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開學不到一周,戴明月就收到了成堆的問候禮品,學生們多送卡片和鮮花,有的家長出手闊綽,直接發了保健品和養生禮盒的快遞寄到戴明月家。戴明月上班要帶着筆記本電腦和教材,他一只手不方便,就讓龔小亮送他,兩人坐公車,要是看到空位,有并排的兩個,他們就一人一個,戴明月坐靠窗的,龔小亮坐靠過道的,要是只有一個或者是前後兩個的,龔小亮就讓戴明月坐,他站在他邊上,時刻注意着他的右手。到了校門口,戴明月敲敲門衛的窗戶,龔小亮就把提着的東西遞給門衛,自己走了,門衛起初會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後來一次,龔小亮和門衛交接時,他把電腦包遞出去,門衛伸着手了,卻沒去握包的提手,龔小亮一擡眼睛,看那門衛,門衛也正瞅着他,明顯打了個哆嗦,抓過電腦包,護着戴明月,進了學校。
龔小亮推測,學校裏想必已經流傳起了他和戴明月的各種故事。關于他的現狀,關于戴明月的現狀,甚至關于戴明月的手傷。
龔小亮全然沒把這些可能的流言蜚語放在心上,就讓這些故事存在吧,就讓這個世界存在千千萬萬個龔小亮吧,他們能為別人茶餘飯後提供些消磨時間的話題有什麽不好?說不定他這個個案還能被用作判斷友人是否和自己擁有相同價值觀的重要參考,再者,目前,他的生活還沒受到任何影響,戴明月的也沒有。
戴明月也從沒和他提過學校裏的什麽傳言,龔小亮照舊接送他,有時放學時,戴明月手裏會多出來一大包卡片和禮物。回到家,龔小亮就把這些祝福卡片貼到小房間的牆上。
卡片有在商店買的,也有自己做的,牆上貼得滿滿當當了,龔小亮一眼看過去,和戴明月說:“其實你是個不錯的老師,還挺招學生喜歡。”
戴明月在電腦前備課,頭也沒擡,扶了下眼鏡,道:“你也是個不錯的鐘點工。”
戴明月的電腦桌上一塵不染,書架上的書羅列得整整齊齊。龔小亮笑了,他坐起來,靠着牆,盤起腿,在那些卡片裏尋尋找找,慢悠悠地念道:“古……大偉說……希望下次化學月考別再讓黃老師出題了。“
戴明月豎起鉛筆:“做夢!”
龔小亮哈哈笑,繼續找,繼續念:“趙芊芊說,老師,轉發這條錦鯉,接下來一定心想事成!”龔小亮一指,“她畫畫還挺好。”
戴明月擡頭看過去:“哪兒?”
“那兒。”龔小亮手伸得更長:“第三排從右往左數第三張。”
“哦。”戴明月看了會兒,又低下頭,問說:“你留着這些幹嗎?“
“這都是別人對你的關心啊。”龔小亮說,這時,他看到了一張署名Li的卡片,那上面只用黑色水筆寫着幾個簡單的字母,在彩色鉛筆和各種花式簽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樸素。
“N-b-K-r-I-H-e。”龔小亮一個一個字母念,念完,他舉起手:“我知道了,是化學元素周期表!”
“這個學生姓李吧?”他問。
戴明月說:“應該是四班的化學課代表。”他一轉身,腳在地上一蹬,借着轉椅的慣性滑到了龔小亮的床前,沖他一擡下巴,“行吧,考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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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小亮說道:“I是碘,He是氦,Nb和Kr……你,氪,點,氦……”龔小亮看着戴明月,眼前一亮,“你這個學生有點雲南口音。”
戴明月笑了:“你去過雲南?”
“我邊上床位睡的就是兩個雲南人。”龔小亮說。
戴明月面朝向了那面牆壁,說:“就昨天那束花就是4班合送的。”
“你是他們班主任?”
“副班主任。“戴明月說,“前年帶了一個班,累得夠嗆,今年暑假過後再帶一個。”
正說着,戴明月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說話的腔調立馬變了,客套又溫和:“嗯,嗯,沒事兒沒事兒,真不是什麽大事,勞您費心了。過陣子就要去拆石膏了,不用不用,那醫生還不錯,對,對去二院看的,真不用了,您家小鼓最近表現挺好的,就是公式方面還是得記記牢,在這方面失分不劃算您說對吧?”他朝龔小亮比了個眼色,往那貼滿問候卡的牆上一指,龔小亮找了找,找到了小鼓送的卡片。小鼓的字秀氣,寫的是:祝戴老師早日康複。邊上配了個笑臉。
戴明月挂了電話,松了口氣,一撇嘴:“還好,現在學校都給報銷話費了,不然我早辭職不幹了。”他又道:“家裏都是當醫生的,高一我就帶她了,其實她文科比較強一些,她也比較喜歡一些,但是家裏希望她當醫生。”
龔小亮說:”她能考上嗎?“
“能啊,她很聰明。”
“不是所有人都能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龔小亮說,看着戴明月,“不做老師了你想幹什麽?”
“老師多好啊,一年兩個假期,還能補課賺外快,就是最近頭發掉得确實有點多了。”戴明月摸了摸後腦勺,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他弓着背坐在椅子上,腳在地上劃來劃去。
“多吃點黑芝麻。”龔小亮看着他,說。
戴明月回頭一看他,不客氣了:“你在家整天看養生節目?你那些考題都做完了嗎?”
龔小亮道:“人不會說一些自己從沒想過的事。”
戴明月眼尾一彎,擠出了些細紋,嘴角也翹了起來,說:“你以前想做什麽?你選文科的吧,那時候,還想去上海,我猜猜,去當律師還是搞金融?”
龔小亮問他:“畢業的學生會回來看你嗎?”
戴明月回道:“會啊,還給我帶吃的帶喝的。”
“那不錯。”
戴明月說:“不錯吧?那你也當老師得了。”
“我教什麽?”
“教……”戴明月的眼神在龔小亮身上滴溜溜打着轉,末了,道,“體育吧!”
龔小亮聳肩膀:“不錯。”他又說,“沒有人完美,也沒有人一無是處。”他望着那面牆,那面書櫃,一只手摸着另外一只手,說:“其實我也沒想好,就做白日夢,天天向着坐飛機,還得是頭等艙,滿世界的飛,滿世界和外國人談生意。”
“哦,貿易。”
“還是當小白臉被富婆包養?”戴明月一笑,坐到了龔小亮的床上,側着身子看他,“藍姍家裏很有錢你知道吧?”
龔小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幾乎不和我說自己家裏的事。”
戴明月眉眼舒展,坐得也很放松了,說道:“她媽媽是畫家,在美院做老師,爸爸做茶葉生意,說不定你還喝過他們家的茶。”
“藍姍只喝咖啡。”
“對。”
兩人同時笑了,這當口,龔小亮又想起了一件關于藍姍的事:“她有次說她小時候學過芭蕾,還擺了姿勢給我看,演天鵝湖,她想演黑天鵝,家裏人不同意,她就把舞鞋剪了,再沒去上過芭蕾課。”
戴明月拍着大腿笑,連連點頭:“像她會幹的事,她和我說的是小時候學鋼琴,最喜歡彈莫紮特,家裏來客人了,媽媽要她表演,有個人問她為什麽喜歡莫紮特,她說因為莫紮特三十五歲就死了,短命的才是偉大的藝術家,她媽臉都綠了。”
龔小亮哈哈大笑,他揉了揉眼睛,不免感嘆:“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她,學芭蕾的,還是彈鋼琴的,穿白裙子的還是……”
還是那穿着藏在戴明月衣櫃裏那些粉色的,紅色的性感睡裙的,濕着頭發擁抱不同的男人,親吻不同的男人,和不同的男人說着或不同,或相似的甜言蜜語的她。
龔小亮擡起頭,如果人的記憶是一間儲藏室,裏面儲存着一個人從小到大的所有記憶,那藍姍應該是他的記憶小屋裏關着的一縷輕飄飄的煙,她會從天花板降下來,她會在房間裏肆意穿梭,她會刺進他關于母親的回憶,他會刺進他關于童年獵殺動物的回憶,她會刺進他想起戴明月時首先想到的畫面裏,她會無所不在。
戴明月說:“哪個都是真的她。”
他又說:“誰規定人只能有一面呢?”
“你被她的一面吸引,你會愛她的全部嗎?”戴明月随即自己搖頭否認了,“你就是因為愛不了她的全部,她的所有面……”
龔小亮點頭。他不夠愛她,他早知道了,他愛的只是他所愛的。他愛的是愛帶來的甜蜜,快樂,觸電般的興奮,飽脹的滿足感,成就感,他拒絕愛會孕育的痛苦,煎熬,仇恨和別離。
龔小亮又張開了嘴:“她……”
她。藍姍。關于她,他還得說些什麽,他必需再想些什麽出來,否則他會淡忘她,否則作為記憶,她會慢慢消失,她會再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引不起任何一點回響。
可他已經說不出什麽了,所有他記得的,他知道的,關于藍姍的一切,他全都說給戴明月聽了。所有私密的回憶一旦全告訴了另外一個人,它們就失去了自己本來的面目,它們就會開始褪色。
戴明月将失去壓榨他罪惡感的最大籌碼。
龔小亮看着戴明月。戴明月的眼神複雜,好像有些焦慮,有些緊張,可能他也已經意識到了,藍姍之于龔小亮,正在慢慢地變沉,變成兩個字,一個名字,一紙訴訟。在說完那段芭蕾舞的故事之後,她瞬間就落在了龔小亮記憶小屋的一張椅子上,只能悄悄地卷自己潮濕的頭發。
戴明月坐到了龔小亮邊上,他不看他了,盤起一條腿,說:“葬禮結束後,我一直在想骨灰要怎麽辦,我表妹說,中國人還是講究入土為安。我說,是要我帶她回去上海的意思嗎?我說,她是從上海出來的,說明她不想留在那裏,我不要帶她回去。”
他還是提起了藍姍,但他說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了。
“我就抱着她的骨灰盒,先在家裏放了幾天,我姥姥,我大舅還給我找了幾個和尚來家裏做法,還叮囑我說,等哪天要轉移骨灰了,還要再請他們做場法事。
“轉移,這詞可真有意思。一個人死了,就只能成為被轉移的對象了,不說帶她走,領她走,說轉移,好像她成了一個什麽物件,我對她擁有了什麽絕對的掌控權一樣。
“我有嗎?我沒有吧,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有吧。說到底辦喪事不過是成全還活着的人。骨灰一直放家裏我是沒意見,我可以給她弄個供桌,但是她呢,她的意願是什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有一天,我做夢,夢到藍姍來找我,她就坐在我對面,我們坐在哪兒呢?坐在一條黑色的大河上。她也不說話,就低頭看那條河。我就醒了,起來了,抱着骨灰盒去了雪松江公園,把她的骨灰撒進了雪松江。
“她的家在南方,她最終還是往南方去了。
“每個人到最後都還是想回家。”
戴明月看龔小亮:“你想回家嗎?”
龔小亮摸了摸嘴唇,放下了手,摸了摸被子,說:“我家裏,我爸不愛說話,我媽也很安靜,有時候我爸在家忽然很大聲地發脾氣,罵人,對比之下,就會很吓人。”他伸長了腿,腳伸到床外去了:“之後他就會給我媽買衣服,買鞋子。我媽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一會兒就過去了,而且他就是兇幾句,他不打人啊。”
他也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戴明月問:“為什麽事兇?”
“什麽都有,什麽都有可能。”
“他一次都沒打過人?沒打過你?”
“沒有,一次都沒有。”
“也沒打過你媽?”
“沒有。”
“真奇怪。”戴明月說。
“他會帶我進山打獵。”龔小亮說,“我一直記得我們獵第一只兔子的時候,他殺兔子,扒兔子皮,一言不發,眼睛很亮。”他又說,“可能我從他那裏遺傳了不少東西。”
戴明月笑出聲:”你可真會給自己找原因。“
“人不都是在找原因的嗎?”
“不是在找結果嗎?上學讀書,工作結婚,組建家庭,傳宗接代,不都是要一個結果嗎?“
“難道不也是求一個自己來人世走這麽一遭的原因?”龔小亮繼續道,“可能就是為了學這個專業,造這個火箭,造這個飛機,造這個螺絲,建這個大廈,教出這麽一個學生,遇到這麽一個人……”他對戴明月笑了笑:“明年過年你回家看看吧。”
“你管真寬。”戴明月說,還道,“龔小亮,你自殺了一次沒死成就轉性了,不信耶稣,改信佛了?怎麽說話一股齋味?”
龔小亮嘆了聲:“還剩了點湯圓,明天煮了吃了吧。”
戴明月說:“明天元宵了?”
龔小亮點了點頭,戴明月起身,把手機拿了過來,調出日歷看了眼,又放下了。一時沒人說話,良久,戴明月才打破了沉默,他先抽了口氣,接着摸了摸下巴,轉身問龔小亮:“你去過沈陽嗎?”
龔小亮反問他:“我要留在牡丹嗎?”
“你問我?”戴明月睜大眼睛,“你要去哪裏,我能給你答案?那我讓你上天堂你就去找天堂的叩門磚,我要你下地獄你就去往刀山火海裏跳?”
龔小亮被戴明月說笑了,是啊,他要去哪裏,要不要留在牡丹,他問戴明月,他會有答案嗎?他不過是他還死不了,目前還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理由罷了。可能他有他繼續留存的答案,可能他能給他方向,但是戴明月自己也還沒能找到那答案,所以他答不出來。戴明月轉了過去,點了根煙。
”戴老師……“龔小亮拍了拍他。
“你可真煩!”戴明月一氣,霍地起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龔小亮在房間裏坐了會兒,也出去了。戴明月去了陽臺抽煙,龔小亮也進了陽臺,他給含羞草和蘆荟澆水。
戴明月苦笑了聲:“你說我們做人也太壞了,給它們澆水,叫他們活下去,又用煙熏它們,讓它們沒法活。”
龔小亮摸了摸蘆荟飽滿的葉片,扭頭看他:“也不算人壞吧,人自己不也都這樣活着,明知道抽煙不健康,還要抽,抽完又開始吃保健品。”
戴明月瞅着他,挑了挑眉毛:“你這麽消極,又琢磨去死呢吧?“
龔小亮從他放在窗臺上的煙盒裏抽了根煙出來,問他:“你想過嗎?”
戴明月嗚呼哀哉:“我死了我那些學生怎麽辦,我死了,我也沒法看到他們為我哭,為我傷心啊。”戴明月叼着煙笑着噴出了一大口青煙,龔小亮把煙咬在唇間,他要拿打火機,戴明月按住了他的手,他靠過來,用自己那燒着的煙給他點煙,他還注視着他,說:“你相不相信有鬼?”
龔小亮也看着他:“鬼?”
戴明月一指周圍:“我媽現在肯定瘋了,我爸開始罵人,藍姍開始笑。”
龔小亮呼了口煙,一點火星飛起來,他和戴明月分開了,各自看着各自的窗外。
龔小亮皺着眉頭,費解地說:“你為什麽覺得他們的鬼魂會纏着你?說不定他們早就投胎去了,說不定在這裏的是別的鬼魂,根本不認識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
戴明月咳了聲,沒接話。龔小亮便跟着說:“你舍不得你爸媽,也舍不得藍姍吧。”他往樓下看,他和戴明月堆的雪人還在,還沒化,只是邊上圍了一圈垃圾袋,那雪人的臉和後腦勺根本分不清了。它的眼睛還是被填滿了。
龔小亮抖煙灰,說:“沒人規定什麽親情友情愛情就一定要給人帶來快樂,一個人只懂得開心,沒有一點傷心郁悶難過的時候,這個人不就成了一個程序了嗎?”
戴明月敲了下窗臺,高聲道:“我知道了!龔小亮!其實那天你已經死了,你自殺那天!”他掰過龔小亮的肩膀,摸着他的胳膊,搖晃着他,興奮地唾沫橫飛:“對,對,你是鬼啊,龔小亮,你是鬼!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那好,我現在告訴你,你已經死了,怎麽樣,你有沒有感覺自己身體很輕,你是不是開始冒煙??”戴明月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把龔小亮好一通檢查,喋喋不休,“所以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針對我,關于我,所以你才這麽關心我……
“你是我幻想出來的。”
戴明月的手按在了龔小亮胸口,瞬間,他的眼神變得費解了,他的眼皮跟着跳了下,他驚慌地看着龔小亮,一抿嘴唇,捧住龔小亮的臉用力親了下他的額頭。
“你是假的!”
“是我的幻覺!”
他又親龔小亮的臉頰。
“你不存在!”
他又親龔小亮的嘴。
“世上怎麽可能有你這樣的人!”
龔小亮想起戴明月喝醉坐在小區門口的那個晚上了,他瑟瑟發抖地拒絕他的圍巾,他拍着他,大聲告訴他: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他對他哪有多好呢?他不過是順其自然地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不過是想贖罪,他的目的是自私的,他也不耐煩過,也厭惡過,他給他戴帽子的時候,把他的眼睛遮住了,他故意不理會他連走路都走不穩的情況。
他還想用“死”從他身邊遠遠躲開。
但又是因為他,因為想到他,他回來了,回到了這裏,回到了他身邊。
龔小亮有些糊塗了,事情太過自相矛盾了,還是他真的死了?他是戴明月渴望疏導,渴望理解,渴望愛的産物?但是那次從山上下來後,他被那麽多人看到,他去了那麽多次超市,提了那麽多次購物袋,他吃得下米飯,喝得下水,他能碰到玻璃杯子,花瓶,他還能抽煙,他被戴明月吻了這麽多遍,他還能感覺得到戴明月的手。
他的手很冷。
龔小亮包住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打了個寒噤,龔小亮把他的手塞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裏,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往手心裏哈了口氣,他的頸動脈在搏動,他的氣息是溫熱的。他一看戴明月,戴明月平靜了,他長籲短嘆了陣,說:“我小時候想去開火車,我的前面什麽都沒有,只有路。”
龔小亮說:“還會有山洞,隧道。”
“筐锵筐锵,火車開出隧道,就看到一片……”戴明月頓住,一眨眼睛,抖索了下,“好冷啊!”
他和龔小亮匆匆抽完手裏的煙就回進屋了。
沒幾天,一個周日,龔小亮陪戴明月去醫院拆石膏。從醫院出來,戴明月往路邊一看,甩着手腕就跑進近旁的公車站,在一只張着大嘴,吐着臭氣的垃圾桶上敲了敲,抓了抓,捏起一把積雪在手裏揉搓。有輛公車進站了,他轉身張望了眼,小聲地說:“還是使不太上勁。”
龔小亮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沒這麽快。”
“一百天?”戴明月眨眨眼睛,找到站牌,仰着脖子研究,“34路到火車站前,可以去那兒轉車。”
龔小亮估摸着:“三個月?”
34路停在他們面前了,前門打開,一股熱潮撲面而來,龔小亮拉開了戴明月,說:“再等等吧,65路應該快了,轉車說不定等更久。”
戴明月便往車身後方走開了,他手裏還在盤那小小的,已經被他搓得瘦長的雪,手指都紅了。龔小亮跟着過去,抓起了他的手,把那橄榄核似的雪抽走了,扔到了地上,拉長衣袖擦了擦戴明月微濕的手心,從外套口袋裏摸出副手套給他戴上,說道:“回去用昨天的剩菜煮個大雜彙吧。”
“哦。”戴明月點了點頭,垂下眼睛,不輕不重地踩着那掉在地上的核形的雪。
這時,一輛急救車尖鳴着開進了對面的醫院,戴明月用力一拉龔小亮,張大了嘴,一拍腦袋,又拍了下龔小亮,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半晌,才吐出三個字:“我忘了……”
“你有東西落在醫院了?”龔小亮看他,“手機?錢包?”
戴明月把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解了屏幕鎖,低着頭看,聲音輕輕地說:“今天是藍姍的忌日。”
他深吸了口氣,聲音更輕,近似呢喃:“我一直記得,從來沒忘過,連日程都不用設,好像有個生理時鐘在身體裏,19號晚上我就會失眠,早上四點我就起床,就去墓地,墓地是空墳,就只有一塊碑,可也要去看啊,天亮了就走,有時候回到牡丹,還能趕得及去學校。”
龔小亮也把手機拿了出來,他翻開翻蓋,手機壁紙上的藍姍在對他笑,碩大的”02/20”落在屏幕右下角。
他也忘了。
“那……”龔小亮試探着問,“今晚吃素?”
戴明月還盯着手機,說着:“奇怪,怎麽就忘了。”
龔小亮道:“還是你想今晚去看她?”
戴明月一擡頭,笑了:“明天去吧,我這手還使不上勁,沒法兒開車,現在過去,回來得晚上了,打車也不方便,讓司機在墓地外邊等怪不好意思的。”
龔小亮應了聲,戴明月把手機收起來了,他皺起眉頭,尋思着問龔小亮:“昨晚我們在家幹嗎呢?”
“沒幹嗎,你備課,我看書。”
“哦……”戴明月又說,“回頭把你那床挪挪地方吧,你總在我書房睡覺算怎麽回事?”
龔小亮想說什麽,戴明月卻搶了話頭,比手畫腳地問他:“你睡過那種上下鋪沒有?就宿舍那種。”
龔小亮道:“坐牢的時候就睡那種,我睡下鋪。”
“那不行,我得睡下鋪,我這把年紀,還要爬上爬下?”
65路喘着粗氣進了站,生了鏽的車門吱嘎嘎地往兩邊打開,戴明月先跳上了車,往身後一指,龔小亮付了兩個人的車錢,車上空位多,戴明月看了看龔小亮,龔小亮往車後努努下巴,兩人去了車尾并排坐下了。
戴明月坐靠窗的位置,擦了擦車窗玻璃就拿起手機搜起了上下鋪宿舍床,龔小亮在他邊上看着,公車開起來了,搖搖晃晃,颠颠簸簸,戴明月一下就受不了了,扶着額頭道:“頭暈了,不看了不看了。”
他又一看龔小亮,問說:“還是換成兩張單人床?”
他主意太多了,一時一個樣兒,後來又說先不管床了,他的雙人床夠大,能睡兩個人,到了百花花園附近下了車,眼看要走進小區大門了,戴明月喊住了龔小亮:“去外面吃吧。”
他們去了附近先前光顧過一次的那家小飯館。小飯館裏還是有那麽幾桌客人,吃花生米,啃棒骨,喝啤酒,龔小亮草草略了眼,見到了幾張有點印象的面孔,那些人似也認出他來了,舉着酒杯的用酒杯掩住了嘴,眼神敏銳的,那兩只眼睛裏的目光更銳利,本不在看他的也都朝他看了過來。飯館老板娘帶着一臉幹笑熱絡地招呼他們:“戴老師,好久不見了啊!坐啊坐啊,今天想吃點啥?”她瞅着戴明月的右手,“聽說您前陣子把手給摔了,現在好了?”
戴明月道:“才去醫院拆了石膏,還沒法兒握緊拳頭,您瞧。”說罷,他試握了握拳頭,手指确實不怎麽聽使喚,蟲子似的蜷着。
龔小亮倒了兩杯茶,看菜單,說:“來個涼拌三鮮,魚香茄子,”他看看戴明月,“不然要個糖醋排骨吧,藍姍愛吃。”
戴明月點了點頭,沒說什麽。老板娘聽了,一清喉嚨,道:“那就涼拌三鮮,魚香茄子和糖醋排骨。”
龔小亮放下了菜單,喝茶,老板娘也就走開了。戴明月也喝茶,一句話都沒有,有一桌客人加了兩瓶啤酒,老板娘提着啤酒瓶子過去,不知那桌上是有人問了什麽,老板娘拿毛巾一抹桌子,白了他們一眼:“人家愛和誰吃飯就和誰吃飯,你們事兒可真多!”
她說這話時,眼角瞥過戴明月和龔小亮,陪了個笑臉,龔小亮跟着笑了笑,給戴明月添茶。戴明月還是不出聲,折着桌上的塑料桌布,微低着頭,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上去像很放松,又像早就神游到了天外。菜上來,戴明月還像靈魂出了竅似的,提起筷子也不動,龔小亮給他夾菜,他才吃,龔小亮問他要不要添碗米飯,他先看龔小亮一眼,接着才點點頭。兩人一人吃了一碗米飯,菜沒能吃完,剩了小半份糖醋排骨,龔小亮問老板娘要了個打包盒。等到買了單,從飯館出來,戴明月一腳踩進一片雪地裏,那雪下面卻是爛泥,他的褲腿髒了,鞋也髒了,他才回過神來,趕緊提起腳,跳到水泥地上,低着頭,手插在口袋裏,走在路燈光下,一瞥龔小亮,說:“扔了吧。”
他皺着臉道:“怪難吃的。”
龔小亮說:“明天我下面條吃了吧,別浪費。”
戴明月擡腳往路邊的積雪上蹭了蹭鞋底,雪很硬,發出嚓嚓的響聲。他問龔小亮:“你想好要去哪裏讀書,學什麽專業了嗎?”
龔小亮還沒拿定主意,老實地回答:“還沒。”
戴明月道:“你也太沒主見了!”
他一轉身,往飯館的方向回去。
龔小亮忙問他:“去哪兒啊?不回家啊?”
戴明月說:“不知道!”
他還道:“随便走走不行啊?”
龔小亮跟上了他,兩人再一次路過那間飯館,喝酒吃花生的人還沒散,本高聲喧嘩着,老遠都能聽到,可他們一從門前走過,那喧嘩聲立刻止住了,有人很大聲地嘆息,很感傷地說:“戴老師,不容易啊……”
戴明月豎起衣領,快步穿過那飯館的霓虹招牌投在地上的光芒,走進了廣袤的黑夜裏。龔小亮把外賣袋子挂在手腕上,快步跟上,和戴明月并排了,他放緩了腳步。兩人往前走。
路上壓根找不出第三個人,二月正是牡丹最冷的時候,晚上風大,吹在人臉上像刀子在劃,呼吸時喉嚨會痛,說話時牙齒都打顫,龔小亮和戴明月縮着肩膀,閉緊嘴巴,沉默着連過了兩個路口,一陣寒風呼嘯而過,龔小亮的頭都有些疼了,戴明月卻在這時又有話說了。
他問龔小亮:“你媽最近怎麽樣?”
“說是還好,你最近沒和她聯系?”龔小亮把下巴埋進了圍巾裏,悶着聲音回道。
戴明月的聲音也悶悶的:“我又不是她兒子,沒事成天聯系她幹嗎?”
龔小亮把戴明月的帽子往下拉了拉,完全遮住了他的耳朵。他說:“再走下去要到那個街心公園了。”
戴明月問他:“你說那面牆拆了嗎?”
“不知道。”
“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總比不知道裝知道好吧?”
戴明月剜了他一眼,往前要過馬路,龔小亮拉住了他,示意他看行人紅綠燈:“紅燈。”
一個紅色的并着腿的小人在黑夜中發着亮光,戴明月撇了撇嘴,站停等了幾秒,左看看右看看,這十字路口這個時刻既沒有人,更沒有車,水光粼粼的馬路上只有他和龔小亮傻傻站着,等着。
“走!”戴明月握住了龔小亮的手,拉着他飛跑着闖了紅燈。
闖紅燈這事不知怎麽讓他開心地大笑了出來,眼裏亮晶晶的,像是很興奮,都過了馬路了,腳下還在跑着,還不時回頭看,一不留神撞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電瓶車,電瓶車嗚嗚報警,戴明月聽到,捂住耳朵跑得更快,這下他全沒規矩了,闖了一個又一個紅燈,一路跑進了那街心公園。他終于停下,一指那面塗鴉牆,轉回頭,看到龔小亮,氣喘籲籲地和他打了個手勢——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不停轉圈,龔小亮這一路也是跑過來的,難免也有些喘,說不上話,就看着戴明月,點了點頭。
那塗鴉牆前恰有對年輕男女在那兒自拍,龔小亮一點頭,戴明月拍着胸口,平複了呼吸,走到了那年輕男女邊上,問道:“不好意思,打擾了,聽說這兒要拆了,能麻煩您給我們拍張照嗎,我們想留個紀念。”
他指指自己和龔小亮,那女孩兒滿口答應,戴明月便把手機遞給了她。龔小亮趕緊過去,戴明月指指手腕,龔小亮把外賣袋子放下了,走到戴明月邊上,兩人站在那面塗鴉牆前有光的地方,肩挨着肩。
“看這裏哦。”女孩兒說。
龔小亮看着那手機鏡頭,戴明月扯了下他的手:“要笑啊。”
“嗯。”
女孩兒開始倒數了:“好的,一,二,三。”
閃光燈亮了,戴明月手上一用力,握緊了龔小亮的手。
“好了!你們過來看看!”女孩兒朝他們揮了揮手,戴明月走了過去。他對相片似乎頗為滿意,那女孩兒便提出希望他能幫她和男朋友也拍個合影。戴明月拿了女孩兒的手機,龔小亮走到了一邊去,那女孩兒要求頗多,既要拍到那邊一個角,又要拍到這邊一個圖案,還要顯得腿長,顯得臉小,戴明月任她使喚,她男朋友也是完全配合。龔小亮坐在花壇邊,把外賣盒放在膝蓋上,點了根煙。
好不容易拍完了合影,女孩兒又開始自拍。戴明月過來了,坐在了龔小亮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