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離別(二)
馬蹄踏濺起狂風亂雪,圖柏穩穩坐着, 連一絲猶豫都看不見, 雙眸盯着愈來愈近的季同, 英俊的眉宇間含着沉靜至極的陰郁,對待一個三番五次企圖剖他血肉的仇人而言, 他的耐心已經快耗盡了。
——別殺他, 你得好好活。
不斷重複的呢喃像一把錐子鑽心刻骨戳着圖柏混亂疼痛的腦袋, 他的額上滾滿汗水, 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 正撕心裂肺的吶喊——你忘了他吧,別再記着他了……
季同唇角的笑容在圖柏駕車沖上來的瞬間消失殆盡, 肩背被堅硬的車轅撞上, 肩頭至胸口一陣悶疼,他連忙朝一旁撲去,滾進了雪堆裏,側頭咳出一口血。
就在撞飛他後,馬車将将停了下來。
從車廂邊緣露出圖柏半個身子,鬥笠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能看見線條分明冷硬的下巴和一張稍薄的唇瓣。
季同從雪裏狼狽爬出來,重新挂上了笑容,“你不會殺我的。”
圖柏喉嚨忽然湧上一股血氣,他努力咽了下去, 口中嘗到鐵鏽味, 跌落幽谷的傷至今還未好透, 此時更像是重新受了重創,心髒乃至腦袋都尖銳的叫嚣着疼痛。
“我會。”圖柏說,擡起手把杜雲露出來查看怎麽回事的大臉推了進去。
季同的笑意消失在唇角,他的身體像皮包骨,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更加刻薄陰沉,“這是我第三次來求你,不會再有下一次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只好先放過你,不過你記住,她的丹元,我勢在必得。”
圖柏漆黑的眸子沉沉盯了他一眼,揚起馬鞭,斥馬與他擦身而過。
殷紅的血點點滴滴滲入雪中,季同着迷眷戀的摩擦着手腕上的小骨頭,“很快了,再等等。”
馬車重新踏上大雪紛飛寂靜的官道,再往南,雪就小了。
過了好大一會兒,杜雲聽着外面只剩下車輪碾壓雪地的簌簌聲,把腦袋探出去,拽住圖柏的袖子,問,“那位兄弟是——”
他的動作很輕,卻沒料到卻将圖柏拽的一下子往後倒了下去。
“圖柏?老圖你別吓我啊!”杜雲手忙腳亂的扶住他,讓裏面的捕快出去接替他的位置駕車,剩下那個和自己一起将圖柏拖進了車廂。
Advertisement
杜雲七手八腳把他身上蓑衣和鬥笠解開,這時他才發現圖柏渾身濕透,濕冷的衣裳結着冰霜貼在身上,一摸就往下掉冰渣冰淩。
身體冷的像冰疙瘩,圖柏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緊閉雙眸,眉頭死擰,額上氲着一層豆大的汗珠,牙關咬緊,縱然臉上已顯出痛楚,卻連哼都沒哼一聲,安靜的過分。
他蜷縮着身子,将腦袋收進腹部。這是一個脆弱防備的姿勢,似乎只有将自己縮成最小才能減輕頭快疼爆了的難受。
“犯頭疼了?”杜雲把被子裹住他,“車裏沒酒,能忍住嗎?”
圖柏低低哼了一聲。
杜雲以為他還有意識應了聲,嗅到鐵鏽味,低頭看去,才發現他唇角溢出了血。
鮮紅的血水映着他蒼白的面孔,格外的觸目驚心。
杜雲被吓得心驚膽顫,聲音都變了調,“圖柏你醒醒啊,別吓我”,對車外吼道,“最近的驿站還有多久?!”
這些年從認識到現在,他的頭疼病一次比一次嚴重,這次竟然嘔了血,杜雲快被吓死了,撲倒圖柏的身上,将他扶起來抱住,“老圖,你撐住,我們快到家裏,馬上就快了。”
圖柏頭疼愈烈,每一根神經都好像被人用鏽鈍的锉刀狠狠戳着,胸腔裏原本快愈合的內傷似有複發的跡象,肋骨中的心肺瘋狂的跳動,速度太快,像是有什麽要破開身體沖出來。
——丹元給你,你別記恨他,要好好活。
——她的丹元,我勢在必得。
無數聲音在他耳朵裏爆開,神經兮兮、陰郁執拗、凄婉懇切的,圖柏在這錯綜複雜的聲音裏生出一種濃濃的悲哀,痛苦不堪的想——為什麽把丹元給他,讓我當一只兔子不好嗎……
取出他的丹元真的能肉白骨活死人嗎……
如果取出來的話他是不是就不必在忍受頭疼,不必忍受世間一切喜怒哀樂承受悲歡離合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取出來……
他難耐的去摳自己的心口,手剛放上去卻變成了緊緊捂住,不行,變成兔子的話,他見不到那個人了,再也聽不懂他說話了。
圖柏臉色慘白,牙關洩出一絲絲含糊的呢喃。
杜雲湊過去聽,聽到他說的是,千梵。
千梵……
杜雲眼睛積滿霧氣,怒不可遏,“你快疼死了啊,他在哪呢,他甚至都沒跟你回來,圖柏,你忘了他吧,行嗎,別折磨自己了。”
圖柏眼睛緊閉,不斷的喃喃那兩個字,似乎這是他痛楚中唯一的慰藉,最後他帶着這一點慰藉,痛昏死過去。
北國的雪吹不到南方來,杜雲抱着圖柏的身體卻感覺到刺骨的寒風快将他淹沒了。
等馬車挾裹一身的冰霜踏進洛安城境內時,已經是六天以後。
收到消息,孫曉和師爺天還未亮就出城等候,手裏掂着兩大壇烈酒,懷裏抱着兩床被子,在瑟瑟冬風中看見身披冬陽的馬車從官道盡頭露出端倪。
他們抱着東西大步迎上去,摸到車門,碰掉了一手的冰碴。
門簾撩開,一臉倦色的杜雲坐在車廂角落,抱着昏迷不醒、不知是死是活的圖柏。
孫曉顫着嘴唇受了驚吓,聲音帶着哭腔,“大人,圖哥,這是怎麽了?”
師爺沉着臉,比他鎮定一些,大步跨進車裏,拎起酒壇給杜雲灌了一口,然後将他從角落裏薅出來丢給孫曉扶着,伸手按向圖柏的頸動脈,“沒事,別咋呼,估計犯病了,回去再說。”
把又濕又潮的被子扔出車外,用從衙門帶的被子裹住圖柏,令車夫趁天還早,加快速度入城。
他們走了兩月有餘,再一回來,新衙門已經亭亭玉立,大姑娘似的跟他倆見了面。
門口換了兩座氣勢洶洶的石獅子,紅漆金字的匾額氣派的挂在大門上,衙門大堂的房梁上繪着花鳥彩繪,漆紅的六根梁柱威武立在寬敞的大堂裏,一改過去窮酸模樣,揚眉吐氣,很是有錢。
堂後院兩側有配房,前檐後檐下皆有回廊,一路通向曲徑深幽的竹林,竹林對面築了月牙似的水潭,潭後立一面假山,山面嶙峋還有細小的水流狀似瀑布一瀉而下,落進水潭。潭子裏被孫曉種了一池的碗蓮,現在天氣寒冷,只冒出了尖尖的小芽。
但歸程的人要麽風塵仆仆,要麽昏迷不醒,都沒來得及欣賞一番就被送進了卧房裏。
卧房裏也是新的桌椅和睡床,關起門,退下其他的外人,屋裏就只剩下他們好說話的四個人。
師爺坐在床邊用勺子試圖給圖柏灌了一點姜湯,看見他衣襟前凝固的血漬,目光微沉,掃着桌邊悶頭喝湯的杜雲,“究竟怎麽回事?你們在帝都遇見什麽了?”
孫曉心疼的看着床上的圖哥,端着好吃好喝的只能投喂了看起來虛弱實際上還胖了一點的杜大人。
杜雲吃飽了,趴在桌上自顧自醒神了片刻,才虛虛弱弱将高宸楓一案牽扯出來的朝廷腌臜事簡明扼要講了,說及這段時日兩進兩出皇城天牢,三番五次化險為夷,他這才後知後覺,後脊梁爬了一層的冷汗。
“差點,本大人就回不來了。”
孫曉聽的心驚膽顫,被他吓住了,往他嘴裏喂了兩片醬香牛肉幹。
師爺的表情向來稀疏,卻極為敏銳,将他的言辭串了一遍,确保整個案子确實沒有被遺漏的地方,這才在心裏暗暗放了心,沉默了會兒,問,“圖柏為何會突然發病,還有,山月禪師沒和你們回來?”
一聽這個名字,杜雲的腮幫子就不嚼了,默默咽下牛肉幹,收斂起哀怨的神情,正色起來,甚至還有些肅穆,脊背挺得筆直,目光穿過桌椅落在床上安靜昏睡的青年身上。
“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事,但山月禪師可能不會回來了,以後別提這個人了。”杜雲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思忖什麽事,半晌,他擡起眼皮,“有件事不知道對還是錯,我想和你們商量商量。”
師爺看了他片刻,點點頭,“你說。”
洛安城的冬日比帝都好的太多,即便到了夜裏,風也是柔和的,沒帝都那股要凍透人心的寒凜,也興許這裏是家,家總是溫暖如初。
圖柏的頭疼病無藥可醫,只能這麽昏睡着,等疼痛過去自己醒來,要說是很慘了。
眼見自己幫不上忙,杜雲在路上想了很多,有時候想想自己還年少時意氣風發,風光滿朝文武的光景,有時想窩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裏,守着一方山水一土人情,不鹹不淡到歲月蒼老。
人的一生短暫,知己和情愛都得之不易,他默默凝視着昏睡的青年,想來妖生亦是,如話本裏驚鴻傳奇的妖少,虛度時光庸碌渺小的妖多。
想到這裏,杜雲站起身,從懷裏摸出圖柏掉落在馬車裏、常年帶在身上的那本‘莫忘書’,低聲說,“既然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我想私自做個決定,将關于這個人的一切在老圖的記憶裏徹底抹去。”
孫曉年紀小,尚不識情愛,看大姑娘還會臉紅,更別提被杜雲這麽一說,才意識到他英俊潇灑的圖大哥對那位清風皓月的神佛入世的僧侶竟有這般心思,他下意識覺得不妥,猶豫說,“可是圖哥看起來很喜歡山月禪師。”
杜雲摸着莫忘書,心裏經年塵封的角落一痛,尖銳的反駁道,“那他為何不還俗?”
喜歡算得了什麽,他爹爹不愛娘親嗎,到頭來卻依舊為了心裏的佛,出了家,留他娘病榻輾轉,孤零零撒手人世,至死都沒再見過許她白頭的那個人。
察覺他的不對勁,師爺沉沉的目光在杜雲臉上轉過。
發現自己失态,杜雲伸手抹了把臉,“我不知道對不對,只是我不想讓他步我娘的後塵。”他深吸口氣,“師爺…師爺你怎麽說?”
向來師爺是他們四人中最清醒透徹的人,他環顧屋子裏的人,孫曉猶豫不贊同,杜雲深思熟慮面露茫然,病床上的青年眉含痛楚,他想了片刻,“我同意。”
杜雲驚訝,擡眼看了看他。
孫曉洩氣的坐到一旁,垂下了頭,師爺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腦袋。
杜雲想說什麽,師爺卻沒再看他,他啞然無語,點點頭,翻開圖柏的莫忘書,将記載着關于千梵的所有撕了下來,無意間看到圖柏關于自己的描述,手指像是被燙傷了般,飛快将莫忘書合了起來,放進枕頭下面,閉了閉眼,在心底默默說,“老圖,如果我做錯了,你就全怪到我身上吧……願你無憂無慮,好好當你的兔子。”
那張紙從泛黃的冊子上撕下來,細微的紙屑在燭光紛飛,圖柏閉眼昏睡着,還沒料到有個人在自己的記憶裏猝然消失了。
在他得到丹元幻化成人的時日裏,每一次發病,都有人在他的生命裏消失,他還沒來到洛安城之前,曾遇見過多少的人,多少的事,也許也有刻骨銘心,也許也有溫柔感動,不過随着他浪跡塵世,不斷和那些人揮手告別,那些記憶也終究随着頭痛欲裂遺忘在了蒙塵的歲月中,并永遠不再憶起。
他的妖生終将只剩下幼年與那個野丫頭颠沛流浪乞讨過街、受蒙騙被圍堵追殺、與鮮血淋漓的丫頭告別的記憶。
走馬觀花,一次又一次浮現。
不知過了幾個日夜,圖柏忽然睜開眼,幽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裝的只有悵然若失的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