的。”
範閑奇了,莫是李承澤真的怕了?有人害怕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