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有一條西裝褲和一條牛仔褲,衣服也不多,式樣還很統一,龔小亮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戴明月有兩件一模一樣的白襯衣,兩件一模一樣的灰色套頭線衫。戴明月給他的衣服很多是他父親的。戴明月說:“我爸和你個頭差不多。”
每個周六,龔小亮穿着戴明月父親的秋衣,毛衣,長褲,大衣,在百花花園門口等一輛三路公車,坐到火車站前下,走去教堂。
在那兒,他搭樸智勇的車去養老院做義工。
義工的隊伍一直維持在十個人左右,有新人進來,也有舊人離開,有的新人熱心也熱情,來報道的第一天會帶自家做的點心或者小零嘴。有回一個朝鮮族的蘇阿姨帶了自己腌的白蘿蔔,自己卷的紫色包飯。她腌白蘿蔔的腌料裏放了許多蒜頭和小魚幹,聞上去熏人,吃了幾口有些上瘾,大夥兒在車上吃得七七八八了,她就發薄荷糖和水果糖解解大家嘴裏的口氣。
龔小亮拿了糖,抓在手裏沒吃,今天車上滿員,樸智勇把他喊去了自己邊上和他要送去養老院的幾箱成人紙尿褲擠一擠。
“你看,上坡挂檔就這樣。”他邊開車還邊給龔小亮講解。龔小亮聽着,時不時點一點頭。快到養老院了,樸智勇嚼着水果糖問龔小亮:“學車的事你考慮得咋樣?”
龔小亮說:“暫時還湊不齊學費。”
樸智勇問:“差多少?”
龔小亮摸摸鼻梁,低下頭,看着手掌,他虛握的掌心裏躺着兩顆兩頭尖尖的薄荷糖,像兩個搞不清方向的指南針,迷失在他的五指山下了。
“挺多的。”龔小亮說。
“小亮!吃啊!吃啊!”蘇阿姨轉了一圈回到了龔小亮這兒,又往他手裏塞了一把糖,這次是兩顆包裝精美的檸檬味的水果糖。
“謝謝,謝謝。”龔小亮捧着糖不停說。
蘇阿姨拍了下樸智勇,問道:“快到了吧?”
樸智勇點點頭,一擺手說:“都坐好啊大家,坐好了啊!”
那蘇阿姨去坐下了,樸智勇打了個響亮的嗝,和龔小亮道:“沒事兒,你什麽時候湊齊了你找我,位置肯定有你的!”
龔小亮說:“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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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智勇一拍方向盤,朗聲笑道:“沒事兒沒事兒,不算個事兒!”
“你學車是打算以後開大巴還是開貨車啊?”
龔小亮笑了笑,沒說話,車上有人帶頭唱起了福音歌,一個中年女人拍拍龔小亮,伸手過來握住了他抓着糖的手,女人握得緊緊的,薄荷糖的尖角有點紮手了,龔小亮看着女人,她已經閉上了眼睛,露出虔誠的,欣慰的神色,跟唱了起來。接着還有人說祝禱的詞,是個男人,嗓音渾厚,他說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路不太好開了,經過一些淺坑,校車上下颠簸,左右搖晃,樸智勇挂着的串珠在空中旋轉着。說禱詞的男人喉嚨沙啞了,最後放聲高呼:“阿門!”
衆人齊齊高呼:“阿門!”
樸智勇單手握住方向盤,騰出了手在身上劃十字。
養老院近了,龔小亮轉頭看向了窗外,什麽也沒說。
養老院三樓老吳的脾氣比以往更差了,據負責他那間的護工秦阿姨說,前天她值夜班,抓到老吳半夜三更去五樓的值班醫生辦公室偷安眠藥,自那之後他不光不讓人接近,拉屎撒尿都不下床,搞得整間房間臭氣熏天,院長已經聯系他兒子了,要是他兒子同意,他們立即把老吳轉去精神康複中心。他們都覺得老吳精神不正常。
秦阿姨領着龔小亮到了那五人間門口,她開了門,龔小亮往裏一看,屋裏就只有老吳一個人,別的床都空了,窗戶大敞着,冷空氣在屋裏橫沖直撞,一股惡臭撲面而來,聞上去有些像樹林裏枯樹的死皮。
秦阿姨捏着鼻子退到了走廊上,說:“用被子把他裹起來,我去推輪椅!”
她邁着外八字走開了,龔小亮進了房間,到了老吳床邊,老吳直接就往他臉上吐了口唾沫,嘴裏叽裏咕嚕罵起了人。龔小亮擦了擦臉,摸了摸老吳的床褥,床單濕透了,他一聞,尿騷味很重。龔小亮看了看老吳,作勢要去打橫抱起他,老吳見狀,抓起了放在床上的一根拐杖就朝龔小亮揮了過去,怒道:“你算個什麽東西!別碰老子!滾!滾!”
龔小亮的肩上挨了一下,他沒退縮,卷起被子,一把抱起老吳就往外走,老吳還在拿拐杖敲他,還張嘴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嘴裏沒什麽牙齒了,龔小亮只覺得一排肉蟲在他脖子上蠕動。他抱着老吳到了走廊上,秦阿姨恰好推着輪椅趕到了,龔小亮把老吳放到輪椅上,按住他的肩膀,拿開了他的拐杖,秦阿姨推着老吳就往浴室沖去。
進了浴室,老吳還是不老實,說什麽都不肯洗澡,對龔小亮和秦阿姨又是打又是罵,秦阿姨沒龔小亮那麽好脾氣,一邊扒老吳抓緊了的被子,一邊威脅道:“你再這樣,被子給你剪了啊!”
“你剪啊!你剪啊!”老吳梗着脖子,額頭上青筋直跳,“老子槍林彈雨都不怕!怕你個老阿姨的雞巴破剪刀??”
“回頭錢算你兒子頭上!”
“呸!呸!!我沒有兒子!我沒兒子!”老吳掙紮着要去轉輪椅,龔小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牢牢摁住,秦阿姨趁機扯開了老吳身上的被子,扒了他的褲子,拿了一盆水就往他下身潑去。老吳腿上的褥瘡還沒好,嗷嗷地喊疼。龔小亮忙從他腋下抄起他,讓他側坐着,把長了褥瘡的右半邊身子露出來。
“給我條褲子!褲子!”老吳亂喊着,他下身什麽都沒穿,屎尿粘在大腿內側和屁股上,一覽無遺。秦阿姨一拍他麻杆似的小腿,兇道:“別喊了啊!再喊就這麽光着讓你出去!”
老吳的聲音低了,可下一秒他的耳朵猛地漲紅,腳在空中亂揣了起來,秦阿姨受不了了,把一塊毛巾扔給龔小亮,說:“我去拿藥膏!你給他擦一擦,擦幹淨點!”
龔小亮接過毛巾,才繞到老吳跟前,眼看秦阿姨走遠了,老吳對準龔小亮就是一口唾沫,人一扭,從輪椅上跌了下來。龔小亮去扶他,老吳伸手就要扒他的褲子:“把褲子給我!給我!”
龔小亮沒搭腔,把老吳抱了起來,放進了邊上的一個空浴缸裏,浴缸很深,老吳腿腳又不方便,這下折騰不出來了。龔小亮默默地拿毛巾擦他的腿。
老吳的下身瘦得可憐,皮包骨頭,皮也是皺巴巴,缺乏彈性的死白的人皮了。他的兩邊膝蓋上有兩道明顯的傷疤。
老吳安靜了下來。
龔小亮擦完他的下身,洗了洗毛巾,要去擦他的胳膊,老吳又不幹了,嚷嚷着:“才擦過屎的,你他媽換一塊!”
龔小亮拿毛巾擦了把自己的臉,老吳愣了瞬,旋即破口大罵:“我操你媽的啞巴!”
龔小亮回到浴缸邊,半跪下來提起老吳的右手從他的腋下開始擦他的胳膊。老吳還罵着:“啞巴!你他媽個死啞巴!”
龔小亮一聲不吭,老吳後來罵得口幹舌燥,喘不過氣了,但他嘴上不閑着,還在說話,只是聲音低了下來,他和龔小亮說:“啞巴,一百塊,你幫我搞兩粒安眠藥。”
他還道:“老子有錢!部隊有錢!”
龔小亮擦完了他的右手,站起來,彎腰抓起了他的左手。老吳又說:“兩百!”
“三百!”
龔小亮不回答,老吳漫天喊價,喊到秦阿姨進來,兩粒安眠藥已經飙到了一千。秦阿姨看看龔小亮:“他瞎喊啥呢?”
龔小亮不置可否,秦阿姨搖頭嘆氣,她推進來了一輛幹淨的輪椅,上面鋪了塊大毛巾,她肩上還搭着條幹淨的褲子。她看了看浴缸裏的老吳,又看看龔小亮,幽幽道:“老吳啊,人小夥子好好地幫你收拾收拾,你就別鬧了好吧?”
秦阿姨對龔小亮道:“過會兒問人要個創口貼吧。”
她指指自己的額頭,龔小亮一模,他的額頭不知什麽時候擦破了,流血了。
老吳哼哼唧唧:“呸!算個屁!你們都算個屁!”他扯着嗓子唱起了大戲,龔小亮只聽到什麽“匪”什麽“寇”的。
秦阿姨無奈地搖了搖頭,和龔小亮一人一邊把他架出了浴缸,放到了輪椅上。秦阿姨給老吳上藥,換上新褲子,一拍他,老吳一晃腦袋,不唱戲了,破鑼嗓子嚎着:“沖啊!沖!!”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往前用力指着,兩只眼睛拼命瞅着手指的方向——一堵瓷磚牆,那裏似乎站了個他的仇敵,他這輩子最恨的人,他恨得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秦阿姨答應下來:“沖沖沖。”
她推着老吳出去了。
龔小亮在浴室裏把先前那輛輪椅洗了洗,連浴缸也刷了遍,出來時恰好遇到了樸智勇,樸智勇一看他額頭受傷了,說什麽都不讓他再去給護工幫手了,拉着他去了一樓的娛樂室,讓他給教老人家唱福音歌的幾個中年男女拍手伴奏。他自己也混在人堆裏跟着節奏拍手,時不時還像指揮家似的一甩腦袋,兩手各翹起兩根手指在空中轉着不知所謂的圈,美滋滋地指揮着。
傍晚,義工們從養老院回教堂,天已經漆黑了,路上燈火稀落,靠近教堂,教堂門口挂着的一盞夜燈一進入大家的視線範圍,立刻有人歡呼,緊接着有人高喊哈利路亞。樸智勇笑着摁了兩下喇叭,把車靠在了路邊。
龔小亮下了車,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明燈下站着的戴明月。戴明月也看到了他,不無意外,睜大了眼睛和他揮了下手。
龔小亮快步過去,問他:“你怎麽來了?”
戴明月說:“我來送學生啊。”
正說着,蘇阿姨走到了兩人邊上,握着戴明月的手就說:“麻煩戴老師了,麻煩您了。”
戴明月往身後一指:“孩子在教堂裏呢,外面冷,我讓他進去等。”他笑着看看手裏的煙,“我出來抽根煙。”
蘇阿姨欠着身子進了教堂,戴明月抽了口煙,彈彈煙灰,沖龔小亮一笑:“你以為我來找你?”他側過身又一打量教堂:“我還真不知道你說的就是這間教堂。”
龔小亮道:“牡丹很多教堂嗎?”
“多啊。佛堂也多,絕望的人多,這些東西不就多了嗎?”戴明月笑着說。
龔小亮蹍了蹍腳底的雪:“晚飯吃了嗎?”
戴明月說:“出去吃?”他碰了下龔小亮額前的頭發:“你頭上怎麽了?”
龔小亮說:“一個老人家不願意下床,不願意洗澡,我去抱他下床,被他打了,還被他咬了。”
說罷,龔小亮從褲兜裏抓出兩顆糖,遞給戴明月。
“幹嗎?”
“我不愛吃糖……”
“你不愛吃就別拿啊。”
“別人給的,不好意思……”
戴明月拿起一顆薄荷糖看了看,還給了他:“薄荷糖我也不愛吃。”
“那怎麽辦?”
“扔了吧。”
“不好吧。”
戴明月把糖抓了過去,丢到了邊上的雪堆裏,龔小亮眼睛都直了:“你也不扔得隐蔽點!”
他正要過去掩蓋,樸智勇的笑聲近了,龔小亮一個激靈,轉身迎着樸智勇的視線就說:“這位是戴老師,我……”
戴明月朝樸智勇伸出了手,笑容滿面:“我是龔小亮以前的老師。”
樸智勇也伸出手,兩人握了握手,樸智勇道:“原來是認識的!怪不得我看他和您說得起勁,我想這小子怎麽平時不見他和人這麽多話!”樸智勇一拍龔小亮,說話往外直噴熱氣。龔小亮垂下了眼睛,沒話了。
戴明月咳了聲,客氣地說道:“我約了他吃飯,我們先走了啊。”
樸智勇一愣,看看龔小亮,又看看戴明月,自己笑了,和龔小亮比了個眼色,說着:“那你慢慢考慮啊!”也就走開了。
戴明月還在抽煙,人往教堂外走,龔小亮跟着他,道:“原本想學車。”
戴明月一瞥停在教堂門口的校車:“這種?”
“嗯,不過現在不想了。”
“哦。”戴明月深吸了口煙,問他,“吃點什麽?”
龔小亮沒主意,戴明月也沉默了,兩人沿着街走了陣,戴明月想到了,說道:“都到這兒了,我去打包個焖魚吧!老文飯館就在這裏附近吧。”
龔小亮說:“那我在這裏等你。”
戴明月往前一看,說:“去車上等吧,就停那邊公園門口。”
“公園?”龔小亮疑惑道,“這裏有公園?”
戴明月也疑惑了:“你在這兒來來回回的,你不知道這裏有個公園?”
他拉了下龔小亮,加快了步伐,把他帶去了座街心公園。公園很小,只有一圈圍出個梅花形狀的花壇,花壇裏種了排葉片發紅的矮樹,花壇周圍零散地擺着些健身器材,都蓋上了層霜,一束發白的路燈光照着它們。
戴明月又一指,龔小亮看到他的車了,就停在一面畫着塗鴉的牆下。
“你不會連這面牆都沒印象吧?這兒不就在教堂和老文飯館中間嗎,必經的路。”戴明月說。
龔小亮仰起頭看那面塗鴉牆,上面用紅色的噴漆畫了不少抽象符號,仔細看,有些像英文字母,像一個單詞,或許有s,有c,像許多條蜿蜒的,紅色的河。
龔小亮讷聲說:“是啊,以前怎麽從來沒發現。”
“上車等吧。”戴明月開了車鎖,龔小亮卻說:“我在外面坐會兒。”
戴明月一看他,摸出煙盒,抽了根煙出來,在自己還燒着的煙上點着了,遞給龔小亮,轉身走了。
龔小亮在花壇邊找了個沒雪的地方坐下了,路燈光打在他的手背上,他低頭看着,抽了口煙,光穿透了煙霧。龔小亮伸出手,他的手指也穿透了煙霧。他搓搓指尖,煙比空氣濕潤,空氣裏有土腥味。龔小亮扭頭看身後的矮樹叢。他叫不上它們的名字,也說不清它們是枯了——只是樹葉頑固地不肯離開樹枝,還是它們在冬天依舊頑強地延續着生命。他伸手摸了摸,樹葉上有粉塵,可能是雪,也可能是煤灰。牡丹唯二盛産的東西。
一聲剎車聲猝然響起,龔小亮擡頭看出去,這座街心花園其實很靠近火車站前的那條大馬路了,他能望見些車燈,能聽到輪胎擦過路面的聲音,還有一些說話的聲音,周圍一些不高的樓房睜着許多只或黃,或白的眼睛。一對年輕的男女牽着手經過公園,他們小聲說話,輕聲笑,後來有一個長辮子的女孩子捏着顆雪球跑過,她的母親跟在她後面,“慢點慢點”地喊着,女孩兒轉過身,咯咯笑着撲向母親,母親抱起了她。
接近飯點,飯菜的香味在四周彌漫,仔細聽還能聽到遠方隆隆的聲響,約莫是什麽機器在運作,近的能聽到抽油煙機的聲音。一個中年男人豎着衣領匆忙穿過公園。
龔小亮抖了抖煙灰,他坐得屁股有些冷了,站了起來。他來到了那面塗鴉牆下。
那些紅色的河往低處流,像許多簾瀑布在灰色的牆上傾瀉。
龔小亮忍不住碰了碰其中一條,牆面粗糙,這河是鋪滿沙礫的紅流。他忍不住深深地呼進一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自在地在冷風中呼吸着,聞着腥潮的氣味,聽着一刻不停地噪音。他把臉貼在了牆上。
再一看遠方,戴明月回來了。
龔小亮扔了煙頭,上了車。戴明月把外賣盒給他抱着,搓搓手,發動汽車,過了會兒才打了把方向,開始倒車。開到了馬路上,他問龔小亮:“你們去養老院就去挨打啊?真是受了耶稣真傳。”
龔小亮低頭看着外賣袋子,說:“焖魚裝了兩盒。”
“還點了個鍋包肉,你吃嗎?”
龔小亮抿了抿嘴唇,片刻後才說:“我媽覺得我愛吃。”
戴明月笑了:“下回你什麽時候去啊?”
“去看我媽?”
“去養老院。”
到了下一個周六,龔小亮先跟樸智勇的車去了養老院,戴明月下午三點十分的時候給他發了條短信,他從家裏出來了,大概四十來分鐘後能到。上周龔小亮弄傷額頭後,樸智勇這回把他安排去了個輕松的崗位,就在五樓做些清潔。養老院五樓全是高級單人房,比樓下那些套間舒适多了,房間敞亮,屋裏有電視,有沙發座,有的還有小書桌,小書櫃,牆上能挂相片,床頭櫃上配有座機,随時都能打內線或者外線電話,就連一日三餐可選擇的花樣也多了許多,可惜五樓的不少住戶的身體狀況已經只能咽下流食了,還有的成日只能躺在床上,鼻子下面插着吸氧管,靠氧氣罐過活,更有甚者,昏昏迷迷,意識不清,眼睛都沒法睜開了,切了氣管,用上了呼吸機。
每天下午三點,那些還能自己動一動眼皮,擡一擡手指的五樓住戶們全都來到了自己房間門口——這些人幾乎人人一輛輪椅,接着由一個又一個護工推他們下樓散步。負責清潔的人員就趁這個時候替他們打掃房間。
龔小亮眼下打掃的這間屋子的住客姓言,人已經不會動了,雙眼緊閉,監管他心髒和血壓的機器有序地發出長而連續的聲響。這表示他還活着。
龔小亮回了戴明月一條信息:我在五樓。
他拖好地了,接了一盆水擦家具上的灰塵。房間裏有個電視櫃,電視櫃上的電視機用一塊鈎針花布兜了起來。龔小亮把花布揭下來,走到窗邊,拿去窗外抖了抖。站在這個位置,他能看到樸智勇抗着鋤頭,腳踩套鞋往一片菜園走去。
菜園裏的白菜似乎要收成了。
龔小亮把花布重新披到了電視機上。他拿抹布擦電視櫃,床頭櫃,輕輕地拂拭沙發墊,沙發靠枕,他蹲在地上把一雙放在床邊的拖鞋拿起來,擦拭鞋底。單人間裏鋪了地板,進出房間要換鞋。龔小亮沒穿拖鞋,他扯了扯腳上的襪子,一擡頭,言老先生那仿佛一片毫無起伏的山脈似的身體占據了他的視野。老先生的膚色看上去和他身上蓋着的被子、身下躺着的白床單相差無幾。幸好他臉上還有些發黃發黑的斑點,頭發發根的地方仍顯出點青色,讓他稍稍有了點活人氣。
他的心髒好像不跳了,但是心電監護儀告訴龔小亮,這座山還有氣,只是在沉睡。沉在很深很深的深淵裏。
龔小亮扒着床沿緊緊盯着言老先生左面的胸膛,好一陣,那地方終于輕微地搏動了下。龔小亮站起來,用抹布抹了抹監護儀的顯示屏。他把整個顯示儀都擦了一遍,抹到機器後面時,他的動作放緩了,擦得格外小心。那裏有太多電線和接口了。
床頭櫃上有個花瓶,裏面放的是一束假向日葵,花瓣上沾了許多塵。龔小亮把這束假花拿進了廁所沖洗。他捧着向日葵出來時,戴明月站在了門口,看着他,敲了敲打開的房門。
龔小亮說:“這麽快?”
“路況好。”戴明月往裏一瞅,“不是養老院嗎,怎麽像臨終關懷。”
“心跳和血壓都還正常。”龔小亮說,“他只是在睡覺。”
他把花瓶放回了床頭櫃,比着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調了下位置,好讓更多的陽光曬到濕漉漉的布花瓣。
戴明月走了進來,龔小亮忙說:“脫鞋。”
戴明月退到了門口,龔小亮拿起抹布去擦戴明月踩出來的髒腳印,說着:“這間打掃完了。”
戴明月在門口脫了鞋,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又走了進來,徑直去到了言老先生的床邊。他低頭看着言老先生,低聲說着:“我又不是來做清潔工的。”
龔小亮跪着擦地,連縫隙裏的一點污垢都不放過,他問道:“那你來幹嗎?”
戴明月沒說話。龔小亮擡頭看去,戴明月正伸手去碰言老先生的手。他的手心緩緩地落在了言老先生的手背上。
龔小亮問:“你認識他?”
戴明月側過臉,朝他笑了笑,忽然俯下身,沖着言老先生大叫了聲。龔小亮吓了一跳,往門口一張,起身拉開了戴明月,推着他往外去:“不然你去菜地裏幫幫忙吧。”
戴明月笑着在門口穿鞋,低着頭說:“別人摸他沒感覺,別人吓他也沒反應,真可怕。”
龔小亮在臉盆裏洗抹布,又說:“還是你去一樓娛樂室唱唱歌。”
戴明月穿好了鞋,一看他:“你呢?”
“還有一間。”說着,龔小亮去廁所洗了臉盆,絞幹了抹布,到了走廊上,關上了言老先生的房門。戴明月還沒走,就站在門邊看他,沖他一擡下巴,說:“你的司機師傅來了。”
龔小亮往樓道口望去,一身泥巴的樸智勇大步流星朝他們走了過來,到了兩人跟前,他一拍戴明月,熱絡道:“我就說看到個眼熟的人影!哈哈真是您啊老師。”
“戴老師。”戴明月說,露出和氣的笑容,也熱絡地和樸智勇握手。樸智勇抓着他的手上下搖晃:“您大老遠趕過來,這兒有您認識的人?”
戴明月說:“505的言老先生,以前是我師範的老師。”
樸智勇點着頭道:“哦哦,言老先生啊!是聽說他以前是大學老師!”
戴明月點頭附和:“以前很精神的一個人,退休了還被返聘回去,去年還在學校給學生上課。”
“上了年紀是這樣的。”樸智勇說,尾音一重,不無惋惜。
戴明月跟着嘆息,張了張嘴,似是太過傷心,最終是欲言又止了。樸智勇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戴老師別難過了。”
龔小亮問了聲:“您找我?”
樸智勇看向他,一笑:“瞧我!就是來找你的!剛才老崔給我電話,說下個月正好有個位置,學費給你減到三千,你看怎麽樣?”
戴明月插了句:“學車啊?”
龔小亮低下了頭,轉着手裏的臉盆,說:“我再考慮考慮您看成嗎?”
戴明月說:“上次你不是和我說不想學了嗎?”
樸智勇一驚:“不學了?還是學費的事?”
戴明月抹抹眼角,換上了溫和的笑臉:“年輕人都是一陣一陣的,沒個準。”
樸智勇擠着眼睛打量龔小亮:“真不學了?那我回個電話給老崔,你可想清楚了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龔小亮吞了吞唾沫,支支吾吾地說:“真不好意思了……”
他偷偷瞄戴明月,戴明月站在505門前,一束光透過那門上的四方形玻璃窗格落在他身上,他的臉是明亮的,身上卻是暗的,他踩着地上的影子,微笑着。
樸智勇背朝向他們,掏出了手機打電話,龔小亮抱歉極了,走到他身邊和他說:“真是對不住您和崔師傅了,是我沒想好就和您提了,我的錯,我的錯。”
樸智勇大方地一擺手:“沒事兒,不學就不學,沒事兒!”
這當口,不遠處安全出口的門被人推開了,秦阿姨一路小跑着,揮舞着手臂狂呼:“小亮啊!走走,跟我走!”她抓了龔小亮就跑,嘴裏念叨着,“老吳!老吳!”
樸智勇一聽,挂了電話,跟着跑了起來。
三人一口氣下到三樓,跑進了老吳住的套間,只見老吳的床邊擠滿了護工,兩個女人龇牙咧嘴抓着他的右手,還要去夠他手裏抓着的什麽,一個男的摁住他的肩膀,上半身賴在老吳床上,下身懸空,腳上兩只鞋子不知道飛到了哪兒去,還有個男的抱住了老吳的拐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看着這一床的人。而老吳倒在床上,掙紮着把右手舉得更高,頭顱也跟着高高昂起,一脖子的青筋仿佛随時都要迸裂,一腦門的灰頭發挂在腦袋後面,他張着嘴高喊:“滾你媽的!都給老子滾!”
樸智勇和龔小亮沖了上去,樸智勇将老吳攔腰抱住,龔小亮抓住他的右手,掰開他的手指,把他攥着的藥瓶奪了下來。那些護工立馬全都松了手,一群人氣喘籲籲地站在老吳床邊,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盯着老吳。鄰床的一個老人哧哧笑出了聲音,龔小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房裏的另外兩個老人,他們呆呆地坐在床上,曬着太陽。
老吳在床上打滾,捶床,歇斯底裏:“滾!滾!!!”
樸智勇拉着龔小亮出去了,拿了他手裏的藥一看,說:“這老小子!又是安眠藥,咳,我還到樓上去。”
他才走,只見戴明月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沖龔小亮擡了擡眉毛,龔小亮把他從房間門口拉開,領着他進了樓梯間,往樓下去。他說道:“剛才學車的事,你說的那麽直接,不太好吧。”
戴明月問他:“你們剛才怎麽了?老吳是誰?”
“老吳偷了安眠藥。”
“想尋死?”
“不知道……”
“偷安眠藥不是想尋死還有可能想幹什麽?”
龔小亮往樓上看了眼,沒說話。
戴明月說:“想死不讓人死,不太好吧。”
一個老人家拄着拐杖從樓下上來,龔小亮拽着戴明月快速經過那老人,他小聲地說:“在這兒還是不要講那個字比較好。”
“能面對不能講,你規矩怎麽這麽多?”戴明月又說,“總比你猶猶豫豫好吧。”
龔小亮說:“樸師傅很熱心的……”他頓了下,接着道,“你剛才有點太不客氣了吧。”
戴明月說:“你坐了十年牢就學了客氣了?”
龔小亮沒法兒接話了,戴明月又說:“那個老吳怎麽就尋死覓活了?”
龔小亮說:“兒子不管他。”
“這裏有不是被孩子丢過來不管的嗎?”
龔小亮看戴明月:“你說話真的挺不客氣的。”
“哪來的安眠藥啊?”
“老人家晚上睡不着的多,尤其才住進來的時候,這兒安排了值班醫生,醫生辦公室裏就有,前陣子老吳就去那裏偷過。”
“哦。”
到了一樓了,走到了室外,戴明月點了根煙,抽了口,說:“你去忙吧,我到處走走。”
“這兒有什麽好走的?”龔小亮一奇。
“你也挺不客氣的嘛。”戴明月笑了,龔小亮抓耳撓腮,無言以對,恰巧一樓娛樂室裏蘇阿姨探出個腦袋招呼他,娛樂室裏大合唱缺個男聲合音,喊他去幫忙。龔小亮應下了,和戴明月擺了擺手,走開了。
天黑之後,義工們在大巴車前集合,龔小亮給戴明月發短信,這才知道戴明月已經回了家。等到龔小亮回了百花花園,一進門一看,桌上放了個肯德基全家桶,戴明月盤着腿坐在沙發上抱着個筆記本電腦,鼻梁上架了副眼鏡聚精會神地看着什麽。龔小亮進屋,他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說:“你吃吧,我吃過了。”
說着,他放下電腦去了陽臺抽煙。
筆記本在播視頻,龔小亮聽了聽,左一個“安樂死”,右一個“臨終關懷”。他看向戴明月,戴明月打開了陽臺窗戶,縮着脖子趴在窗臺上抽煙。
龔小亮倒了杯水,把全家桶裏剩下的東西拿出來吃。
戴明月抽完煙,從陽臺回進來,他不看筆記本了,開了電視,靠在沙發上換臺,挑了一輪,他看起了挖掘古墓的紀錄片。龔小亮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具幹屍,他眉心一跳,收拾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間給樸智勇打了個電話。他向他打聽老吳的情況。樸智勇古怪地說:“老吳?我們今天走的時候他挺好啊,他就是有點兒,腦子有點問題,你知道的吧。欸,你突然打聽他幹啥?”
龔小亮沒再問下去,挂了電話。他從床下翻出了本語文課本,開了椅子上的那盞臺燈看書。
課本上教霍金的演講,《宇宙的未來》。
“在大約一百億年以後,宇宙中大多數恒星都已把燃料耗盡。”
“宇宙最終可能會坍縮。”
龔小亮合上了課本。他眼前不斷閃現電視裏的那具幹屍,他的牙齒緊咬在一起,雙手環抱在胸前,他全身青綠色。他還想到了踩着影子站在光下面的戴明月。他的臉好白,身體很黑。他的眼睛像兩粒透明的琥珀,這兩粒琥珀裏包着兩只黑色的小蟲。
那蟲子顫動了下,是活的。
龔小亮起了身雞皮疙瘩,就在這時,樸智勇的電話來了。
老吳死了。
接了龔小亮的電話後,樸智勇不知怎麽也有些心煩意亂,就給養老院的院長去了通電話問問老吳的情況,院長叫上了秦阿姨特意去了趟老吳的房間。
老吳老實地躺在床上,已經沒有了呼吸。而五樓的醫生辦公室,少了一瓶安眠藥。
龔小亮蓋上了手機,他在床上坐了會兒,想了會兒,起身走出去,到了沙發邊上,背對着電視,面朝着戴明月,問他:“是你給老吳安眠藥的嗎?”
戴明月的眉毛一動,看着電視。
“誰?”他問。
“養老院三樓那個尋死覓活的。”龔小亮說。
戴明月不知在看什麽連續劇,背景是一個女人在幽怨的說話。什麽皇上啊,後宮啊,死啊孩子的。
龔小亮小聲地呼吸着。
“人都會死。”戴明月擡起眼睛看他,說道。
龔小亮捏緊了拳頭:“可是也不是你來決定的啊