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新筍
阿貴所說的竹魚,身形細長,因似竹葉而得名,肉質鮮嫩,最适合清蒸。這樣稱得上精貴的東西,在宅子的後廚裏,養了滿滿一缸,正懶洋洋地吐着泡泡。缸裏的水是新換的,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氣味,說不清是雨水抑或草木的味道。
閑雲卷起袖子,明明看上去是個遠庖廚的讀書人,此刻卻比廚娘還要老練,刮鱗、片肉、去骨,一條條活蹦亂跳的竹魚很快變成了碟中淡紅的魚片。魚腥味不算太重,撲鼻而來的都是新鮮,趁機滴上少許香油,再撒點鹽,瞬間将鮮味提升了一個層次。白鶴最愛這樣的美味,畢竟從小胃口就被養刁了,若是一天沒見着,少不得裝憨賣乖,用盡方法讓閑雲為它準備一碟。
陽光燦爛,院裏的積水幾乎都被曬幹了,柳枝上的水珠也陸續落下,終究一滴不剩。白鶴抖了抖身上蓬松的毛,雖然縮着腦袋,但不錯眼地盯着後廚門口,像是等着誰出來一般。閑雲端着魚片,慢悠悠地走到樹下,察覺到了飛快收回的目光,不由得在心底暗笑,臉上卻不表露出來:“下來。”
白鶴以尖利的鳴叫作為回應。
“竹魚放久了,肉就會變柴,味道也不一樣。”
叫聲拐了個彎,似乎軟了幾分。
閑雲心知對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便故意後退幾步,作勢要把魚片倒了。這回叫聲急促了許多,伴随着扇動翅膀的響動,白鶴裝作高傲,一跳一跳來到他面前,把脖子仰得高高的。
“想吃?”閑雲碰了碰小腦袋。
被揉了毛的白鶴下意識避開了他的手,又像是怕他真的生氣,不敢躲得太多,只是隔着一根毛的距離。
倒是沒感到惱怒,閑雲笑了笑,畢竟是自己昨晚赴宴遲歸,今早又睡了懶覺,才讓這家夥以為被抛下了。“以後別仗着我疼你,整天耍性子……”早就清楚自家養的白鶴聰明得很,比一般的鳥還要伶俐,閑雲總是像對待小孩一樣照顧它,“吃了魚,一起去挖筍。”
白鶴發出一陣委屈的叫聲,微微擡起一條腿,往地上蹭了蹭,似乎有些煩躁,不知道是因為聽懂了閑雲的話,還是讨厭對方把自己當成小孩。過了一會,它還是張開了嘴,乖乖吞下閑雲遞過來的魚片。
正在給黃狗擦身子的阿貴忍不住頻頻回頭,看着老爺直接用手拿生魚喂鳥,一點沒嫌髒,心底別提多可惜了。而那只不識好歹的鳥居然伸着沾滿魚腥的嘴,不僅想要咬那雙寫文章的手,還啄了老爺新制的衣衫,真是讓人氣憤!
然而,閑雲對此毫不在意,喂完之後便打了井水洗漱,又是翩翩君子一個。白鶴也學着他的樣子,可木桶太高,它的腿擡不起來,最後只好伸着腦袋泡在水裏,頭上的絨毛都被打濕了。“怎麽一天比一天傻。”閑雲噙着笑,掏出帕子替它擦幹毛,才背上阿貴補好的竹簍,拿好鋤頭,讓白鶴跟上來。
屋宅附近就是一片竹林,臨池而生,雨後小道變得濕滑,很快鞋底沾了一層泥。白鶴蹲坐在他背後的竹簍裏,顯得很愉快,叫聲也比往常輕松了許多。不一會,閑雲找着了一塊松軟的地,感覺底下像是有筍,一鋤頭下去,果然挖出了鮮嫩多汁的幾個竹筍。他随手将筍一抛,扔進竹簍,打算等回去後再讓萍嬸扒皮。白鶴抖抖翅膀,把筍攏在自己身下,美滋滋地叫了起來。
挖得大半竹簍,閑雲額角冒出了細汗,也懶得拿出帕子,用袖子一擦,懶懶地吐出一口氣。白鶴早就從竹簍裏出來,踩在他肩上,兩只黝黑的眼珠滴溜轉,正看着四周,像在找有什麽新奇的事物。
“竹林裏蟲子也很多,愛吃便吃,只要別惹來蛇。”閑雲知道它不是閑得住的性子,便開了口,下一刻,白鶴歡快地撲向了竹叢。
Advertisement
閑雲無奈地嘆息:“真是……”
并不打算繼續挖筍,閑雲放下竹簍,裏頭裝着的筍重量不輕,還沾着泥。他走近池畔,朝不遠處眺望,除了泛着漣漪的池水,還能看到那一頭村裏高高低低的屋頂,幾縷炊煙袅袅,大概快到用飯的時候了。
這裏幾十年如一日,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遇到最大的事情不過是東家摔了碗,西家懷了娃,過得格外簡單。就連炊煙,也只是竈上煮了一鍋幹飯,揭蓋時煙霧缭繞,與飯香一同飄向遠方。
“啊呀——!”
從背後忽然傳來喊叫,閑雲下意識回頭,便被撲入懷中的白鶴吓了一跳。不遠處站着一個十五六的女子,簪一朵茶花,手上提着裝了筍的竹筐,面帶薄汗,神色中有一絲驚慌,半分欣喜。閑雲認得她,似乎是某家佃戶的小女兒,生性活潑,只是對他有些非分之想。至于對方驚叫的緣由,大概與地上那條被啄得稀爛的小蛇有關。
由此聯想到懷裏的白鶴,閑雲微微勾起嘴角,也不走近,一邊揉着白鶴的腦袋,一邊開口問道:“被這家夥吓着了?”
女子名阿涼,此時局促地站直了身子,臉頰泛紅,眼睛卻亮得像是夜裏天上的星:“沒,多虧了老爺……不然奴肯定要被蛇咬傷了。”
閑雲搖了搖頭:“若不是阿鶴頑劣,怎會驚動了蛇?你也快歸家,別讓爹娘擔心。”這片竹林長在高地上,離村子很遠,若不是有人特意過來,稱得上是淨地。
“奴明白。”阿涼偷瞧了幾眼,見他毫不關心自己,只是一味撫摸白鶴,心頭湧上一陣苦澀。
雖說閑雲是老爺,于此地置下田地,有佃戶幾十家,但他待人寬厚,即使碰上佃戶家的兒女,也是分外有禮,村中的女子大多抱有些想法。更何況,閑雲尚未娶妻,又無婢妾,比起一般男子愈發有吸引力。而阿涼仗着長相嬌美,拒了上門提親的人,想着若是一朝入了閑雲的眼,哪怕當個沒名分的小婢,也是好事一樁。
誰知幾次“偶遇”,閑雲完全沒注意到她那簪花粉裙,眼裏除了一只肥肥的白鶴,再無他物。
阿涼低下頭,不情不願地行了個禮,帶着滿懷心事離開了竹林。
白鶴緊盯着她的背影,嘴裏發出一陣像是嘲諷的叫聲,又尖又響。然而它忘了看抱着自己的人臉色如何,脖子很快被輕輕握住了,腦袋也被迫轉了回來:“說好了不能去招惹蛇,一點都不聽話。”
“啾——?”它趕緊裝傻。
閑雲郁悶:“好了好了,知道你讨厭她,我也不喜歡……”等過幾天去察看田地的時候,再找那家人說說,早些讓女子嫁出去才好。要不然,每遇上一回,白鶴就去找蛇蟲來吓人,遲早要鬧出事。
盡管想好了該怎麽處理,可他始終沒想明白自家白鶴總是針對對方的原因。思來想去,也只有“性子頑劣”能解釋。
“回去罷,這半竹簍的筍,夠吃一兩日了。”閑雲重重地搓了一把白鶴腦袋上的紅毛,把方才的事甩在腦後。
被揉得難受的白鶴避開作亂的手,也沒敢大聲叫嚷,委屈地栽進對方胸前。
它還是只拈酸吃醋的幼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